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九月二十二日,西魏派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将兵五万侵犯南梁。
冬,十月九日,从长安出发。长孙俭问于谨说:“如果站在萧绎的立场,将怎么办?”于谨说:“在汉水一带耀武扬威,张大声势,然后并不作战,而是席卷渡江,直据丹杨,这是上策;将江陵外城居民移居退保内城,加强城防,以待援军,这是中策;如果难于移动,据守外城,这是下策。”长孙俭曰:“你认为萧绎将出何策?”于谨说:“下策。”长孙俭问:“为什么?”于谨说:“萧氏保据江南,已经数十年,正逢中原多事,没有余力向外攻略;又认为我们有齐国的外患,必定认为我们不能分兵去打他们。况且萧绎懦弱无谋,多疑少断。愚民难与虑始,都眷恋现在的房舍,所以我知道萧绎一定会用下策。”
【华杉讲透】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谨把萧绎了解得透透的。谁都能看透萧绎,因为他实在是太典型、太标本了。懦弱无谋,多疑少断,他无法决断,总是会拖延,然后选择最坏的决策。而江陵的百姓呢,“愚民难与虑始”,是引用卫鞅对秦孝公说的话:“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不可能和小民一起考虑开始时的决策,而可以和他们一起享受成果。所以,“成大功者不谋于众”,要自己决断。之前萧绎为是否还都建康,居然开五百人大会讨论决策,可见他多疑少断的程度。要
外城居民烧毁房舍物资,坚壁清野,全部收缩据守内城。这事只要跟大家一商量,谁也不会愿意烧自己房子,萧绎也就做不出这样的决策。
决策是领导者自己的责任,总是把决策责任交出去,就一定会得到最坏决策。而萧绎每次决策,都要反复向不同的人咨询,然后选择最坏的。
十月十日,武宁太守宗均报告魏兵将到,南梁皇帝萧绎召公卿商议。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说:“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定不会如此。”侍中王琛说:“臣去年出使西魏,观察宇文泰的容色举止,必无此理。”于是再派王琛出使西魏。
十月十三日,于谨大军抵达樊城、邓县,梁王萧詧率众与他会师。
十月十四日,皇帝停止讲《老子》,内外戒严。
王琛抵达石梵,没有看见西魏军,驰书告诉黄罗汉说:“我走到石梵,边境平静,之前的消息都是儿戏而已。”皇帝听闻,疑惑不定。十月十七日,恢复讲《老子》,百官都穿军服听讲。
十月十八日,皇帝派主书李膺到建康,征召王僧辩为大都督、荆州刺史,命陈霸先移镇扬州。王僧辩派豫州刺史侯瑱率程灵洗等为前军,兖州刺史杜僧明率吴明彻等为后军。
十月二十一日,皇帝夜登凤皇阁,依着栏杆叹息说:“客星进入翼星、轸星,如今必定是要败了!”嫔妃们都哭泣。
陆法和听闻西魏兵到,从郢州入汉口,准备奔赴江陵。皇帝派人阻拦他说:“江陵自能破贼,你只需镇守郢州,不必动!”陆法和回郢州,把白土涂在城门上,穿着丧服,坐在苇草席上,过了一整天,才脱下来。(胡三省和柏杨都怀疑这一段的真实性,认为是陆法和的徒弟们编造的。)
十一月,皇帝在津阳门外举行大阅兵,遇上北风暴雨,轻车还宫。
十一月一日,西魏军渡过汉水,于谨令宇文护、杨忠率精骑先占领江津,截断东方道路。
十一月二日,宇文护攻克武宁,抓获宗均。当天,皇帝乘马出城,视察城防栅栏工事,栅栏是插木桩围成,周围绵延六十余里。任命领军将军胡僧祐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右仆射张绾做他的副手,左仆射王褒为都督城西诸军事,四厢领直元景亮做他的副手;王公以下各有所守。
十一月四日,命太子萧方矩巡行城楼,令居民协助运木石。当夜,西魏军抵达黄华,离江陵四十里,十一月五日,进军到城防栅栏下。
十一月六日,嶲州刺史裴畿,裴畿的弟弟、新兴太守裴机,武昌太守朱买臣,衡阳太守谢答仁开枇杷门出战,裴机杀西魏仪同三司胡文伐。裴畿,是裴之高之子。
皇帝征召广州刺史王琳为湘州刺史,命他引兵入援。
十一月十五日,城防栅栏内失火,焚毁数千户人家及二十五座城楼,皇帝亲临所焚毁城楼处,瞭望西魏军渡江,四顾叹息。当夜,没有回宫,就住宿在百姓家。
十一月十七日,皇帝移居祇洹寺。
于谨下令筑起长墙包围,江陵对外通信断绝。
十一月十八日,南梁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等在马头筑起营垒,遥为声援。当夜,皇帝巡城,还口占为诗,群臣中也有和诗的。皇帝撕下一匹绸缎,在上面写信,催促王僧辩说:“我忍死等你,你应该到了!”
十一月二十日,皇帝还宫。
十一月二十一日,皇帝出宫,住进长沙寺。
十一月二十六日,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开门出战,都败还。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帝移居天居寺;十二月一日,移居长沙寺。朱买臣按剑进言说:“唯有斩了宗懔、黄罗汉,可以谢天下!”皇帝说:“留下不走本是我的意见,宗、黄二人何罪!”二人退入行列中。
王琳勤王军北上抵达长沙,镇南府长史裴政请抄小道先报告江陵,裴政走到百里洲,被西魏人俘获。梁王萧詧对裴政说:“我是武皇帝的孙子,不能做你的国君吗?如果听我的话,让你贵及子孙;不然,腰斩。”裴政假装说:“唯命。”萧詧把他锁拿到城下,让他对城中说:“王僧辩听闻宫城被围,已自立为帝。王琳孤弱,不能再来。”裴政告诉城中说:“援兵大至,各位应该勉励自己。我因为走小道来报告消息,不幸被擒,当碎身报国。”监督的人打他的嘴,萧詧怒,命赶快杀了他。西中郎参军蔡大业进谏说:“裴政是有名望的人,杀了他,则荆州不可攻下了。”于是释放了他。裴政,是裴之礼之子;蔡大业,是蔡大宝的弟弟。
当时,皇帝征召四方勤王军,没有一路抵达。
十二月二日,西魏人百道攻城,城中守军背着门板作为盾牌,胡僧祐亲冒矢石,昼夜督战,奖励将士,明行赏罚,众人死战,所向披靡,西魏兵不得前进。不久胡僧祐中流箭战死,内外大骇。西魏全军出击,攻打城防栅栏,有人临阵叛变,开西门接纳西魏兵入城,皇帝与太子、王褒、谢答仁、朱买臣退保内城,令汝南王萧大封、晋熙王萧大圆到于谨处做人质以请和(二人都是萧纲的儿子,不是萧绎的儿子)。
西魏军刚到时,众人认为王僧辩的儿子、侍中王觊可以做都督,皇帝不用,反而夺了他的兵权,让他与左右十人入宫守卫殿中。胡僧祐战死后,才用他为都督城中诸军事。裴畿、裴机、历阳侯萧峻都出降。于谨因为裴机亲手杀死胡文伐,把他连同裴畿一起处死。萧峻,是萧渊猷之子。当时城南虽破,城北诸将还在苦战。黄昏时分,听闻宫城陷落,才散去。
皇帝进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烧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准备投火自尽,宫人左右一起制止了他。又以宝剑砍柱,直到宝剑砍断,叹息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于是命御史中丞王孝祀写作降文。谢答仁、朱买臣进谏说:“城中兵众犹强,乘暗突围而出,贼军必然惊慌,因而闯关,可渡江投奔任约。”皇帝一向不擅长骑马,说:“事必无成,只是增加羞辱罢了!”谢答仁请求自己扶持皇帝,皇帝问王褒,王褒说:“谢答仁,是侯景党羽,岂足可信!成就他的功劳,不如投降。”谢答仁又自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皇帝同意,即刻授他为城中大都督,把公主许配给他。既而召王褒商议,又认为不可。谢答仁请入不得,呕血而去。于谨征召太子为人质,皇帝派王褒将太子送去。于谨的儿子因为王褒擅长书法,给他纸笔,王褒于是书写说:“柱国常山公(于谨)家奴王褒。”过了一会儿,黄门郎裴政冲出城门。皇帝于是撤去羽仪卫队,白马素衣出东门,抽剑击城门,说:“我萧绎今天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西魏军士跨过堑沟,牵着他的马辔,走到白马寺北,夺了他所乘骏马,换一匹驽马给他,派一个身材壮大的胡人用手扼住他的脊背前行,遇到于谨,胡人牵皇帝下马,命他下拜。梁王萧詧命铁甲骑兵拥帝入营,囚禁于乌幔之下,萧詧对他百般诘骂侮辱。
十二月三日,于谨令开府仪同三司长孙俭入据全城。皇帝骗长孙俭说:“城中埋有黄金一千斤,我想要赠送给你。”长孙俭于是带皇帝入城。皇帝于是向他叙述被萧詧侮辱的情况,说:“对不起,之前是骗你的,但是我如果不这样说,就逃不出萧詧毒手,岂有天子亲自埋金的吗!”长孙俭于是把皇帝关押在主衣库。
皇帝性格残忍,况且吸取高祖萧衍宽纵的教训,为政尚严。等到西魏兵围城,狱中死囚有数千人,有司请释放以充战士;皇帝不许,下令全部用木棍打死,事情还未办成,城池已经陷落。
中书郎殷不害之前在别处督战,城陷,失去了他的母亲。当时冰雪堆积,冻死者填满沟堑。殷不害在道路上边走边哭,寻找他母亲的尸体,无所不至。见沟中死人,就下去捧起脸来观看,全身冻湿,水也不喝,号哭不辍声。如此七天,才找到。
十二月四日,徐世谱、任约退守巴陵。于谨逼皇帝写信召王僧辩,皇帝不从。使者说:“大王如今岂得自由?”皇帝说:“我既不自由,王僧辩也不会听我的。”又向长孙俭请求送来他的宫人王氏、苟氏及幼子萧犀首,长孙俭都交还给他。有人问:“何意焚书?”皇帝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所以焚书!”
【华杉讲透】
萧绎焚书,还说:“文武之道,今夜尽矣!”意思是他自己代表文武之道了,他亡了,文武之道就亡了。真是好大口气!他能代表什么道呢?他代表“不知道”!他读书多,书上个个字都认得,道理天天挂在嘴边,自以为有文化,还要给大臣们讲课,但是书上的字,没有一个字他是真懂;他自己说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就是没有知行合一。
34 十二月八日,北齐主高洋北巡,抵达达速岭,巡视山川险要,准备修筑长城。
35 十二月十九日,南梁皇帝萧绎被西魏所杀。梁王萧詧派尚书傅准监刑,以装满土的布囊将他压住闷死。萧詧命人以布匹包缠尸体,再裹上蒲草席,用白茅捆缚,葬于津阳门外。并杀愍怀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
世祖萧绎性好书,常令左右读书,昼夜不绝,即令熟睡,也不放下书卷,如果左右朗诵错误或者想糊弄过去,即刻惊醒。作文章,提笔立就。常说:“我做文士,绰绰有余;做一个武夫,却很惭愧。”评论的人认为他对自己评价准确。
【华杉讲透】
评价极不准确!萧绎有很高的文学和艺术成就,但是,他的失败,和文武无关,而是因为他对内的极度猜疑和残酷,以及对外的极度拖延和懦弱。他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士,有文士焚书的吗?他要死了,就把十四万卷古今图书全部焚毁,这是他的极度自私,他并不爱书,他谁都不爱。他对内是饿虎,对外是鸵鸟。投降之后还要被杀,是他自己家人——萧詧——要亲自处决他。他是萧氏家族的仇敌,不是西魏北齐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