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安排华华陪老爸去做术前化验,自己和黄蓉约在公司附近的停机坪,等周郡来接我们。云新闻播报,今天早上发生一起空难,两架私人飞机在空中行驶时因一方违反交通规则相撞,当下机毁人亡。一路上,我们都在听各方对空难的解读。“据悉,此次空难的遇难者之一是恒丰酒业的CEO赖吾彼。据悉,赖吾彼飞机驾龄3年,违反航空交通规则共计32次,其中超速驾驶多达10次……”听到这里,我们面面相觑。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不会理解的,他们通常都喜欢不按既定规则来办事,以显示自己无处不在的话语权。”周郡冷笑。
“不按规则办事?结果呢,看看刚刚云播报里尸体都被摔成几块了,还不是自己倒霉?规则是保护自己和别人的啊。”我不以为然。
“空难的概率1%都不到,大概不守规则的人也是最精明的一个群体。”
云播报称此次空难中,另外一位遇难者是一名机械工程师,他平时开飞机很谨慎,飞机驾龄1年,只有2次违反航空交通规则的记录。这次事故,完全因为对方的违规而无辜受害。
我们听了默然。
“也许这就是‘业’。”黄蓉说道。
“‘业’是什么?”周郡诧异地问。
“很少有周大警官不懂的话题吧。”我笑了,“黄蓉说的东西你不懂也正常,最好别懂。”
“我有兴趣啊。”周郡摆出要做学生的姿态。
“‘业’,不是中国才有的字,英文叫Karma,这个很难解释。‘业’的造作一般是过去世里言语上说过的,身体做过的行为或者是意念。缘,是一种造业的因缘。有的人一辈子都顺风顺水,有的人苦乐参半,每个人遭遇不同是因为他的过去世种的因不一样,业就不一样,果当然也不同。人的命运之所以很复杂,就是因为因和业都很复杂。”黄蓉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遇到空难是因为他们过去世种的恶因,现在才有这个果报,和他们是否遵守交通规则并没有关系?”听不出周郡是相信还是在质疑。
“听过就算了。”我怕尴尬,连忙打岔。
但两人还真一板一眼对上话了。“我这样理解。”黄蓉声音很轻,但很自信。
“这是玄虚,什么样的因就一定有空难的果?”周郡诧异地问道。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因可以导致空难,但是我听说过‘无记业’,有的人过去世无意中杀生,那么果报会是死于类似被某地自然掉落的物品砸死,事件没有过错方,这是没有善恶性的因果。”
“你的意思就是其实没有什么自认倒霉,都是在替过去世的业赎罪?”周郡突然笑了,正色道,“我没有完全否定你的观点。事实上,破案有时候需要运气,犯罪分子犯罪成功与否也和这东西有关系。我以前还听到过一种理论,‘犯罪意识是被决定的’。这个理论的意思是我们人类的言行源自意识,一般都是‘我想吃冰激凌’,然后才会有去吃冰激凌的行动。但神经科学家做过一个实验,在‘想吃冰激凌’这个意识之前,大脑就会产生波峰,是电信号。大约0.3秒后,人才会产生‘想吃冰激凌’的想法。这种类似的测试韩国科学家和日本科学家都做过,结果都一样。这就很有意思了,一个犯罪分子产生犯罪的念头,也就是‘意识’之前,是由他大脑中的电信号来决定的,但是电信号是由什么来决定的,到现在科学也没有解释清楚。犯罪心理学教授李玫瑾老师也说过,很多犯罪分子在回忆自己的犯罪心态时,都觉得是一念之差。有的人差点就要动手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他妈妈小时候对他说过‘咱不能做这事,要遭报应的’,最后一刻住手了。有的人一开始没有想犯罪,不知怎么脑子冒出邪念就走错一步……你的回答让我想到了这些。”
“哦哦,我突然想起来了——这是不是就是量子叠加状态的变化?有学者认为,心动念之前,大脑神经里,就发生了纠缠态的电子坍缩,一旦坍缩,就产生了念头——量子叠加和坍缩是早早被预定好的。这样说起来,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做出决定’,而是‘每一个决定都是早早注定的命运’。”我推推小米开发的最新款透明有框眼镜,它可以自动聚焦,还有放大视角的功能。
“你们解释的角度有点特别。”黄蓉很开心我总算没有给她扣上迷信的大帽子。
“这我不知道。我上警校的时候,专门展开过辩论,一个人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决定犯罪,然后受到处罚,那他岂不是很无辜?但是,一个人因为另外一个人莫名的力量而受到伤害,岂不是更无辜?如果这样来看待问题,世界都是被莫名的力量所牵引,就乱套了。”
“是啊,这辈子每个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现在的行为就是因,以后自然会结相应的果报。我不能算有宗教信仰,只是深信因果。”黄蓉补充道。
“也不见得,好人没好报,这句话也是有原因的。”我故意唱反调。
黄蓉看了我一眼:“那就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命运都那么不同,即使是同胞姐妹,一辈子的缘分和因缘也很不同?”
我不知如何接话,娴熟地转了话题:“那个人名字也太搞笑了,上海话发音简直一言难尽……什么样的父母会取这样的名字?”
“你这么一说,真的哦,不懂上海话。”
大家哈哈一笑。说笑间,杭州快到了。从上海飞到杭州需要15分钟,比高铁快很多,说话间,已经到了杭州公司的总部,一个坐落在五云山间的建筑群。
五云山,海拔340米。冈阜深秀,林壑蔚起。离上天竺、锒铛岭、梅家坞都不远。据说,五云山风水特别好,古代常有五色瑞云盘旋其上,故以“五云”名之。1955年,毛泽东主席登临五云山,作《七绝·五云山》: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野莺啼。
梦境实验室为典型的苏式园林,三落五进,白墙黛瓦,内部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周郡的会议约在下午,所以先陪我们参观,老菠萝安排了一位同事做对接。梦境实验室对公众开放,进入时需要安检,禁止录音、录像,也禁止机身进入,这主要是为了防止机身内部自带的云录像功能。
据负责接待我们的林小姐介绍,梦境实验室分为三个层级。第一层为“梦境咨询室”,第二层为“睡眠实验室”,这两层都对外开放,第三层才是“梦境实验室”,这是闭环实验基地。
“大多数公众只参与‘梦境咨询室’,到这里和心理医生聊聊自己的梦。”林小姐一边说,一边打开一间梦境咨询室。只见里面只有一个可180度平躺的沙发椅,旁边有个饮料柜,里面咖啡和茶叶一应俱全。为了避免尴尬,医生一般不和咨询者面对面,他们在嵌在墙壁里的“云”里和体验者交流。
“这椅子你们可以体验一下,因为太舒服了,有的人就来这里休息,他们并不聊什么梦的话题——在风景优美的园林,还有免费的咖啡和茶可以品尝。所以我们限流预约,否则都是来休闲的人。”
“条件太好,也怪不得他们。”我们三个人轮流到沙发椅上躺了一会儿,果然舒服。沙发椅的鹅绒垫是德国黑森林品牌,厚达10厘米,完全契合人体曲线,躺在这里,一边喝免费的咖啡、茶,一边欣赏窗外的山景,人间闲福扑面而来。
“睡眠实验室”不仅对公众开放,和各个医疗机构也有合作。实验室位于第二进院落,中间是一个迷宫一样的园子,据说不同的使用者要进入院落只能走不同的道路。如果是普通的测试者或者病人,只能走一条略窄的石路抵达第二进院落,医生则可以走长廊至第三进院落,只有实验室科研工作人员可以走正厅后的石板路,通达所有的地方。这种设计以苏州网师园为灵感,功能性和保密性都非常强。
前台有医生助理机身负责接待。每间睡眠实验室都有30平方米,配有独立的卫生间。如果不是床头柜上放着各种测试仪器和设备,感觉像进入了苏州某个大户人家的园林。
“有的睡眠实验者会在这里住1个月甚至几个月,所以要给他们一个家的环境。这里除了普通人来申请做睡眠实验,还有一些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患者或者是有一些基础病的患者来做监测,我们的医疗设备也是最先进的。”林小姐不无自豪。
“在这里住1个月就是为了做梦境测试?”见多识广的周郡也有点疑惑。
“有一些思想特别复杂的测试者会对实验本身抱有怀疑,或者怕梦暴露了他。平时一直很多梦,到了这里却不做梦,这种就属于睡眠者能自我保护,控制自己的梦。为了持续追踪实验者的真实梦境,就需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让他们慢慢放松,才会有真实的实验结果。还有一种情况,追踪同一个人不同的睡眠时间的梦境变化,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机身“梦境实验室”原本不对外开放,因为有老菠萝给予的权限,我和周郡可以去实验室外围看一眼,黄蓉被拒之门外。实验室不在园林内,从最后一进院落后门走出去,穿过一个竹林,豁然出现一座规模宏大的江南民居,猛一看如同四合院,林小姐说:“这不是四合院,四合院一般都是一进院落,这个建筑是复刻苏州明清时期的双绞圈房。”
“哦,绞圈房,上海郊区也有。”
因为看过一些外婆写的古建类书籍,我对绞圈房还算有一点了解。这种房子一般绞圈而建,四面都有房,左右对称,两到三埭,居中为“墙门间”,左右各有若干间正屋,中间是庭心。绞圈房脱胎于中国传统庭院建筑四合院,左东右西,中轴对称。有人说上海石库门脱胎于绞圈房,这个观点一直有争议,我外婆对这种观点持保留意见——石库门虽然汲取上海民居的特色,却更多采用了国外联排别墅形式。我还和黄蓉去看了外婆书中提及的上海保留下来的绞圈房,全市留存了80多处。
我的思绪被林小姐打断:“请做一下眼球扫描认证。”这种神秘架势吊足了我们的胃口。双绞圈最后几间厢房,保密权限最高,那里是高度模拟人类神经元的机身实验室所在地。我们能参观的机身测试,还只算中级智能机身。
和人类梦境测试房间相比,机身测试的房间陈设简单,里面除了各种仪器、监控器,只剩下床,机身平躺在上面,什么也看不出来。
“机身能做梦吗?这好像看不出来有啥特别啊。”周郡笑着问林小姐。
“表面看不出来,这里的机身各有各的任务。有的机身不断被输入数以百万计的人类梦境,希望机身能够分析出新的信息;还有的机身被赋予量子纠缠,然后观测其自身的裂变……所以,这个实验室其实最让人期待。”
“量子纠缠?”我和周郡不约而同对视。好奇归好奇,一时不知如何继续发问。
最后一间“机身梦境测试室”比较有意思,黑乎乎的房间里,机身被放在一个水池中。“这里的机身模拟海底生物生存,没有光,水也是海水。”林小姐介绍道。
“这属于仿生海洋机器人吗?”
“不,这远比仿生海洋机器人高级,你说的仿生海洋机器人,是模拟海洋生物外形和游动方式收集生态数据。不管外形有多像——比如模拟水母的海洋机器人,它们外形几乎和水母一样,身体软软、扁扁的,收集海洋生物数据时会很温柔地缠绕对方,因为‘柔软机器’技术已经很发达了——但它们没有思维和创造性。我们现在是模拟海洋生命,可以进阶到机身有思维,至少现在机身已经有触觉感受。”
“现在它有触觉反应了吗?我隐约看到水里有些光在闪动。”
“实验刚刚开始几年,需要更多的动态数据来验证。你看到的光,说明机身在思考。”
“在思考?”我惊讶地问。
“是的,这款机身的神经元被激活时会发出荧光,这是科学家们从水母身上得到的灵感。本世纪初,加州理工学院的研究人员开发了一种基因工具箱,专门用来修补半球形水母,水母在进食或者躲避捕食者等过程中,脑袋里的神经元会发出不同的荧光。我们这个机身也是,它的神经元如同水母的大脑一样分布在全身,但是神经系统却可以协调自如,每一个不同的动作,对应的荧光系统都会发光,而且,神经元网络具有高有序性。”
“高级。”我由衷地赞叹。
参观到此结束。林小姐没有留我们用餐的意思,也没有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参加梦境测试,客客气气地送我们到梦境实验室大门口。“这就结束了吗?”我意犹未尽,连忙问道。
“你们还有其他需求吗?我只负责带你们参观。”
“我还想做梦境测试呢,有没有心理医生可以先咨询一下?”
“要去申请一下,这里都是预约制。你们三个人都需要参加梦境测试吗,还是只需要咨询?最快也要到明天了。”林小姐抱歉地笑笑。
我们三个人商量了一下。黄蓉说,她只需要咨询一下即可,周郡和我表示可以参加梦境测试。告辞林小姐后,周郡要去公司开会,我和黄蓉照例去满觉陇。每年,未必在初春时分龙井茶香满城的季节来杭州,倒是秋天,我们一定会来杭州寻桂花香,甚至比不上心的本地人还要熟悉满觉陇的桂花树。这里哪些是明代百年单株古桂,哪些是上世纪50年代培育的桂花林,我们都清楚。山石桥溪、竹园,一次次走过,走在其间,“熟路越觉近,忽到悦心地”,除了嗅觉和视觉的愉悦,还有种故人重逢的兴奋。
这次来,发现杭州也在搞古城文化,满觉陇公园改为“白居易桂花公园”,这自然是因为白居易喜欢桂花。他在《忆江南》中写道:“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但是公园也改名为“白居易”就有点矫情了。“其实白居易应该更爱西湖才对,毕竟他结束任期离开杭州时,把自己的俸禄拿出来作为治湖经费,甚至还给西湖写了一首诗:‘自别钱塘山水后,不多饮酒懒吟诗。欲将此意凭回棹,报与西湖风月知。’”我说道。
“对啊,‘苏州桂花公园’改名为‘白居易桂花公园’更贴切,他在苏州任刺史时,曾把杭州天竺寺的桂花种子带到苏州去。杭州种植桂花的历史自古就有,和白居易也没有很大的关系。”黄蓉和我的想法一样。
“叫什么名字也无所谓,反正这里的主角是桂花。我们去吃碗桂花羹呗,这才是人间乐事。”
树下,三三两两坐着和我们一样到满觉陇品尝桂花冰糖栗子羹的客人。新鲜的冰糖栗子羹里不放桂花,只等风起,头上的桂花自然飘落碗中,这才有“满觉陇里桂花雨”的江南味道。
闻足了桂花香,入住民宿前,照例要去马塍路逛逛。这条位于武林门外的路并没有什么景点,也谈不上有什么历史,曾经是钱镠养马的地方,只是因为李清照在这里居住过23年,所以,黄蓉每次都会过来看一眼。有什么好看的我却不了解,也没有听她说过原因,她最喜欢的词人似乎也不是李清照。我今天有些闲情逸致,多嘴问了一句:“你为什么每次都来这里?杭州城里文人墨客的足迹多着呢。”
“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李清照那么有天赋的女人,只不过因为二嫁错嫁了无赖,要求离婚,竟然成为当时的笑话,大家认为她失节,她因此孤独终老。想想就难过,真想让她活过来,完全不理会世俗偏见,痛痛快快地活一次。我有时甚至会诅咒那些嚼舌头的人,希望他们的子女也像李清照那样被辜负,也许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懂得人生的不易。”
“一个女人在古代要脱离世俗偏见活着,估计很难。”
“是很难,所以吴晓波在《人间杭州》一书中说,李清照在杭州这样的人间天堂住了几十年,居然没有一首词是关于杭州的,人家苏轼写了453首关于西湖的诗词,可见李清照在这里多压抑,已经对美景无感了。”
“人呀人,不喜欢就不交往,何苦毒舌来着!”我摇摇头,感慨道。
“总觉得自己活着的方式才最端正,选择才最正确,见不得别人和自己不一样,其实也是内心害怕的表现——害怕那些给自己安全感的习俗被打破。”
“如果不是处处用心掩饰,要让人无话可说也很难吧。文人大约不会那么有心计,如果李清照在做决定之前,去拜访一下有威望的当地乡绅,取得同情票,大约事情不会这样……”
“喔唷,老谋深算的人写得出‘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吗?必然是个做事感性的人呀。”
两人就这么随意聊着,一路往上天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