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些情况上报给老菠萝，总部很重视，立即抽调人手参与调查。在一些机身的内部监控中发现，他们有某种不同于人类语言的交流方式，我们却不懂具体表达含义。这无疑是个重大发现，机器之所以没有所谓的创造性，就是因为他们大多数的作为都是依据人类提前的设定，或者是搭配好的有机组织，或者是编程。不会出错，也鲜有创新。人类的出错恰恰是一切新事物涌现的因，这一点应该不难理解；如果没有生物基因的变异，就不会有芸芸众生里生物的多样进化。就好比一个人如果没有自己的思想，那么和木头人无异，机身不能突破人类输入的程序，永远不可能有人类的心智。这也是机身自主发展神经元脑能的重要意义。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机身创造了自己的语言体系，对人类来说，虽然是一种沟通和管理的麻烦，却是一个里程碑式的飞跃，展现了他们的智能发展无限的可能。

人类语言的发展起源至今还是谜。大多数学者同意，人类语言最早的形态，是史前人类在原始森林或者沼泽地模仿兽的叫声做交流。还有不少人类学家认为语言是“突然出现”的，旧石器时代晚期，人类的行为因此发生突变。纽约大学考古学家兰德尔·怀特在20世纪80年代发表了一篇论文，论文内容大多采用了考古的证据，比如尼安德特人时代出现了埋葬死者的行为；在旧石器时代晚期第一次出现陪葬品；旧石器时代晚期，劳动工具的革新以及文化具有地区性差异，人类居住空间发生变化，人类活动具有某种协调性……这些变化，学者认为都和现代口语的出现相关。

这种观点的对立面是“语言是逐步进化而来”。马萨诸塞州贝尔蒙特医院的神经学家特伦斯·迪肯还通过研究现代人脑得出观点：“语言能力在大脑和语言相互作用下自然进化，至少持续了200万年。”人类的大脑结构和基因天生具备“语言”能力。1861年，一名法国医生发现一位失语病人的发声器官完好，但左脑额叶受伤，导致语法紊乱。左脑额叶的这个部位后来就以医生的名字命名，布洛卡区。有趣的是，在它附近的威尔尼克区受损后，病人有正常逻辑语法，但说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除了这两个已知的对人类语言有重要影响的脑部结构，人类语言的缘起还是在迷雾中。

考古学家认为人类DNA中有一种语言基因，称为FOXP2，位于人类第7条染色体。黑猩猩也有FOXP2基因，结构和功能与人类不同，大家认为这是人类大脑具有言语能力而黑猩猩不具备的原因。问题是，如果这样的基因会产生语言，那转基因到猩猩和其他动物身体内，是否就会产生人类语言？动物之间的语言基因又是什么？除了语言的沟通，是否还存在所谓的“意念沟通”，如心有灵犀这种交流方式？人类是如何在旧石器时代开始语言的设计……

比起人类语言，机身们之间的语言秘密更为简单。专家们研究后很快发现，机身之间使用的是类摩尔斯电码，这也是件奇怪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计算机语言一般分为机器语言、汇编语言和高级语言。机器语言，就是二进制数。后来发展为汇编语言，也就是第二代计算机语言。汇编语言程序依赖于计算机硬件，可读性很差。之后出现了高级语言，如C语言、Python、Java等。机身的语言有通用的语法规则和语言格式，如ABB、KUKA等。我们公司的机身语言是自成体系的LCK，它一开始就为机身可能具备的人脑智能预留了延展性。现代智能机身不仅仅有LCK，还有神经细胞和肌肉细胞的电信号传播，以及化学信号传播。

机身现在的交流并没有完全使用公司给予的语言体系，他们借鉴了电报，约定使用短电信号表示点（·），长电信号表示划（—），用停顿分割独立字符和标点符号。他们还设计了加密，目前破译起来还算简单，无非是移位和代换。代换居然还用了恺撒密码，使用后第四个字母代换第一个字母，将a代换为d，将b代换为e等。

知道了机身语言交流的秘密，人类窃听起来易如反掌。这份工作也非常辛苦，每个字都要对密码本，怕泄密，还不能让机身来从事这项工作，所以专门抽调了10名真人员工。他们发现机身之间的交流极其有趣，话题主要分为三类。第一类，如同家里的保姆和公司里八卦的同事一样，喜欢聚集在一起议论老板；第二类，他们对于天文学类的知识特别感兴趣，会找世界上最先进的研究资料一起探讨；第三类，他们对于世界各地的历史和文化特别感兴趣。

专家对机身的交流也并非完全掌控，最令人难懂的是他们会直接阅读对方机脑中的芯片。机身社交基地有一部分高级智能机身，他们除了拥有部分生物大脑组织，也拥有数字芯片。为了便于研究，机身的大脑开始思考的时候，大脑中相应的神经元会发出荧光，高智能的机身就利用这个功能来阅读对方的思想和情绪。这种交流方式对于人类来说，太难破译了。不能完全解读机身的交流，让公司的专家们有种失控的挫败感。

最可怕的是，机身创造了一个他们自己的交流平台，即使从来没有来到机身社交基地，也可以“云”加入他们的交流平台。这使局面变得更加复杂，国外其他公司开发的机身也加入了这个平台，机身的信息量不再局限于我们公司的程序。正如每一个有正常大脑回路的人所马上能预感的那样，机身无可避免会和社交媒体一样遭到别有用心的组织利用。

任何一个先进交流渠道的出炉，最敏感其价值的未必是商人，更不是热爱娱乐的群众，而是恐怖组织和专门从事信息收集工作的人。《财经国家周刊》记者曾经写道：“在一部关于中东的颇受欢迎的美剧《暴君》里，编剧借剧中美国大使之口说出了一个政权建立所需的三要素——军队（Military）、媒体（Media）、金钱（Money）。”从本世纪初，专门收集信息的人就会花费很多人力从各种社交媒体上寻找有用的信息，他们的工作就是整天翻阅各种社交媒体。正如《未来是虚的：无组织的组织力》一书中所说，社会交往所嵌入的信息从来都比随机公开广播的消息有价值。而传统利用手机发送秘密信息的做法，也被替代成在社交媒体上发送图片或者在微博上发“闪聚”信息，以及在电视剧上发弹幕等，这使得侦查技术难度大大增加。

公司意识到，这些本世纪初新媒体的副作用，可能在机身身上重演。机身信息全球化共享，本身就成为一个巨大的媒体，他们还有人类无法破译的交流方式，这使他们能做什么、能成为什么都有了无限的可能。公司甚至国家对于这种可能，都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应对。

起初，我还只是好奇机身的语言结构和交流内容，尚没有如此深度的思考和担忧。

周一一上班我就收到好几条不利于机身社交基地的消息。先是周郡的同事来公司，说一位在某能源敏感部门工作的人，其私人定制机身将敏感信息发送给外国某个机身，造成了严重泄密。还有一位客户投诉，她的机身自说自话云支付钱给其他的机身，对方只是在机身社交基地认识没有几天的“朋友”。另一位客户的机身更绝，吵着要和机身社交基地认识的机身结婚，还离家出走，机主彻底无语了……事情真是千奇百怪呀！聚集在一起的机身开始热衷于攀比礼物，他们会互相比较人收到的礼物哪些更值钱。和人类的参考体系不一样，他们不认为鸽子蛋钻石之类有多珍贵，他们喜欢人体的东西，比如毛发。如果有人送头发给机身，他们会有点感动，但他们认为最高级的礼物是人根本意料不到的——耳蜗里的绒毛。如果一个机身收到人送给他的耳毛，那就好比人在生日那天收到一架直升机般激动。

还真的有人为自己的机身这么做了！

我不解地问华华，对机身来说，耳毛到底有啥神奇？

华华很自然地回答：“因为我们没有耳毛呀。人类的耳毛多可爱，尤其是内耳毛。声波引起鼓膜震动，听骨链共振引起耳蜗内淋巴的共振，毛细胞束随波浪摆动，离子冲入毛细胞后，毛细胞释放出化学物质，这种化学物质与听觉神经细胞结合，产生电信号。电信号沿着听觉神经传入大脑。这么神奇的毛难道不是最珍贵的吗？”

“嗯，当然珍贵，但是你们的思维太奇特了。还有什么人类毛发宝贵？”

“据我们的理解，输卵管绒毛也很宝贵，当然这无法作为礼物赠送。人类女性要怀孕，卵巢排出卵子是第一步；输卵管的伞端把卵子送到输卵管是第二步；最后一步，要靠输卵管里绒毛的推动把卵子送到壶腹部等待**。”

“好吧。你们倒没有认为人类的鼻毛宝贵，据说可以抵挡灰尘呀。”我笑道。

“鼻毛嘛，其实是神经辅助传导器，但不够体面。我们没有考虑收这样的礼物。”华华看了我一眼。

“我可不会送你耳毛，多脏啊。”我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

…………

如此种种因为机身的奇思怪想引起的矛盾，每天投诉不断，公司再次陷入非议中。我每天正常下班后，都不能离开公司，需要开会研究应对策略。

事情显然比之前遇到的都要棘手，大家脑洞大开，各种提议都有。

有同事提议给机身系统设置关键词，这样可以避免机身聚集在一起谈论敏感话题。公司也确实找来两个机身测试了一下，屏蔽关键词的后果很奇怪，比如“薪水”这个词，很多语境都会遇到，简单的屏蔽反而影响机身的使用。华华也说，如果要谈论薪水，可以用“收入”“钱”等一堆词来代替，这样的屏蔽无济于事。

还有同事提议干脆关闭机身社交基地。机身社交基地刚刚营业，每天的机身客流量都在满载状态，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即使关闭了机身社交基地，机身已经有了自己的沟通方式，尤其是能和国外的机身沟通，他们有闭环的网络空间，关闭也无济于事。站在公司的角度，在机身社交基地有观察机身智能发展的机会，相当于是一个实验室，当然不愿意轻易关闭。

公司不作为也不行，机身泄密如果涉及国家安全，后果很严重。几经讨论后，所有为政府部门以及国企工作的机身都要求闭环，这可能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至于个体机身聚集在一起聊主体的隐私，也算是“人”性流露，主体只能自珍自重，不要有把柄被自己的机身泄露出去。事实上，一些八卦网站很快就出现机身爆料的八卦，比如某位知名的大学教授和多名女生约会。机身爆料的好处在于不会作假，没有心机，所以大家更乐意看。主体看到机身爆料，虽然苦闷于自己“后院起火”，不过，他们已经离不开机身，除了到我们公司抱怨一通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