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的编织工——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2(1 / 1)

他看不见他的织物的底蕴,为此,便产生了巨大的惶惑与苦恼。

他站在图案面前,从旋涡里头升腾的雾气使他的视力不能直达最深的处所。如果凝视良久,那目光便散乱了。

焦虑之中,他尝试着睡在机房里。半夜,他起身,将耳朵伏到挂毯上去听。他隐隐约约听到很多人在远处吵闹,但一起身,又发现吵闹声并不是从图案里头传来的,而是窗外的街上。他走出了房门。

对直望去,有十来个身穿白色睡衣的男子站在酒馆外头说话,看上去,他们好像在各说各的。这是些外地客人。那么,刚才他听到的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们从哪里来?”他问一位蓄着山羊胡子、头发稀疏的老者。

“我们世世代代住在这里,现在却要住旅馆,你说这合理吗?”老者愤怒地说。

他的眼睛看着远方,编织工发现他目光空洞。其他那些人仍然在向着空中不停地说,很有**的样子。

他又想去问另一位年轻人,但那人走开了,也许他的耳朵听不见。编织工看见他向后退着走路,还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三个指头。

编织工茫然地站在这些人中间,他们杂乱的说话声就如一种特殊的祷告,里头隐藏了某种气势,他想要不听都不行。本来他想离开,渐渐地,他就屈服了,他甚至连自己也没料到地张了张嘴,但他发不出音来,越急越发不出。他的目光向下一瞟,看见了那些白色袍子下面的麻鞋。

突然有人唱歌了,也许并不是唱歌,只是乱喊,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人都唱起来,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他几乎跌倒在地。

街的两边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亮了,有一名妇女还伸出乱蓬蓬的头来张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那十来个人一齐从地面消失了,就像一场梦。编织工一个人站在酒店的门口,他弯下身去,捡起一根还在冒烟的雪茄。他明明看见那些人都不抽烟,是谁扔的呢?那名妇女“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他回到机房里想睡一会儿。他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他在自己编织的巨大的旋涡里如鱼得水,他不断地扎下去,向中心深入;他看见了忽明忽灭的光源,还看见了一些另外的东西,但他记不住。他只记住了自己说的一句话:“我也是一个外地客人。”

醒来的时候汗淋淋的。他再去观看自己织的图案时,仍然被无名的力排斥在外,只能欣赏表面的那些色彩。他将一只手放在图案上头,便感到手板痒酥酥的,织物上头有些东西在起伏波动,也许是房子,也许是树林,也许是泉水。他将两只手都放在织物上头,那些东西更活跃地波动起来,他甚至产生了置身大海的幻觉。

“谁又能弄清大海的秘密呢?”编织工忧郁地想道。

他走到窗前,伸出头朝外看。他看见一轮红日正在街口那里冉冉上升,太阳下面有一些孩子正在唱歌。那些孩子都是住在街上的,昨天下午他们还到他的机房里来玩过。编织工看到这副景象,就记起来在他的城堡里头只有成年人,孩子们都是隐藏着的,就像他所居住的这条街一样。而昨天下午,他们像一阵风似的跑进他屋里,参观了他的机房,然后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了。

十一

服装商终于从京城回来了,清晨他就敲响了编织工的大门。他的样子又黑又瘦,目光变得冷冷的,还有点失魂落魄的味道。他邀请编织工去他铺子里看一样东西。

那是一件由极细小的珠子缀成的长衫,那些珠子比芝麻还小得多。长衫上面有宫殿的图案,但很模糊,只有当你看着别处时那图案才出现,你一注意它,它就渐渐隐去。

“你可以穿上试试看,衣服上还有早上的霜的气味呢。”服装商说着就凑到上面闻了闻。

编织工颤抖着拎起那件衣服往身上套,可是不知哪里出了毛病,他就是套不上身。他穿上一只袖子,再去套另一只袖的时候,穿好的那只袖子就从他胳膊上滑出来了。他尝试了好几次,还是穿不上,他觉得那件衣服像一条狡猾的蛇。看看服装商很扫兴的表情,他忍不住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他用手死死地抓住穿好的那只袖子,再将另一只胳膊伸进另一只衣袖。那只不肯被征服的衣袖忽然发出很多细小的“咔咔咔”的响声,紧接着整件衣服就溃散了,珠子全部撒在地板上,他站立的那一块地上银光闪闪。

“该死。”他轻轻地说。

服装商不说话,目光凝视着地板。

原来在散落的珠子中间,有一个图案正在逐渐成形。过了一会儿,编织工就看见了华丽的宫殿,宫殿前面的广场正中有一口井。他俯身凑近那口井去看,一眼就看清了井底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他找不到相符合的词语来形容。他想,也许按部就班的编织工作是一个错误?也许最高的机密只能于不期而遇中获得?他的情绪阴暗起来。

服装商将那些珠子扫进撮箕,倒进屋后的垃圾箱。编织工因为来不及阻止他而发出一声惨痛的惊叫。

编织工抬起头来,发现房子里还有很多同他刚才穿的同样的长衫,像是按一个型号做出来的,选料、配色全都是一模一样。

“你一定感到奇怪。”坐在暗处的商人开口说,“我现在只出卖这一种衣服了。我到京城去进货,路上经历了好多困难。有段时间,我误认为自己要死了,我的两匹马都瘸了腿,我自己也冻掉了三个脚指头。在空旷的平原上,星星在头顶上眨眼,那真是难忘的日日夜夜啊。这些衣服,我是从同一个裁缝那里买来的,老裁缝是一个瞎子,这种工作他做了一辈子了。那是一个孤傲的老头,就住在牛栏里,同三条水牛一块生活。”

“牛!”编织工说,眼珠都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了。

“是啊,牛。”

“可他还是做给人穿的衣服。”

“这些长衫并不是给人穿的。当然,人要是有愿望的话,也可以试穿,就像你刚才一样。”

“有人来买吗?”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我现在也不在乎了,你想,先前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呢。我的马没能同我回来,它们死在京城了。”

一直到编织工离开,商人还是坐在那些衣服的阴影里头一动不动,他已经将编织工完全忘记了。阳光在他的铺子里移动着,进来又出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念头里。

编织工回想自己试穿长衫的情景,心里充满了后怕。他想,他的挂毯会不会也织着织着就变成了这一类的东西呢?如果变成了这种东西,其结局不就是被扫进垃圾箱吗?有些黑洞洞的夜晚,他试图想象挂毯织成时的情形,但那画面总是模糊不清的。有一回,图案上有一把剑;另一回,他隐隐约约看见尖屋顶上飘**着一些人的后脑勺;还有一回,整个画面崩裂了,七色的羊毛满屋子飞扬。他没有去过京城,他的父母也没有去过。以前,人们的谈论给他的印象是,京城是宫殿连着宫殿的地方,到处是回廊,大理石铺地,黄金做柱子。就连一般人的房屋,也应该盖着琉璃瓦,大门漆着朱红色。可是这个服装商提到京城时,却只讲起一个住在牛栏里的瞎子,那种繁华的城市里怎么会有牛栏呢?不过从衣衫上的图案来看,它们又确实来自有宫殿的地方。

他忐忑不安地在街上走,听见地底下也有人在走,那些人的脚步声比他匆忙得多,简直是在小跑。

十二

他顺着陡峭的阶梯又一次下到贫民窟时,心里并没有怀着什么一定的目的。贫民窟是他所住的城市里的一块低洼地带,整个城里的脏物的聚集地。他慢慢地走过,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一模一样的、发黑的木板矮屋,矮屋前的尿桶,还有半掩的房门—房门里头发出模糊不清的诅咒声。近来每当他在织机上进入他那个繁华旋转的城市之际,他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他的城同这个黑暗的贫民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有一间房子里的人打起来了,他听见重物砸在墙上,还有男人闷闷的呻吟声。房门一下大开,里头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和一个少年,少年的脸上尽是血。编织工向房里一瞧,看见男人躺在地上。妇人和少年愤愤地走掉了。

“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呢?可以说理嘛。”编织工蹲在脸肿得像葫芦瓜一样的男人身边说,“就像我,从来都不打架,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男人肿成一条缝的眼睁开了,里头居然射出嘲笑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说:

“你是个白痴。”

编织工的脸发烧了,但他不甘心,他要等这个人起来,同他谈一谈。

房里很脏,他还是在蒙灰的板凳上坐了下来。又等了一会儿,男人在地上翻了个身,说起话来:

“你不常来我们这里,听你说话就知道了。你张起耳朵听一听,看看哪一家不是打得天翻地覆?你的耳朵还没适应这里,所以是聋的。我刚才说你是白痴,因为所有从上面下来的人对于这里来说都是白痴。而我们,却知道上面发生的一切。就比如说你吧,你献身于一桩事业,那是我们贫民窟的事业,你编织我们大家共同的理想。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都把你看作生活的希望,只不过没机会向你说出来罢了。”

编织工觉得他在说疯话,但一个住在这种地方的人能够讲出这样一番逻辑清晰的“疯话”,又令他感到困惑。

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就着幽暗的光线,编织工看见他吐出的一摊血里头有一点白的,大概是他掉落的牙齿。

“是你老婆打掉的吗?”编织工问。

“不,是我自己砸的。我老婆心肠软,成不了事。我和儿子有时相互用砖头砸对方,有时自己砸自己。我告诉你啊,到了夜里我们这里到处是凶杀。”

他一兴奋就从地上爬起来,连疼痛也忘记了,居然背着手在房里来回走动。

编织工又一次听到了地底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比这个男人的要急促,但似乎在回应着他,他走地底那人也走,他停地底那人也停。编织工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男人凑到编织工的身边,用一只胳膊紧紧地箍住他,急切地说:

“你听,你听啊!这周围,到处都是你的城堡!”

编织工听到了,那声音熟悉而又陌生,正在由远而近。男人的胳膊野蛮有力,他差点就要窒息了。他越挣扎,脖子被箍得越紧,眼前一黑,身子立刻变得轻而又轻。

广场上有灰色的鸽子,身体大得像鹅一样;好几尊青铜雕像在周围迈着僵硬的步子绕圈子;天是蓝的,风里头有棕榈树的味道。编织工坐在方形的泉水井边,把自己想象成有三条肥大的尾巴的恐龙。

十三

他的工作就要最后完成了—有个人这样对他说。那个人是下半夜来的。当时他正准备吹了油灯去睡觉,机房的门口忽然出现了一蓬树叶,那蓬树叶晃了几晃,他就进来了。他是编织工早几天见过面的渔民,他向他买过几条鱼。编织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树枝顶在头上,编织工认为他应该将干鱼顶在脑袋上才对。

渔民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头都散发出海风的盐味。

编织工请他将头上这个树枝环取下来,因为这些叶子晃得他很心慌。渔民笑起来,一把将树枝环扔到地上,编织工看见一颗秃头。

“暴风雨来的时候,我要重点保护我的头。”他说。

渔民举着油灯,将巨大的挂毯看了个遍,然后回到编织工的身边。

“我是循着织机的响声找来的。我一路走一路想,这里有一个人,他日日夜夜编织,为的是尽快逃离他织出的陷阱。可是呢,他的工作只要一完成,他就会被陷在里头出不来了。你的陷阱真是织得巧妙啊。”他说。

“我和你不是站在陷阱外面吗?”编织工反问道。

“不,只有我在外头,你是在里面。你只差五根柱子、五个柱头了。当你织完的时候,宫门会自动地关闭,在宝座的阴影里,皇帝会开口说话。实际上,我在海上捕鱼的时候,脑子里每每出现这个场景,但我还是在外面。只有你在里面,你是唯一的。”

渔夫说完之后便弯下身去捡起树枝环,套在头上,然后席地而坐。那些树枝向四周的黑暗伸展,显出凶猛的气势。

“那么,只有我一个人被陷在里头吗?我想做的却是突围啊。”

“凡事都有代价。当然,你还有机会逃离,只要你行动得足够快。不过那也改变不了什么。”

编织工想着自己面前的黑洞,无意识地将右手的五个指头举到灯光里头。那些指头上又出现了旋动着的蓝色螺纹。他想,原来祖先像毒蜘蛛一样坐在陷阱中央啊。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事,他就有了睡意,他在躺椅上睡下去,却入不了梦,因为渔夫总在耳边说那些警言。当他在心里反驳渔夫的时候,渔夫就一把拉起他,拖着他进入屋外的暗夜。

周围是各式各样的房子,他说不出它们究竟是他所居住的城里的房子呢,还是他织到挂毯上的房子。有一点是肯定的,渔夫正领着他沿着巨大的旋梯往下面深入,旋梯的斜度很小,只是微微下倾。编织工脑子里出现“足够快”三个字,他果然加快了脚步,打算抢在渔夫之前到达。但是渔夫也在跑。两人你追我赶的,都不看路,因为无路可看。不知跑了多久,最后,渔夫先扑倒在地,接着他也扑倒了。

他感到自己在黑暗的深渊里头。再用力看,前方却有一点小光。他于是鼓足了最后的力气往那里爬去。那点光却是墓坑边的一支蜡烛,什么人在风中吟唱。

他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渔夫在不远的地方说:

“有的人总能化险为夷,因为他身上有祖先的劣根性在起作用。”

十四

鹰在黎明飞过城市上空的时候,他那巨大的翅膀遮住了初升的太阳,一瞬间城市居然又回到了夜里。

编织工很想在城里找一个记忆力很好的老人问一下关于鹰的事。

贫民窟里头有很多老人,他们的脸上都写着这个城市沉默的历史,可是没有人开口。

长久以来,编织工就为这件事感到苦恼:他心里想着鹰,但是他的图案里头却没有鹰。挂毯上的城市里应有尽有,从宫殿里的珍奇珠宝到路边的小草,从中央大道两旁的香樟树到捕蛇人黑洞洞的家,等等,这一切,只要他将目光投向那里,就会像洪水一样涌动。

编织工苦闷地坐在独眼老人身边,同他一块看着阳光在对面围墙上缓缓移动。围墙里头住着饥饿的狗,它们是贫民窟的警卫,几十年里头,不时有饿狗咬死路人的消息传到上面,在城里造成恐慌。编织工刚才沿着斜梯走下来时,就听到了几声凶残的狗叫,但是它们现在都在围墙里头安静下来了。

独眼老人的家里比一般的贫民窟家庭都要脏,他有时就将屎尿拉在家里的地上,拉完后也不打扫,所以没人上这个孤寡老头家里去。人们看见他长年累月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据说他是城里头最老的人,已经有一百二十岁了。心怀苦闷的编织工想同独眼老人交谈,但独眼老人的耳朵是聋的,而且他也不将目光转向编织工,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一片灿烂的阳光上。

编织工一直等到午后太阳偏西,阳光从整个贫民窟移走之后,才起身来面对独眼老人。他想好了用手势来告诉他自己心中的疑问。然而那群饿狗从围墙里头跑出来了,周围阴暗的氛围更激发了它们残忍的本性。那是些狼狗。

编织工被扑倒在地时,恐惧地从那只独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末日。老人缓缓地朝他俯下身,耳语般地对他说道:

“总有一天,你会从它那里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

编织工忘记了死亡的恐惧,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从谁那里听到?”

说完后,才记起独眼老人是聋的。

那些狗却并没咬他。独眼老人回到石凳上打起瞌睡来了。

编织工失魂落魄地沿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去,来到了大街上。路人匆匆地在人行道上走着,他们的脸上没有历史,他们的年纪也很轻。似乎是,这个城市的老人都聚集在贫民窟里头。越临近家门,他的脚步越沉重,他一抬头,便被看到的景象镇住了:鹰是从机房的窗口飞出去的。

他奔进机房去看他的挂毯,挂毯上只剩下一片深红的底色,五彩缤纷的城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物,心里竟有些轻松感。屋外,黄昏降临了,随着夜的渐渐到来,挂毯上的城市又从羊毛的底层浮了上来,熟悉的景物历历在目。

那一夜,他趴在织机上头睡着了。满房的**令他在梦中激动不已。梦中的阶梯比白天走过的要长得多,就像是没有尽头一样。独眼老人对他说:“我们是踩在鹰的背上。”后来终于走到头了,眼前出现的却不是贫民窟,而是宫殿。独眼老人正像国王一样踏上红地毯,朝着宝座走去。狼狗从隐蔽的地方窜过来了,编织工连忙躺在地上闭上眼。那些臭烘烘的狗在他脸上舔了舔就走开了。编织工睁开眼,看见宫殿里空无一人。他起身走到黄金宝座前面,向四周环顾了一下,便朝那宝座坐下去。他心里想,也许他是坐到了鹰的背上?编织工心里并没有征服的感觉,莫名的焦急升腾着,他感到自己必须立刻从梦里醒来,因为有一件紧迫的事必须马上去做。

他醒来了,但却忘了他那么想做的那件事。

十五

妇人风尘仆仆,靴子上尽是长途跋涉留下的泥泞。她的眼睛很小,裹在头巾里头,乌黑的小眼射出刺人的光。她自称是酋长的女儿。编织工记得,酋长是没有儿女的。她介绍过自己之后就站在屋当中沉默了。

编织工的心里充满了忧虑与疑惑,一切死去的记忆全都复活了。

酋长无缘无故地消失在他家屋后的温泉池里,这件荒唐的事终究是要受到追究的。他等了这么久,复仇女神终于到来了。在那些寒夜里,为了压制心底的记忆,他拼命地织啊织的,而酋长,在他的图案中化为一股隐蔽的红线,在那些城市建筑之间穿来穿去。还好,那女人并不打量他的织物,她摘下褪色的头巾,朝里屋走去。

她在后面一间黑暗的杂屋里头坐了下来。编织工要去点灯,她做了个手势制止了他。

“这种事,只能在黑暗里头说。”她开口道。

他尴尬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因为冷气扑面而一阵阵起鸡皮疙瘩。他暗自思忖:莫非这女人是一团冰?

“我从你的机房外面经过,是织机的响声把我引进来了。你要是停止工作,也许我就永远找不到我父亲了。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就让我听熟了这种声音。他没有织机,他是用喉咙和嘴模仿出这种声音的。他抱着我在茅屋里走来走去的,口里发出这种声音。”

编织工开始发抖,他甚至产生了幻觉,老觉得女人手里捏着一把刀。

“后来有人从他手里夺走了我。他对你说起过这事,对吗?”

“他已经不在了。”编织工勉强吐出这几个字。

“瞎说!他就在这里。你明明知道的,你也知道我的来意,啊,真幸福啊。但我还得走,这也是他规定的,他说我一生一世都要在世上绕圈子。”

她站起来,用围巾将脸蒙上,向外走去。经过织机时,她停下来弯了一下腰,做出要察看的样子,然而没看就出了房门。外面的蒙蒙雨雾立刻吞没了她的身影。

他返回屋里,脑子里浮出酋长抱着婴儿在茅棚子里来回走动的画面。也许她不是他的女儿,也许她真是他的女儿,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这女人在世上行走的路线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同心圆。而他自己的活动范围,更是离中轴很近的同心圆。想到这里,编织工对她生出情同手足的姊妹情。他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很后悔。他这个人,从来都是事后聪明。她坐在那里,身上散发出那样的寒气,只有从冰窟里出来的东西才会冻成那个样子。这样的女人具有什么样的一种体质呢?还有她同酋长之间的关系也很离奇。她丝毫也不关心酋长是不是在屋里,她只要听一听某种声音就心满意足了。然后她就坐在暗处,把她的心事讲出来。编织工想到这里,便记起自己织的那根红线,看来这父女俩之间就是那根线在牵扯着啊。

他起身到挂毯上去找那根红线。今天城市的图案显得很晦暗,不要说一根隐蔽的线,就连房子都是歪歪斜斜,挤作一堆,根本分辨不清。深红的、有质感的底色则变得黑乎乎、旧兮兮的。编织工被挫败感所压倒,目光发了直。

他机械地拿了购物袋向外走去。雨停了,太阳又开始露脸。编织工走在街上,那种末日的感觉始终不放过他。他的目光扫过酒店、弹子房、大米厂、家具车间、弹簧车间、杂货店、豆腐房……他没有从它们那儿看到一点生命的迹象。他又竭力回忆阶梯下面的贫民窟,可是贫民窟化为了这个城市的阴影,他还是抓不到实质性的东西。他喃喃地自语道:“我已经干涸了。”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唤他,他没法听清楚。

市场里很清静,一个顾客也没有。编织工买了通心粉和面包,他算不出自己该付多少钱给店主。对方是秃顶的男子,同编织工很熟。

“不给钱也没关系,”他做出理解的神态说,“对于你来说,不是有更重要的事发生过了吗?大家都为你捏一把汗呢。”

编织工不习惯于向外人**自己的内心,他站在柜台前,掏出一大把零钱撒在台面上。店主在他面前垂着秃头,细心地将那些钞票一张张清理好,将硬币归拢。他将多余的钱退给他,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在外面的那个人同时也在里面,织机的声音可以传到地心深处。”

编织工放好他的物品,又去买了一块肥皂、一个浴室用的刷子。他出了市场,又回到大街上。他发现街上既没有人也没有车,静得让他发怵。而且不论他多么小心,他的脚步还是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并不厌世,但是他变得很恐惧。他坐在织机旁,两眼茫茫,不敢去拿梭子。

有人在屋后的天井里走动,那里有个天蓝色的温泉浴室,酋长就是在那里头消失的。

编织工侧耳倾听,天井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将自己的脸贴着朝东的那面墙,他的面颊立刻感到了四月的阳光的暖意。正是在四月里,酋长日夜兼程,穿过西边的平原来到他的机房里,酋长的女儿似乎对父亲的结局很满意。

十六

服装商人同编织工在店铺里对话。

“你织的那些图案,其实是有一个真正的原型的。那个原型,我远远地见过一次。但是有人告诉我说,所有那些编织工都永世不得与它晤面。”

“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我是知道的。不过你即使到了那里,你也不会看见它的。那种透明的图案,你还是不要看到的好。你说呢?”

“你是对的。可是我知道了这件事,我再也得不到安宁了。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编织工心怀绝望地跟着服装商人下到贫民窟。那些矮屋门前的尿桶熏得他的头很疼,他感到一阵阵反胃。他们沿着围墙走了很久,服装商目不斜视,似乎胸有成竹的样子。在一个废弃的防空洞门口,服装商停下了。

“你打定主意了吗?”他回过身来问编织工。

编织工浑身直抖,磕着牙齿点了点头。

服装商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做了个果断的手势,然后领着他向洞里头钻。

在黑暗中拐了几个弯之后,编织工听到了有人在说话。眼前出现一点模糊的光。走近之后,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斗室,一个从上到下蒙在黑布里头的人坐在一张硬椅上。刚才可能就是他在说话。油灯是放在泥地上的,所以那人的脸虽露在黑布外头,在编织工眼里却是一片模糊。唯一看得清的是这个人的脚,他的左脚在泥地上轻轻地画圈子。编织工注意到那只脚很光滑,像是年轻人的脚。

编织工走到他面前去,服装商拖住了他,说:

“你要看的东西就在地上,你千万别乱动。”

编织工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泥地。

“这个人患了绝症,很快要死了。等一下他的家人就要进来,可是他会在家人到来之前死去。我们最好现在离开,不然有麻烦。你已经见过了,你还要什么呢?”

“等一下,我问你,这个人也是编织工吗?”

“你真聪明。不过这种问题改变不了什么。所有的编织工,都只能不由自主地模仿,包括坐在这里的这个人。他在临死前到这个密室里来,就是想同他的模仿对象见一面。你看他有多么痛苦!”

“他没见到吧?”

“这还用说。走吧走吧,那些人到了洞外了。”

他们差点被那人的家人堵在洞口。服装商像狮子一样咆哮着,领着编织工往外冲。编织工从未见过他这种凶恶的样子,连眼珠都变得血红。

他们上了阶梯,站在上面朝下看,看见小巷的尽头有一队人抬着棺材缓缓地朝他们这边走过来。编织工吃惊地说:

“他们这么快就将他装好了呀?”

“那不过是个仪式罢了。”

那天下午,在编织工机房里的墙上出现了一个万分复杂的图案。编织工仅仅看到无数的旋涡在缤纷的色彩中旋转,有些旋涡是一个套一个,有些则是一串连在一起,还有单个独自旋转的。编织工拼尽全力一睁眼,发现离得最近的旋涡其实是由各式建筑构成的。他再要用力看时,眼前就成了一片空白。

这时机房里的机器发出了一阵响动,就仿佛要自动开始编织似的。

十七

编织工无法开始工作,因为红衣女郎进来之后,不由分说地占领了他屋后的温泉浴室。

他站在天井里,打量着那雪白的胴体,那流畅有致的曲线,还有那大腿间乌黑模糊的一片。他走上前去的时候,女郎便亮出了锋利的匕首。匕首的刃从圆润的**之间划开,肋骨发出“嘎嘎”的断裂声,里面的肺泡泛出粉红的泡沫。浴池立刻变得一片鲜红。胸膛裂开的女郎仰身躺在水面上,口里含糊不清地说着:

“来吧,来吧……”

编织工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一只手抓住了浴池的边缘。那是一只枯槁的手,上面布满了大片的老年斑,指甲留得很长。妙龄女郎的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在浴池里挣扎,犹如一条大鱼拍击着堤岸,满屋全是血腥的味道。惊慌之中,编织工又看见了被生锈的铁链锁住的脚。他跑进机房,闩好门,竭力想忘记刚才见到的那一幕。

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编织工进入对面的酒店,不会喝酒的他一连喝了三杯高粱酒,双眼变得蒙眬起来。

“你这样悲伤,是为了那个女人吗?”店主在他对面坐下问他,“她也来过我这里,这种事,我是过来人了。我父亲那一代人也时常见到她。你瞧,这是一件普通的事。”

店主说话之间,他的身后响起了雨滴的声音。暴雨打在外面的台阶上,有一小股水流进了屋内,编织工看见那是一股血红的水。编织工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叫了几声之后,突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并没有完全睡死,他听见店主在屋里讲话。似乎是有个女人从外面进来同他商量什么事,他俩争吵起来,店主居然杀了那女的。然后他撬开地板,将尸体推进地板下的大坑,将地板重新钉好。编织工用力挣扎着醒过来,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他看见店主钉完最后一颗钉子,放下锤子,正阴险地看着自己。

“我刚才说了很多胡话吧?”编织工赔着笑说。

“没有。你喝醉了就变得安静极了。你不再喝一杯吗?”

他做出要去拿酒的样子,编织工连忙跳起来拦住了他。

“外面这么好的太阳,我怎么记得刚才下雨了呢?”他问店主。

“每次城里发生了凶杀案,雨就落下来了。”店主阴阳怪气地说。

编织工不敢看店主,站起身往外走。他走在灿烂的阳光里,不住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马上开始工作。”

他的屋门口静悄悄的,推门进去,屋里还是一点异常的迹象都没有。他竭力回想那女人的样子,但怎么也想不出。屋后的温泉浴室里也找不到她昨天留下的踪迹。编织工想,是哪位祖先修了这个浴室,他们房屋的所在地又怎么正好会有温泉呢?

然而一进机房,外面又响起了雨滴的声音。雨滴急促地打在芭蕉叶子上,有种凶险的味道。他一边发抖一边上机工作,他织出的是一大摊血,这摊血慢慢地弥漫开,色彩慢慢地变淡,最后渗入他原先织下的图案里去了。他如梦初醒,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有人一边高声说话一边进来了,是酒店的店主。

“我要是来,那女子就走了;我要是不来,你就走了。所以我还是来的好。”

店主脸上红通通的,显然喝得很多。他告诉编织工说天气很好。

“可是我听见了雨声!”编织工气愤地说。

“对于那些很普通的事,你不要大惊小怪。”

他说这句话时看着编织工的眼睛,直看得他低下头去。

他用手指着挂毯上的图案问道:

“你把她织进去了吗?我看不见,可是我闻得到,真是满屋血腥味啊。”

店主让编织工同他一块到天井里去。外面果然是天气很好,根本没有下过雨的迹象。

“现在我要走了。”他拍拍编织工的肩头说,“你干得很漂亮。”

他关上门的时候,编织工心里有扇门也关上了。他感到渴,他的体液都烧光了。

十八

他在深夜进入了他织出的城堡。

他听见机房里有杂乱的响动,就起身点了灯去看。屋里有很多影子,他将手中的油灯举得高高的,却看不清眼前之物。一个声音从墙上那些人影里头响起:

“来看看你干的好事吧,冷血的人啊。”

那些人影都在沉痛地扭动着身子。他走向那面墙,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油灯从他的另一只手里掉到地上,四周成了一片黑暗。

编织工小声地向那人争辩道:“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并没有……”但那人死死抓住他往前拖去。墙消失了,他被夹在很多人中间往前走。

也许是通道越来越窄小,他感到自己被夹得越来越紧,到后来,头顶也擦着了泥巴洞壁,泥灰掉进眼里。他同周围人一样弯下腰往前移动。忽然,大家都动不了了,像骨牌一样倒下去,有很多人压在编织工身上,使他不能动弹。有人在黑暗里小声说:“前面塌方了。”编织工想,他上面压了几个人呢?这样一想,被压住的背部就有些发麻。

“我们在什么地方啊?”

他问他上头的这个人,这个人大张着一张臭嘴往他脸上哈气。

“都是你把我们弄到这种地步。”

那人说了这一句后就在他脸上咬了一口,咬得他发出惨叫。他一叫,周围就**起来,编织工感到被挤得要窒息了。**的时间不长,他又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他知道他上面这些人全都在无声地谴责他。脸上被咬的地方在流血,一共有两股血,都流向脖子那里,痒痒的。上面那人又说话了。

“要是你知道你也有今天,你还会那么起劲地工作吗?”

“我没听懂你的话。”编织工有点好奇地说。

“我们在你家的墙上等了好多年,你终于来了。你不但织出了这个地下土城,还织出了我们。我们的人数是越来越多了,现在啊,可以说是寸步难行,因为通道那么狭小。你这个强盗,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只要听到织机一响啊,我们的心都碎了。”

那人用膝盖抵了抵他的肚子,他又痛得发出惨叫。但是这一次,周围的人没有**。他们的冷静更令编织工恐惧,他担心残酷的报复要开始了。

“你怎么这么敏感呢?”那人说,“这可不好。你要是在这种地方待上十年,就不会这么敏感了。而且你织出的通道那么狭小!”

他很生气。编织工害怕他又要咬自己,就一声不吭。

**忽然又开始了。这一次编织工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压在他身上的这些人变得像铁板一样硬,从三面将他的身体夹紧。起先是大小便失禁,到后来连肠子都被挤出去了,脑袋也被压得扁平,他甚至听到了脑壳碎裂的声音。

编织工最后的记忆是许多蚂蚁在黑暗的地下城里奔跑。

编织工从墙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酋长的女儿正坐在他的织机旁。她头上的头巾不见了,脑袋显得很小。

“我在你的广场上织了一眼泉水,不是在中心,却是在边缘,是温泉。”

她显出抱歉的神态,站了起来。

“你离开得这么久,机器都要生锈了。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地下城,父亲就在那里。”

“你不去看看你父亲吗?”

“我?不,还不到时候呢。你瞧,我做了一个记号,我织的泉眼在这里。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会将你的挂毯上全部织满泉眼,那种热气腾腾的温泉。”

他没看见她织的泉眼,他看见的是她流血的手,她的十个指头都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他想问她,又不敢问。

“你看看墙上的这个洞,”她说,“五天五夜,我一直用双手往外扒泥土,我的手就成了这个样了。起先我还以为走出来的会是父亲,没想到却是你。”

现在轮到编织工抱歉了。

妇人走了之后,有好些天机房里都是那种血腥味。编织工在梦中去城堡漫游时,就是循着血迹找到那个泉眼的。那口井在卖橘子的摊位后面。井打得很浅,里头的泉水冒着浓浓的白气,显得温度很高。有一个男人站在井里洗澡,他的头部刚刚露出井沿,头顶上立着一只灰鸽。那个人并不是酋长。卖橘子的小贩却说,他就是酋长,因为早年曾从尸堆里爬出来,所以老感到身上不干净,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温泉井里洗澡。

“他一个人霸占了这口井。”小贩开玩笑地说。

编织工忍住了想哭的冲动。

他醒来的时候,霞光落在他脸上,眼泪已经被晒干了。他隐隐地感到,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上机了,因为城市已经快完工了。生命的空虚在他体内扩大,他彻底遗忘了他织过的东西。

有人在窗外喊他,他转过头,看见了梦中在广场上见过的站在井里洗澡的男人,那人脸上喜气洋洋的。编织工放下手中的活,同他一块向街上走去。他们没走多远,眼前就出现了宽阔的林荫大道,大道的前方正是那座宫殿。

“后宫的花园里也有一眼温泉,地心的热力总要冒出来,可能是为了这个我们才修起了宫殿吧。看那飞檐,那上面那么多的鸽子。”

编织工听了他的这一席话之后,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便开始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