1. 孤儿们多么迅速地起航！发令枪还没响，他们就飞了出去！比起我们又大又笨重的驳船，他们的游艇更细长，轮廓更简洁。他们不起锚，不拉压舱物，所有行李通通被他们扔进海里。他们挂起的唯一旗帜是面空白的旗。难怪他们能抢在其他船只之前驶出港湾，难怪他们能如此轻巧地绕过岬角！可然后呢？他们不会沿着既定的航线前进，也不会遵守任何精心制定的规则，他们蔑视奖赏。他们的目标是无边无际的公海。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与太阳融为一体。他们失去了踪迹。

2. 孤儿们都有各自不堪的经历：在谷仓，在地窖，在车里，在柴房，在空旷的田地，在空教室里。因为他们太诱人，因为他们千疮百孔，因为他们瘦骨嶙峋，因为他们是那么不堪一击，因为他们太容易下手，因为他们太勾人情欲，因为他们说的话没人会信。

3. 孤儿们排队领他们的粥。各种各样的孤儿——车祸遗孤、船难遗孤、心脏病人遗孤、私生子、战争遗孤——我们发了善心，给他们所有人供应稀粥。他们分到的不多，东一勺，西一勺，但在孤儿院嘛，情况就是这样。他们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等着领自己那勺，他们身上清一色的灰色粗布衣裳也是我们施舍的。我们多么善良啊，我们自我感觉多么高尚啊！有一天，孤儿们开始用他们廉价的锡勺敲打他们廉价的锡盘。他们被告诫要感恩，要知足，不能贪得无厌，可他们还想要更多。他们要了又要，要了又要。他们竟然觊觎我们盘子里的东西！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拿他们的饥饿当利剑冲我们挥舞？

4. 他们的名字叫什么？名字本就是随机的产物，孤儿的名字比一般人的更随心所欲。他们一路走，一路给自己编各种名字。叫我以实玛利[3]，他们说。或者，叫我以实玛利，但要经常叫我。又或者，别叫我以实玛利，叫我“匿名者”，叫我“无名氏”，叫我“徒劳”。孤儿们就是这么轻浮，他们勾搭每一个人，然后撕碎自己的电话簿，随手扔掉。他们绝不手软。

5. 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每个孩子都这么想过，我不是你们的亲生骨肉。但对孤儿来说，事实如此。真正意义上的唯我独尊，那是何等的自由！对于孤儿来说，所有道路都是通路。对于孤儿来说，所有道路都是没有选择的路。对于孤儿来说，所有道路都是必要的路。他们又怎会被逐出家门？他们早已无家可归。他们一辈子都在搭便车，在路上四处漂泊。经验就是他们的法则。

6. 像只蜗牛一样前行，从另一方面来说是多么悲哀啊。速度很快的蜗牛终究还是蜗牛，把唯一的家驮在自己背上，而所谓的家不过是一个空空的壳。里面除了自己，别无他物。那份轻盈是沉重的。那片空洞让人心碎。

7. 可这些孤儿，他们激发了怎样的爱啊！无父无母的小婴儿被塞进购物袋，丢在门口的台阶上，遗弃在冰天雪地里。无家可归的小婴儿被装在篮子里，被小鸟、被丘比特、被小矮人，扔在卷心菜叶子下面。人们排队来看他们，盛满怜悯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交会，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钱，手里攥着打湿的手帕，满脑子想着救人，背包里装着毯子，温暖的臂膀敞开，等待将孤儿们揽入怀中。亲爱的孩子，你们从哪里来？从黑暗中来。从恐惧中来。

8. 尽管如此，我们也受到了警告，要提防这些孤儿。他们很狡猾，心眼很多。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何来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把门闩上，把银器藏好！若是在芦苇丛中发现了婴儿，别管他们！不要让孤儿踏进你的家门！他们会为了一便士割开你的喉咙，他们会拐走你的女儿，引诱你的儿子，拆散你的家庭，因为家是心之所在，而孤儿没有心。

9. 不，你搞错了。事实正相反。孤儿不是盗窃者而是失窃者，孤儿不是凶手而是被害人。你可以根据孤儿留下的痕迹判断他们流浪过的地方。森林里的面包屑、血滴，化为一朵朵白色小蘑菇的泪水、树根与青苔之间一小堆一小堆的风干白骨。

看看统计数据：他们命运多舛。继母要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盛在盘子里，父亲从镇上不告而别，他们的叔叔派来坏蛋，要趁他们睡着的时候用枕头把他们捂死。只有在书里，在一部分书里，才会有一位慷慨无私的恩人在紧急关头挺身而出，将孤儿从陷他们于水火的邪恶势力手中解救出来。邪恶势力是指什么？亲爱的读者，请照照魔镜，看着深邃无波的许愿池，扪心自问。

10. 话说回来，孤儿身份倒是个好借口。可以用来解释一切，每一次犯错，每一次误入歧途。正如夏洛克·福尔摩斯所说，没有母亲管教他。无人管教，多么令人向往！如此一来，大胆冒进的人生将会属于我们。**如火的恋爱，不顾一切的冒险。诚然，我们拥有安安稳稳的成长环境，消息灵通的各路亲戚，养尊处优的物质条件，波澜不惊的生活，对此我们自然心怀感恩。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我们依然暗藏嫉妒。为什么就没有一件有趣的事发生在我们这样的宠儿身上？为什么所有精彩的台词都属于那些孤儿？

11. 然后他们该来信了，那些孤儿。你怎能如此轻佻地看待孤儿！他们会说。你不懂身为孤儿是什么感受。你就是那种人，会对没有腿的残疾人指指点点、幸灾乐祸。你肤浅，你冷血。你的心肠太硬了。

嗯，是的，亲爱的孤儿，我可以理解你们的感受。然而记录并不等于贬低。一切有关生活的记录都是冷酷无情的，因为生活本身如此。我为这一事实感到悲哀，但我无力改变。

（想想吧：万事万物都向失而生，万事万物都由无而盛。你们自始至终都是诸神的孩子，而我们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