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易斯的梦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像蛇一样而且还没有眼睛的怪物。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一起商量过路易斯的事,而路易斯也确信他们已经对巴纳维尔特家施了保护咒语。然而,这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每到夜里,他总是在半睡半醒中度过,只要一睡着就会做噩梦,惊醒之后就发现自己汗流浃背,浑身发抖,于是就不敢再睡了。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正在一天天地“消失”:世界慢慢失去了色彩,声音也好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当他躺在**时,他无法感觉到身体下面的床垫和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总之,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飘浮在外太空一样。

此外,他也隐隐开始对他的叔叔、齐默尔曼太太和罗丝·丽塔感到厌烦。如果他们真的那么喜欢自己,为什么不来帮他呢?如果那枚哨子真的那么糟糕,为什么每次在紧要关头,在他就要被揍成肉饼的时候,哨子才是唯一来帮助他的东西呢?渐渐地,路易斯只想一个人待着。

在某个星期天,他感觉身体很不舒服,已经没办法去参加弥撒了。乔纳森叔叔留在家里陪着他,但他却一整天都躺在**,抱怨说自己头很痛。“如果到明天早上病情还没有好转,你就得去找汉弗莱斯医生检查一下了,”乔纳森叔叔坚定地说,“自从你上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撞到头之后,这还是你第一次这么头痛,我可不喜欢你这样子。”

“我自己也不喜欢呀。”路易斯气呼呼地嘟囔着,他的嘴里正含着体温计。

乔纳森叔叔犹豫了一下,然后又拍了拍路易斯的肩膀:“我当然知道你也不喜欢。对不起,路易斯,我不是在说你装病。好了,张开嘴吧。”他拿起体温计,眯着眼睛看了看,又把它左右转动,仔细地盯着上面看。“37摄氏度。”他郑重地说,“就你的体温而言,你是个完全正常的诺曼人[1]。”他又摇了摇体温计:“你想吃晚饭吗?”

路易斯摇了摇头。

“冰激凌?蛋糕?德国泡菜配巧克力花生?芥末味的甜甜圈?”

路易斯发出一声呻吟:“我只想休息一下,仅此而已。”

“那好,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乔纳森叔叔轻松地说。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路易斯卧室的门。

路易斯在**扭来扭去,不停地捶打着枕头。乔纳森叔叔为什么一定讲那些老土的笑话?有点儿头痛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想一个人待着而已。

自己一个人。

“但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的。”他的脑海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快走开!”路易斯厉声喝道。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但路易斯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那就是她正在无声地歌唱,而且声音是如此轻柔,以至于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什么声音。当他试图入睡时,这种感觉变得更强烈了,一种催眠般的音乐在他耳畔此起彼伏,让他的心脏狂跳,猛然醒来,一次又一次。

窗外的阳光渐渐消失了。最后,极度疲惫的路易斯终于成功进入了某种睡眠状态,或者说是失去了意识,他并不知道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突然间,不知道什么东西又把他惊醒了。他感觉有一道黑影从自己的身上掠过,那是一道黑色的闪电,他仿佛被死神之手触摸了一下。

路易斯从**坐了起来。现在已经是半夜了,他的房间里没有任何灯光,但他依旧能看见东西。在暗灰色的阴影里,一切都显得很清晰。“你得下楼去,悄悄地。”

路易斯下了床,但他几乎感觉不到脚下的地板。而且,他好像也无法抓住门把手,当他把手放在上面时,他都好像感觉不到这是一个门把手。在费了好大的劲之后,他才终于转动了它。

有一个声音让他蹑手蹑脚地走下后楼梯。那里有一扇会不断变化的椭圆形玻璃窗,往常它总是会显现出某个景象,但此刻,它却只显出了一些奇怪的空白和黑色。

今晚,它看起来就像一扇通向外太空的窗户,通向最遥远的恒星。

路易斯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了有人在低声说话:是他的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他瞬间明白了,原来那个声音是想让他来偷听,她想要利用他的耳朵来了解他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到了厨房门前。门是半掩着的,一束细细的光从里面洒了出来,接着路易斯把耳朵贴近了门缝。他先是清楚地听到了乔纳森叔叔的声音:“……没有发烧,但他老是抱怨头痛,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太对劲。”

“我一直在等的那本书明天终于就要送到了!”齐默尔曼太太回答说,“在那之前,我想我们可以试一下所有的传统方法,比如大蒜和山楂,十字架和圣水。”

“这些我都有,”乔纳森叔叔说,“你可不要以为鼓起勇气向福利神父要一瓶圣水,然后再加上一个特别的祈福祷告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肯定觉得我已经失去了仅有的一点儿理智。不过,你这么晚跑过来,到底是要告诉我什么消息,弗洛伦斯?希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齐默尔曼太太沉默了很长时间,路易斯还以为她是在低声说话,所以朝着厨房门又靠近了一些。最后,齐默尔曼太太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道:“比利·福克斯昨天出院了,但他的父母并不打算把他带回新西伯德镇,而是要带他搬去东边的某个地方。他们觉得比利之所以会生病,就是因为这个小镇,就像这里是什么瘟疫暴发的地方一样。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外一个男孩,斯坦·彼得斯……”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乔纳森叔叔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说呀,老太婆,别卖关子了!快说吧。我可是个老人家了,不管有什么坏消息,我都承受得了。他死了吗?”

“不——不,”齐默尔曼太太慢吞吞地说,“他……逃出来了。”

“逃出来?从哪里逃出来?从谁那里逃出来?难道那家医院的门上有栅栏吗?走廊里有穿制服的人在巡逻吗?”

“你应该说‘从谁的手里’逃出来,”齐默尔曼太太纠正道,因为她曾经当过老师,所以她很讨厌听到错误的语法,“但确切地说,那算不上是‘逃出来’。在两天前的晚上,他穿着住院服偷偷溜出了医院,而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见过他了,也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来猜一下,”乔纳森叔叔小声地说,“他应该是准备回到新西伯德镇吧,因为他想回家。”

“快上楼,快点儿。”路易斯脑海里的这一声命令似乎比他一直在偷听的声音更加响亮,尽管他知道其他人不可能会听到这些声音。他悄悄地,但快速地上了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虽然为时尚早,但我们必须现在就出发。”

路易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有什么东西在命令他赶快穿好衣服,而这一次甚至都不用在他的脑海里形成声音了。路易斯不需要开灯就能把衣服穿好,因为他在黑暗中仍能看清东西,只是一切看起来都死气沉沉的,没有任何颜色。他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系鞋带,系好之后他就站了起来,路易斯看到床单上面有个影子,但他却一点儿也不惊讶。

那个影子动了起来,紧紧地附在了床单上,但路易斯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不知怎的,床单突然变成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上面出现了一张皱巴巴的亚麻布脸。她的嘴巴看起来又大又恐怖,鼻子也非常大,突出的眉毛下面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空洞。她先是在**坐起来,然后又下了床。她的脑袋转来转去,最后她终于对准了路易斯。在绝望之中,路易斯又看到了颜色,那一对空空的眼窝里闪烁着深红色的光芒,随着路易斯心脏跳动的频率,她也跟着闪动了起来。

这个东西原来看得见。

她朝路易斯伸出一只有褶皱的手臂。

“快跟我来。”

尽管路易斯大脑里的某个部分似乎正在恐惧地尖叫,但他还是跟着那个影子走了。

[1] 诺曼人(Norman),原意为“北方人”,是指在公元7—11世纪,攻占了法国北部的维京人及其后裔。这可能是乔纳森叔叔的一种幽默方式,意思是路易斯虽然病了,但体温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