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班前,我让华华通知相关部门的律师、程序员以及合作的警方人员明天上午一起开个预备会,针对江太太的机身定制做一个前期可行性讨论。通常,华华下班后会准点回家协助老妈烧饭,我独自从外滩源出发走到十六铺附近,再打飞的回家,也算每日微运动。不过,今天我想去老城厢看看。最近有新闻报道,那块区域即将迎来大拆迁,恢复成千年前的江南水乡。我想再去看一眼,那些备受争议的高楼无论多么不堪,却是属于我和母亲这两代人对于这个城市的记忆。
外滩依然美丽。昔日被认为是上海顶流的外滩建筑群现在受到质疑:外滩建筑群同英国的建筑原型相比,造型简单,且没有本土文化的底色,作为上海的名片未必够格。中国是世界强国,眼光和品位都有了高度。现在看到的外滩建筑群的建筑大多已是第三、四代建筑,最早的外滩建筑基本为两层楼,更加朴素,外滩最老的房子号称“三剑客”——1881年的旗昌洋行新楼,1856年的旗昌洋行,1873年的英国驻沪领事馆。反倒是最老的建筑得到了赞赏,我就特别喜欢福州路17号的旗昌洋行——石头房子里有花岗岩圆形拱门长廊,楼梯的扶手厚实,用料十足,楼层很高。坐在一楼的咖啡馆,厚重的历史感让人有坐在伦敦某幢古老建筑里的错觉。
外滩的价值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并不同。嘉庆六年前后,黄浦口被称作“李家口”——守李家口以拒贼上游,守黄浦口以遏贼横渡。作为军事要地,建立了军工厂,设千总驻守。开埠前仍属郊野荒凉之地,所谓“沪城北望草离离”。据著名作家叶辛考证,1843年的外滩,当时的黄浦滩属于县城外的北郊李家村,河渠纵横,江边都是滩涂,可以下滩摸鱼捉蟹,有不少坟地,据说穷苦无依的人死后被裹上草席背到这里处理,此处也被称为“化人滩”。清代嘉庆、道光时人柳树芳对黄浦滩的描述很恐怖:久闻黄浦名,未识黄浦面。黄浦之面无百里,何为谈此多色变?维浦与海遥相通,北极尾闾当空同,狂飙一发天地黑,力驱全海搏桑东。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的黄浦江变得那么温柔,外滩也竟然变身为上海人气最高的风水宝地。
前段时间,行为艺术家还在外滩组织过一次名为“复古1267”的活动。上海建镇于1267年,行为艺术家们为了纪念这一年,在外滩源打造了一个渔村,表演古上海人多为吴人的后代——来自苏州的渔民顺着古吴淞江向下来到上海浦旁定居。当时还引发争议,有人认为上海早期历史并不是渔村的概念,在唐、五代或者更早,就有聚落在这里抓鱼、熬盐和种植。还有人觉得早期在上海浦附近定居的人可能来自金山、青浦,而不是苏州,毕竟7000年前就已经有人类定居在冈身以西。这种争论未免有点小题大做,7000年前金山、青浦一带的史前人类也多来自浙江和江苏,本是同根生。
我独自漫步在外滩,想想4000年前,上海老城厢这一带陆地还没有形成,处于海平面之下的大陆架上,在海洋之中。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让长江东泄的泥沙不断形成自然堆积,渐渐形成沙滩和陆地。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时期,上海市区的陆地才刚刚在唐代修建的两条海塘之间冒出来。今天的上海已经成为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海上繁华不能用言词来形容,不能不感慨造化之神奇。
不知不觉走到十六铺大东门区域。这里正在恢复建造古城墙。上海的古县城,其实就是一个由现在的人民路和中华路围合而成的圆圈,形状有点像人的大脑。正在拆除高架的延安路就是当年的洋泾浜,河面曾宽达60米,比现在的黄浦江还宽。除了洋泾浜,复兴路也正在为恢复肇嘉浜河道而开挖。我老妈回忆,她依稀听外婆说过,在外婆生活的时代,老城厢也曾有过一次大拆迁,原住民大多数从老城厢搬迁到郊区。那时的老城厢已隶属黄浦区,街道早已由原始河道填埋成蜿蜒小路,小路两旁都是老房子。外婆那年正好18岁,她大学的专业是古建筑修复,对老房子特别感兴趣,和同学一起拍摄了很多视频和相片,小南门和老城同龄的银杏古树,乔家路赫赫有名的梓园等。在她的视频中,梓园还是没有修复前的模样,破败不堪,看不出爱因斯坦曾受主人王一亭邀请做客时的辉煌。外婆之所以迷恋拍摄当时的老城厢,是因为她出生在老城厢,老房子拆迁后,全家搬去松江南的动迁安置房。外婆结婚前,卖掉松江南的居所,和外公一起买下东淮海公寓三居室,算是重新回到老城厢。
沿着大东门会馆弄走到老太平弄北面和外咸瓜街东面相交处,这里是1292年上海的第一个县衙所在处。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朝廷批准设立上海县。次年(1292),主簿郗将仕会同地方士绅筹建上海县署,并以原运粮千户所(榷场)为县衙门,总管万户府。至元三十一年(1294),朝廷派周汝楫任上海县尹。现在这里是一幢写字楼,也在这次拆迁范围内。拆除写字楼,不仅因为要恢复古县衙风貌,而且专家认为,这种本世纪初造的玻璃幕墙的写字楼走过了70多年的历史,已经不适合时代需要,还多次发生玻璃幕墙突然自行爆裂伤人的事件。外滩附近玻璃大楼密集,安全隐患增加,高楼耸立也让人们觉得逼仄,这也是政府最终决心要回归低密度水乡生态的老城厢原因之一。
很多外地游客都会特地来这里,不是为了寻找上海县第一个县衙的官威,而是来看“外咸瓜街”的路牌,这么有趣的路名本身就是历史。乾隆年间,里咸瓜街和外咸瓜街主要是福建泉州、漳州商船货物上岸处,货物基本以海产品为主,鱼市场里,黄鱼和咸鱼轮番做主角,福建方言称黄鱼为“黄瓜”,咸鱼读作“咸瓜”,就有了“咸瓜街”的美名。
顺着老太平弄走到学院路,在四牌楼路右拐至县左街,这里在1298年至1915年间,曾为上海第二个县衙所在地,在长达600多年里都是上海县的政治中心。当时的县太爷很会找风水宝地,不远处就是城隍庙,离当时的肇嘉浜不过隔着两条马路,祈福、玩乐和搭船出行都很方便,大隐隐于市。
顺着光启路,过复兴路天桥,在望云路右转,不久就到了蓬莱路。虽然外婆出生在不远的乔家路,我却更喜欢蓬莱路。这条路上的建筑始终保持着让人舒服的高度,街道上有几棵古老的银杏树穿插其中,据说它们从上海建县时就已存在了。蓬莱路曾经也是一条河道,和半段泾河道相通,小河的两岸种满了桃树、梅树、梨树、李树、柳树,春天桃红柳绿,夏日寻声问柳,秋有果实,冬有梅香,泛舟而行,一派江南水乡的好风光。上海文人的精神家园——文庙也在蓬莱路附近。河南路和蓬莱路相交处,还有1915年上海第三个县衙办公所在地。一条短短的蓬莱路,实乃人文荟萃之地,不知道蓬莱路恢复河道后,会有怎样新的风情呈现。
正胡思乱想之际,云响了起来,华华提醒我已经走了10 000步,让我快点回家。河南路上的商建楼的楼顶有很多“飞的坪”,打个飞的,10分钟后就到家。
家里弥漫着梅香鱼红烧肉的香气,这是我妈最拿手的本邦菜。2043年左右,不仅每个城市都大力普及方言、老建筑修复、老工艺学习,还提倡地方特色菜肴的烹饪。我妈妈这一代人很多都擅长做本邦菜。除了红烧肉,老妈今天还做了一道清蒸蟹粉狮子头,这其实是扬州菜,很费功夫,先要拆蟹粉,再将切成碎末的荸荠,本地人叫地梨,和五花肉肉末一起揉成大圆丸子,放一点盐后,在35摄氏度的水中慢炖。扬州狮子头口感粉嫩,不同于上海本邦菜常用的过油炸烧法。
我们吃饭时,通常我会叫华华去隔壁房间休息。我让她离开,一是因为她不吃饭,二是她如果在旁边,会一直唠叨“打一个小时乒乓球才能抵消一个狮子头产生的卡路里”……如此这般,我还能好好吃饭吗?
饭桌上,我和老妈谈起蓬莱路即将要恢复成小河道。我妈不以为意,她出生时,老城厢除了城隍庙、文庙、大境阁还保留着古味,基本已变成现代商业中心和高层小区的集合地,对于外婆生前拍摄的视频里的石库门云集的老城厢没有记忆。我爸倒是颇有兴趣:“要恢复干吗不恢复成明清时期的江南民居?那时候的房子也不是石库门,都是围合式的院落,比石库门还要有味道。”
“你以为江南民居都是郁泰峰的故居宜稼堂那么考究呀,四埭三进,每埭五开间,三进九庭心,假山为屏,流水居中,还有戏台和藏书楼。普通人的江南民居一般也就两层三合院,砖墙立柱,穿斗式木架构,围合而造。外婆拍摄的老城厢视频里还可以看到几处的,也有人叫它绞圈房,其实采光不怎么好……”
“再普通,一家人有个院子总是比高楼房子住起来宽敞,有味道。院子里晒晒衣服,喝喝茶,晒晒太阳,不要太舒服哦。如果以后高楼都改造成围合式院落,不要太灵。我倒是很期待住那种房子。恢复河道倒也没有必要,出门买个菜还要乘船,太慢了……”老爸说得像煞有介事,似乎已经住在江南民居里了。我和老妈暗暗偷笑,都不知道怎么给他调回现实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