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和罗丝·丽塔骑着自行车,一路回到了新西伯德镇,中途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喘过一口气。他们在东区公园停了下来,这时两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路易斯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要断了。他们一连骑了好几千米,一刻也不敢休息,所以他们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们任由自行车哗啦一声倒在地上,然后在草地上坐下来,大口地喘着粗气。路易斯的肺仿佛在燃烧一样,就算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也不足以让他继续前进。最后,罗丝·丽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一棵高大的枞树下的长椅直奔而去。路易斯也强迫自己站起来,跟着她的步伐,瘫倒在了长椅上。“我们吃点儿东西吧,”罗丝·丽塔提议说,“现在已经是中午了。”

“再等一会儿吧,”路易斯回答说,“如果我再动一下,我真的会死的,我现在得休息。”

“我去拿三明治过来。”罗丝·丽塔说。

他们俩津津有味地吃着三明治,啜饮着暖乎乎的可乐。路易斯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吃什么,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齐默尔曼太太非常用心地在三明治里放了烤牛肉、甜洋葱、奶酪、奶油味芥末、生菜和西红柿,但路易斯却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啃一个全麦面粉做成的硬纸壳板。

还有几个人也在公园里坐了下来,或者从旁边路过,但并没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两个。现在刚好是正午时分,很多人都会在公园里野餐。不过,路易斯却感到有些怪怪的。但并不是因为公园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是的,公园、路人、街上的汽车、温暖的阳光,所有的这些都很正常,以至于刚刚在农场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而路易斯要是能早些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他定会十分感激的。

不幸的是,他很清楚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像齐默尔曼太太做的这些脆脆的莳萝叶泡菜一样真实。等他们两个都吃完三明治后,路易斯就把蜡纸包装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然后,他又把空饮料瓶放到自行车的挂包里,因为他还要拿它们去退押金。“好了,”罗丝·丽塔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己的挂包,从里面取出了她在农场捡到的那个木盒子,“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这个愚蠢的奖品是什么吧。”

她把盒子翻来倒去,想要知道怎么才能打开它。但在路易斯看来,这个盒子就像一块结实的木头,尽管他记得从罗丝·丽塔那儿接住它的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晃动,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最后,罗丝·丽塔在上面发现了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小裂缝,她试着用指甲去抠了抠,但还是没能成功打开盒子。

路易斯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找到了他的童子军小刀。“给你,”路易斯把它递给了罗丝·丽塔,“用这个试试吧。”

罗丝·丽塔打开小刀,把刀尖塞进了那个裂缝。她使劲撬了一下,盒子终于被打开了。盒盖在一个隐藏的铰链上转动起来,原来里面放着一本书,大约有二十厘米长,十五厘米宽,并不是很厚。这本书是用淡绿色的布装订的,已经有些褪色了,书脊和书角也都用棕红色的皮革加固了,但这些皮革看起来已经被磨得破旧不堪了。在路易斯看来,这本书就像一本老式的账本。罗丝·丽塔把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紧接着一股清新而冲鼻的雪松香味从盒子里飘了出来。

“所以?”路易斯不耐烦地问道,“它有书名吗,还是——”

“别着急,”罗丝·丽塔低声说,“让我们来好好地看看。”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本,路易斯一眼就看出这确实是一本账簿,它的每一页上都画着一些淡蓝色的横线。老旧的书页虽然已经褪成了暗褐色,但看起来仍然很有光泽。翻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都已经褪成了巧克力色,只见细长的字体写着这样一个标题:

《吉迪亚·克拉伯农的神秘日记》

“好吧,”罗丝·丽塔失望地说,“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个东西是属于那个可怕的老家伙的,让我们再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她又翻到了下一页。他们两个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感觉十分困惑。让路易斯失望的是,这里面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一页接一页的全都是夸张的素描画,有星星、美人鱼、船锚、奇形怪状的花、满身肿块的人以及其他的动物,还有一些与书名笔迹相同的莫名其妙的注释,例如:“根据《约格法则》做准备,将新鲜的冰冻血浆分成两袋,有糖尿病酮酸中毒。”“按照从法文版翻译的《恩空》一书中所写的,进行第九次尝试;没有肝移植;没有沙罗曼蛇的火元素,毫无用处;在美国山地时间,对约瑟夫斯或者克莱韦克做检查。”“维瑞之印,午夜,在石头的高处,可能出现一些食尸鬼,还是鬼魂?或是元素精灵?”

罗丝·丽塔继续往下翻,而路易斯则坐在一旁摇头。然后,在翻到一半的时候——大约有五十页那么多——突然就出现了日记的内容。第一篇日记是这么写的:

1860年三月。大量的计算过后,只有巨大的失望,那颗红彗星要在九十四年或者九十六年后才会出现。在时空之门打开之前,我绝对不能死!我必须试试“永生之术”。也许我能让红彗星上的一个小碎片提前降临到地球上,从而获得强大的力量。但它会从我身上拿走什么呢?我的健康?我的理智?不论如何,都值得冒一次险!

接着,他们继续往下阅读其他的日记,但路易斯一直紧皱着眉头。他们发现,这些日记的记录时间一般都会间隔几周或者几个月,而吉迪亚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来找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一定要读《无名恐怖之书》中的‘七种仪式’,国内仅存的一本就在马斯,一定要去那儿。”后来,他又写道:“哦,真想要一本完整版的《死灵名单》!明明已经触手可及了,却唯独缺少那把关键的钥匙,真叫我发疯!”在1865年六月的日记里,他又继续写道:

已经连续施展“三、六、九之咒”和“永生之术”九天、十八天、二十七天,终于成功了。我精疲力竭,十分虚弱,睡了整整三天。还要等多久?十年?二十五年?我都人到中年了!一定要活到咒语完成的那天。为了延长寿命,看来只能找点儿祭品了。

接着,六个月后,他又写道:“祭品已经供奉了,我的侄子和他的妻子,明天是他们的葬礼。侄孙要怎么办呢?我唯一的亲人。送去孤儿院吗?不,我需要一个帮手。只有两岁的话,我自有大把时间让他乖乖听话。”

罗丝·丽塔抬起头来,一脸惊恐的表情:“他居然杀了自己的侄子和侄媳!不知怎的,他们两个都成了祭品,这样他就可以活得更久,才能看到那颗红彗星的碎片。”

“那颗流星,”路易斯插话道,“报纸上说过,它红得就像鲜血一样。”

“所以,它是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来到了地球。”罗丝·丽塔总结道。

路易斯慢吞吞地说:“那个两岁的侄孙应该就是以利胡·克拉伯农。”说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但并没有什么人靠近他们,继续说道:“我的天哪,罗丝·丽塔,原来是吉迪亚·克拉伯农在施展邪恶的魔法!我们必须把这本日记交给乔纳森叔叔!”

罗丝·丽塔摇了摇头:“我们先把它读完吧,只有知道得越多,我们才会越安全。”

通过日记里的内容,他们大概拼凑出了吉迪亚·克拉伯农长久以来妄想完成的事情。虽然路易斯并不清楚个中细节,但吉迪亚一直都坚信,在人类出现之前,地球上曾经存在过一种被他称为“伟大的远古者”的生物。这种生物会施展某种邪恶的魔法,也正因为如此,一些更为强大的力量把它们都驱逐到另外一个时空去了。

在路易斯看来,这些所谓的“远古者”一点儿也不像人类,倒更像怪物。虽然这本书里没有对它们进行详细描述,但路易斯却觉得它们应该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就像鱿鱼、鼻涕虫和海蛞蝓一样。据说,有一些“远古者”一直想要冲破地球的时空,重新夺回对地球的控制权,而另外一些早就飞到了外太空的深处。自从人类的足迹遍布地球之后,大多数人都认为这些“远古者”是十恶不赦的恶魔,而其他的人则认为它们或许只是神话传说而已。

不过,还有像吉迪亚一样的一小撮人,会把它们当作至高无上的神明来崇拜。吉迪亚坚信,如果他能“开启时空之门”,让一两个“远古者”来到地球,它们就可以毁灭全人类,再次成为地球的主人,而吉迪亚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远古者”,拥有巨大的力量,永生不死。因此,他费尽了一生的心血来实施这个阴谋。

在临近末尾的一篇日记中,吉迪亚变得越发愤怒和疯狂,他写道:“我老了!我居然变老了!半个瞎子,腿脚无力!我还能坚持多久?该死的地球!该死的人类,全是一帮窝囊的爬虫!请让我再活久一点儿吧,直到红彗星照亮天空,直到时空之门大开的时候!”

最后的一篇日记写于1885年12月1日,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但令人不寒而栗:“它来了。”

之后,就全是一些空白的书页了。

罗丝·丽塔合上了本子。“二十天后,陨石就坠落到了地球上,”她低声说道,“老吉迪亚也死了。”

“如果他没有呢?”路易斯反问道,“我……意思是,如……如果是以利胡误以为他已经死了,但其实是,他真的……变……变成了……”他害怕得没能往下说完。

罗丝·丽塔的面色变得很差。“如果他……他变成了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怪物怎么办?”她担心地问道。接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她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特别小声:“他是个疯子,如果他认为那样就能让自己活到红彗星来临,再打开时空之门的话,他就一定会那么做的。”

路易斯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疑惑地说道:“我不明白,既然是1885年发生的事,那么后来一定有人去过那里才对。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不管当时的吉迪亚是死了,还是失踪了,后来肯定会有人去过农场,但为什么都没人看见那个……那个怪物呢?”

罗丝·丽塔若有所思地说:“也许它当时并不在那儿,或者它当时还只是谷仓角落里的一堆干灰吧。不过,如果吉迪亚写的都是真的,那么红彗星应该就会在今年出现。也许正是因为它越来越接近地球,所以才让那些生物都……也不能说是复活,而是唤起了它们某种意识和行动能力吧。恐怕……恐怕老吉迪亚也要起死回生了……”她不由得停下来,闭上了眼睛。

“我们得把这个本子交给乔纳森叔叔,”路易斯又说了一遍,“但如果我们这么做了,他就会知道我一直都在乱管闲事。”

罗丝·丽塔咬了一下嘴唇,说道:“我想我们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身上带钱了吗?”

路易斯从口袋里掏出所有零钱,数了数:“一共有一美元八美分。”

“很好,”罗丝·丽塔说,“那你快去十美分商店买一本便笺簿、一支铅笔和一把尺子回来吧。”

路易斯匆匆地穿过街道,很快就带着一本黄色的便笺簿、一把木尺和一支提康德罗加2号铅笔回来了。然后,他又用自己的童子军小刀开始削铅笔,但一股雪松木香味差点儿让他呕了出来,因为这个味道让他想起了那本日记。等铅笔削尖后,罗丝·丽塔从路易斯的手里把它拿了过来。她开始解释道:“如果你把尺子作为参考坐标,用印刷体大写字母写字,就没有人能认出你的笔迹了。”

路易斯眨了眨眼睛:“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从《菲利普·马洛》那儿学到的。”罗丝·丽塔回答说。那是一部她很喜欢的侦探剧。“好了,现在让我们想想该写些什么吧。”

他们想好该怎么写了。然后,罗丝·丽塔小心翼翼地将想好的内容写在一张便笺纸上。写完之后,她和路易斯又通读了一遍:

亲爱的巴纳维尔特先生:

这本日记也许能帮助你了解吉迪亚·克拉伯农。请您竭尽所能,时间不多了。

您的一位朋友

罗丝·丽塔本想在纸条上落款“一位神秘的复仇者”,但路易斯阻止了她。看完,路易斯说道:“这应该能行。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罗丝·丽塔把纸条折起来,放进了那本日记里:“我们先去把盒子放在你家门口,然后再躲起来。乔纳森叔叔不是说他三点左右才会到家嘛,现在还不到两点,所以我们先去把盒子放在那儿,然后骑车回市中心,等到四点钟左右再重新回去。这样一来,乔纳森叔叔就会以为我们刚刚骑自行车回来,自然也就不会知道是谁放的盒子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他们俩的腿都疼得不行。等骑到坡脚下时,两人已经没有力气再蹬踏板了,所以他们就下来推着车,一路走到了高街100号。

罗丝·丽塔站在人行道上等,路易斯负责去放盒子。他感觉自己现在就像个窃贼一样,偷偷地走到前门,打开了下面的信件投递口,刚好能把木盒塞进去。在听到盒子掉在地板上发出的哐当一声后,路易斯就匆匆跑回了人行道上。然后,他们两个人骑车去了镇上自来水厂附近的云杉街公园,在阴凉处休息了一个多小时,但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怎么说话。回想起来,那个破旧的防风地窖可真把罗丝·丽塔吓坏了,最后她伸了伸懒腰,又向四周看了看:“我在想,那个地窖会不会是老克拉伯农的魔法巢穴?”“它长得什么样?”路易斯问道。罗丝·丽塔愁眉苦脸地回答道:“就像一个墓穴,四周是砖头砌的墙壁,地上都是泥土,其中一面墙上还有个架子,我就是在那上面找到木盒的。”

“你有看到什么和魔法有关的东西吗?”路易斯继续问道,“比如黑蜡烛和剑之类的?”

罗丝·丽塔摇了摇头。她正用双臂搂着自己,仿佛那段可怕的回忆还在折磨着她:“我只看到了地下的一个小洞穴。”

“这样的话,”路易斯说道,“我想那应该就只是个防风地窖吧。”虽然龙卷风在卡帕纳姆县并不常见,但时不时还是会来一两次,因此这里大多数的农民都会挖出一个防风地窖来,好让全家人可以安然地躲过龙卷风的袭击。路易斯又继续说道:“我敢跟你打赌,老吉迪亚不相信他的侄孙。齐默尔曼太太曾经说过,以利胡早就烧掉了吉迪亚的所有书籍,所以我想他应该根本就不知道那本日记的存在,当然也不知道吉迪亚把它藏在了那里。也就是说,吉迪亚并没有——他是怎么写的来着——没有让以利胡乖乖听话。”

罗丝·丽塔皱起眉头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想以利胡应该会尽最大的努力摆脱吉迪亚和他做的一切坏事。”

“他确实这么做了,”路易斯强调说,“他建了那座桥,然后还把陨石熔进了铁水里,他——”

罗丝·丽塔目光锐利地瞥了他一眼,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突然抖了起来?”

路易斯强迫自己开口说话,但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似乎还哽咽住了。“罗丝·丽塔,”他小声地说,“要是那块陨石里有什么东西一起来到了地球呢?要是它就像鸡蛋一样呢?”

罗丝·丽塔盯着他说:“你的意思是,也许会有一个‘远古者’从里面孵出来?”

路易斯低声说道:“那本日记里有写,只有一部分的‘远古者’去了外太空,那如果还有其他的‘远古者’回到地球上了呢?如果那块陨石里面真的有‘远古者’呢?”

罗丝·丽塔一边思考着,一边慢慢地说:“或许那就是以利胡把陨石熔进铁水的真正原因吧,他并不是为了摆脱吉迪亚的鬼魂,而是想要阻止什么越过小溪。”

“可是现在,”路易斯结结巴巴地说,“它随时都可以越过去!”

就在几千米之外,乔纳森叔叔和齐默尔曼太太正站在山上,俯瞰着怀尔德克里克溪和那座新桥。而在山下,一些工人正在准备拆掉旧铁桥的其中一根桥墩。一架起重机高高地耸立在空中,上面的一根钢缆连接着那根桥墩的桩头。这时,工人们都开始往后退,其中一个工人把几根电线连在了引爆器上,然后示意准备好了。在工头挥了挥手之后,那个工人就把引爆器上的按钮按了下去,引爆了水下的炸药。刹那间,一道明亮的白色水花从水中喷涌而出,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刺耳的爆炸声。最后,桥墩倒了下来。

小溪开始沸腾,泛起了很多黄色的泡沫。即使隔得很远,乔纳森和齐默尔曼太太还是能听到工人们对臭味的抱怨声。过了一会儿,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也随着微风吹进了他们俩的鼻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