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这样一位忧郁的男子,他具有一种奇特的视力,在某个夜深人静之际,他的视力穿透黑暗的隧道,看见了远方那涌动的泥石流。经过长久的凝视之后,他又发现了泥石流下面那透明的宫殿的隐约的轮廓。可是他的眼力并不是万能的,而他所注视的对象不久就被重重遮蔽。
这名男子陷入绝望与苦恼之中。
每一天,他都在想象着那精美绝伦的宫殿,那宫殿所在的非人间的城郭。但是他的想象总是一些片断,在脑海中若隐若现。
当他用目光向内进行操练的时候,他会看见一座摩天大楼的尖顶;一个庭院中的古银杏树的树梢;一尊被毁的庙门前的石像;喷泉里喷出的一股亮晶晶的水链;花园中树荫下半张美女的脸;悬空的走廊;半圆形的凉台;沧桑老人的前额和手;港口处的一面古钟;帽子上晃动的鸵鸟毛;一口深井旁边的雕花栏杆;一个被遗弃的柱头;埋在沙里的水晶球;等等。所有这些他所看见的异物,都在向他暗示着泥石流下面那永生的存在。但他看不清,也留不住。
洗染羊毛的工作持续了很长的时间,这是实现梦想的苦活,苦不堪言。
当一切准备就绪时,织机终于响起来了。粗糙开裂,而且变了颜色的双手刹那间变得灵动起来;饱经风霜的、僵硬的脸盘显出了神往与温柔。织工要织什么?他要将从未有过、只为他一个人所见到过的宫殿与城郭织在他的巨幅挂毯上。他不能确定他渴念的对象的全貌,可是在织机那有规律的响声中,他立刻与手中的活计完全融为了一体。这些色彩层次丰富的毛线,就仿佛是自动地在织机上形成了螺旋形的美景,一层又一层,从内向外旋出。既无比精致复杂,又透出王者之气的单纯。初看之下眼花缭乱,细细向纵深凝视,透明的宫殿居中稳坐,飞檐上有鹰的影子。
啊,这是多么不可能存在的图案啊!可为什么当他用放大镜仔细研读之时,他会从那上面找到他每天步行的街道,他居住的房屋,甚至屋子后面的池塘?一切都同他身处的现实无关。图案是如此的妙不可言,高高在上,拒尘世于千里之外;而他所栖身的地方却是乏味、呆板、死气沉沉,一片颓败。但每一个图案的细部又都可以同现实对号入座。这种消除不了的困惑令他坐立不安、神魂颠倒。要想获得平衡,要想证实理念或撇开现实,只有将那图案不断地编织下去。
这温柔的、带着体温的羊毛,这变幻莫测的材料,谁又能预测它将成形的画面?编织工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的心在编织机的响声里变得如此的热烈、温柔,正如热恋中的年轻的心。他看不见,但他灵活激动的双手编出了遗世独立的宫殿,还有后宫的广大的花园,女妖在树林中的泉水里嬉戏……
二
宫殿与城市并没有固定的模式,而是相反,它的细部瞬息万变,它的全貌花样翻新,令人目不暇接,迷惑不解。
骆驼车队在沙漠中来来往往,眼中所见的全是陌生之物。单个的城屹立在大漠之中,从它里头反射出来的冷漠的光熄灭了旅人心中高涨的热情。城是排斥的,宫殿是不可进入的,就连宫门朝哪边开,对于这个长途跋涉者也是最大的谜中之谜。
编织工不愿停下手中的活计。他织出了广场边上的帐篷,商人坐在其中一个卖地毯的棚子里,那些华贵的地毯五彩缤纷。年老的地毯商人是编织工死去的父亲,他将脸埋在羊毛地毯中间,心醉神迷地回忆着已逝的青春。当编织工想仔细地辨认之时,帐篷就变成了没有墓碑的乱坟,西风从小教堂那边吹过来,旋转的金黄树叶融入他手下那螺旋的图案,一滴眼泪掉在一个细小的坟包上。图案中心那一根紫色的线,是通往广场的大道。孩童时代的编织工,在那路边卖过土豆。他记起最近一次的家乡之行。就在那条大道上,许多人在追一位黑衣女人。那女人跑得像风一样快,头部却痛苦地摆动着,老是向后看。编织工拦住女人,女人就尖叫起来,声音划破灰色的天空:
“看啦!看啦!这么多的人拦着我!”
人们停住脚步,编织工放走了她。她立刻拐进旁边的小巷,消失在那些矮屋后面。
人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个女人,带走了我们的梦!”
人们在窃窃私语,然后叹息着散开了,各自走进那些年代久远的、发黑的木屋里。
夜总是很长。没有月亮的夜里,编织工走进空阒的编织房,像他父亲一样将脸贴着羊毛挂毯,静静地倾听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他动了动自己的指头。一离开编织,这些指头立刻呈现出正在走向老年的僵硬。公墓那边有人在哭,编织工熟悉那个声音,那是孤儿。孤儿每天在城里游**,看见年长的人就问:“你知道我几岁了吗?”对方不知道,孤儿就沉痛地摇着头,悻悻地走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编织工走出家门,往公墓方向走去。他在半路同孤儿相遇了。
“为什么你们都有影子,我没有影子?啊?”孤儿啜泣着说。
月光将青石铺成的马路照得发白,一只走失的鹅摇摆着身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跟我来,孩子。”编织工轻轻地说。
在那间巨大的编织房里,就着从高高的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他们俩在挂毯上费力地辨认着,鼻尖差不多贴到了图案上面。孤儿什么都没看到,又什么都看到了。他的心在胸膛里“嗵嗵”地猛跳,他感到身不由己。那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城市向他冲来,将他旋进无底的深渊。他完全没有准备。
“你看见中心的泉眼了吗?孩子?”
编织工的声音从遥远的上方传来。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在明天,当太阳升起之时,他又会变得脑海空空,满街疯跑着去找一个人。他看见了,那又怎么样呢?他会很快忘记,于是又要重新去询问。想到这里,他口里发出了一声诅咒,他是诅咒那魔毯。
“孩子,你掉进泉眼里了。”
编织工的声音在孤儿的耳边响起,他在黑暗中贴近了孤儿。
“触摸一下这些羊毛吧,千万不要沮丧啊。”
“我已经看见了。”孤儿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他的嘴唇在编织工的耳边密语着。“那是悬崖上的一间石屋,矮小的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父亲在林子里射杀山鸡……啊!啊!”
下半夜,孤儿在自己那间简陋的瓦房里幸福地睡着了。
三
酋长是从平原的西边过来的。五天五夜,他在乏味的平原上跋涉,眼里除了田野还是田野,一些肿瘤似的小土屋散布在田野旁边。
酋长胡须浓密,胡须的尾梢已经有些发白。他垂着眼睛走进编织工的机房里。
“您来了,请躺在这把椅子里休息吧。”编织工抑制着心跳,强作镇定地说。
酋长魁梧的身体落进宽大的躺椅,紧捏着的拳头松开了,一块精致的琥珀掉在地上。他口里讲出一个奇怪的词,然后就睡着了。
编织工弯腰捡起那块琥珀。琥珀是淡青色的,里头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就将琥珀拿到窗前对着初升的太阳去照。一见阳光,拇指大的琥珀就起了变化,那里头有一个涌动喧闹的城,编织工觉得那个城市正在将他淹没,他耳边尽是凶猛的咆哮。心里一慌张,琥珀就掉到了地上。这时候,在那边的躺椅里头,酋长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您没有睡着啊?”
“我刚才已经睡过了。你的屋后有老虎在叫,为什么呢?”
“不可能,这是城里。是琥珀里头的城?”
“是啊,我走了五个月才到达这里。五年前,我同你不就是在这个台阶上分手的吗?你听,老虎又叫起来了,莫非一切全改变了?”
“您多心了。应该说,一切如旧啊。”
酋长发出一声冷笑,起身到屋后去察看。编织工注意到了他走路时显出的老态。
他捡起琥珀继续研究,那里头是透明的淡青色,空无一物。然后他又再拿到阳光下去照,仍然是空无一物。编织工想,这里头的城,同他挂毯上的城是不是一个呢?他一会儿希望它们是一个,一会儿又希望不是一个,拿不定主意。
酋长推门进来,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家藏着一只老虎啊,我刚才已经同它会过面了。”
他们俩,一个坐在织机旁,一个躺在躺椅里,他们在说起分手后的遭遇。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挂毯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那是透过树叶洒进来的。墙角那里,一只青色的大蜘蛛正在从容地结网。
酋长想告诉编织工,分手之后,他回到了部落,但部落里的人全都走散了,只留下一个男婴躺在他的茅屋里。天上打雷时,男婴哭得厉害。他用稀饭喂他,打算同他相依为命。可是婴儿的母亲不久就回到部落,将他接走了。他这个酋长成了孤家寡人。在山里连续一个月的**雨中,他产生了幻视,他看见数不清的部落居民从山里头涌出来,浩浩****的队伍走向平原。那些人扶老携幼,穿着蓑衣,挑着行李,冒雨前行。
他守着那些高粱地,一天又一天,他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想,应该是五年了吧。
五年里头,没有一天他不产生同样的幻视。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山,里头怎么会隐藏了这么多的部落的居民呢?还有天上的雨,怎么总是伴随他们下个不停呢?
酋长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他很想向编织工讲出这一切。终于他的喉咙里发音了。他说的是这样的话:
“城市并不是本来就有的,它要由我们生出来,正像女人生孩子一样。”
讲完后,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编织工在织机旁坐好,开始了工作。
酋长在旁边观看,他看见编织工织出了他在山里看到的场景,简直活灵活现—男女老幼行进在下雨的广场上。交流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他还什么都没告诉他啊。挂毯上的城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酋长想往里看,但他的眼很快就花了,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编织工告诉他,是马车从窗外驶过,平原那边过来的商队。编织工的话音一落,挂毯上的那些部落的居民就乱了套,像被撞翻的马蜂窝里头的蜂子一样四处逃窜,很快消失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头。巨大的广场变得空空****,暴雨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激烈的响声。编织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酋长感慨万分地说道:
“这些年来,你已经习惯了与老虎同居一室的生活啊。”
酋长记起了什么事,后来他说他要洗澡。编织工就领他去屋后的温泉浴池,那是用竹子围起来的露天浴池。酋长进去后,编织工就回到机房。他又织了一些类似鼹鼠的图案。这时他觉得酋长洗澡已经洗了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呢?他走到屋后去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于是他玩笑似的推开了竹门。池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酋长的拖鞋和换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人却不见踪影。再一看地上,有点点血迹。编织工的头发昏了,难道真的有老虎?要是有的话,为什么没有伤及自己呢?回忆起酋长一进屋就在嚷嚷关于老虎的事,这才感到实在是可疑。
编织工在想,他自己是从哪一天起与老虎共同生活的呢?
四
姐姐在编织工很小的时候就同他分开了,现在,她住在铁索上的家里。铁索系在两座山头上,从铁索上垂下一个个用麻绳编成的囊袋,姐姐,还有一些其他人就住在那种袋子里。编织工的姐姐的囊袋是第13号,14号和12号是他们家从前的两个邻居。在半空中**来**去的,时间一长,姐姐的头发和眼珠都变成了白的,还有嘴唇也成了白色,而手上和脚上的指甲,却泛出淡淡的蓝色。
年幼的编织工到过姐姐铁索上的家一次,是父母在世时带他去的。他们爬到山顶的亭子里,父母将他装进小藤篮,用力一推,他就风驰电掣般地滑到了姐姐家门口。
姐姐笑眯眯地迎接小弟。麻绳编织的家呈莲蓬形状,莲蓬的长柄连接着上面的铁索,家中洒满了阳光。编织工反复地问姐姐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太阳直刺过来,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来了,你还得走。”姐姐拍拍他的脸颊说。
姐姐将他送回小藤篮一推,他又顺着铁索滑回了山顶的亭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母去世后,他再也找不到那座山,也看不到姐姐的家了。
他的编织工作开始后不久,有一天,一个全身雪白的男子出现在他机房的门口。白化病人一声不响地看着挂毯上的螺旋城市,显出赞赏的神情。男子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
“我把你的姐姐带来了。”
“她死了?”编织工心里一阵恐惧。
“不不,你看着我的眼睛吧。”
他躺下去,大张着白色的眼睛。
编织工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姐姐的日常活动。姐姐的面容大大改变了,同这个白化病人的样子很相似,她正坐在她那莲蓬形状的家中梳她的白头发。就是那一次,编织工注意到了她的指甲泛出淡蓝色的光。
“你的姐姐和你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她也在织,白天夜里辛苦地织,不过她不用羊毛,她用丝来织。”
“什么丝?!”
“看不见的那种丝。有人说同阳光有关。”
编织工的心里掠过一片巨大的黑影,他感到寒冷。他自言自语道:“我都在瞎忙些什么呢?”一瞬间,所有的活力都从体内退去了,他变得像薄薄的、风干的鱼。
“你的城市的背面就是她的城市,你们之间不存在距离。”男子又说。
编织工细细地想着他的这句话,不知不觉地,胸膛里又开始涨潮了。
太阳初升的时候,编织工走到外面去看太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但他并没有看见姐姐编的城,也没看见她那铁索上的家。编织工想,他已经成了能够和老虎同居的男子,姐姐会不会将他的生活用特种的丝织进她的挂毯里头去呢?编织工又想,那个时候,他能够坐在藤篮里顺铁索一溜就溜到姐姐家里,是因为他的身体又小又轻吧。当时他在亭子里见到有人从铁索上坠下去,在半空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编织工躺在黑暗里,这栋大房子里的黑暗特别深沉,所以编织工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但是今天夜里编织工睡不着,因为有人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哭,哭得他心里很烦。他起床点上油灯,举着灯走进机房。机房里已经有人来过了,他的编织工具被挪动了地方。他又用油灯去照那些熟悉的图案,发现那些图案在旋转。他来不及将油灯放回窗台,一股风就将他卷进了一个黑洞。他落在了广场的中央。
深夜的广场上仍然零零星星地有些小贩在卖东西,摊位上点着油灯。
编织工走近一名老年妇女,问道: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一边将自己摊位上的甜瓜摆整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都说广场的正中心有一眼泉水,它在哪里呢?”
编织工答不出,就想趁她没注意溜走。
“站住,年轻人!”老人转过身来说,她的脸在月光下十分模糊,“说不定你就是那个人。”
“谁?!”
“泉水会从你的脚下冒出,你走路可要小心!”
“谢谢。”
“谢什么呢,我说的可是咒语。”
广场静悄悄的,编织工看见另外几个小贩坐在远处,他们卖的是橘子、拖鞋、花生,还有指南针。并没有任何顾客,小贩们显得有点不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又站起。编织工收回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下。脚下是广场的石板地面。他忽然记起自己织那口井时的心情。井是四方形的,他的眼睛不看手中的活计,摸索着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他不看呢?因为井里总是泛起刺目的阳光,炽烈的光弄得他的眼睛像瞎了一样。井的位置正是在广场的正中央,他记得很清楚。
好长时间,那口井的编织成了他的心病,他没法去检查他的活计。有时,闭上眼躺在**,他觉得挂毯的那一块一定是乱糟糟的;有时,他又分明看到七彩变幻的羊毛在井里泛出华光;还有的时候,他发现他其实是在挂毯上镂空了一块。
那段时间里,街道的清扫工来看过他的编织。清扫工是神色庄重的中年男子,身上总是带着自制的地图,地图上画着编织工没见过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形状像一只大蜘蛛,许多长长的腿子从中心伸向四周。编织工将它称之为“多腿蜘蛛城”。
“汹涌的泉水淹没了我的视线。”
清扫工说了这一句就沉默了,显得不知所措。
编织工听见了他的心声,布满阴霾的内心霎时开朗起来。
现在,他感到自己就要走到清扫工的意境里头去了。他扫视着这夜半的广场,口里轻轻地叨念着:“泉水啊泉水。”他又觉得自己也许会为自己织出的东西所困,永远走不出这个广场了。他走了多远了?为什么对面那几个小贩总是同他隔着相同的距离呢?还有,天怎么老是不亮呢?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小贩们摊位上的油灯便一盏接一盏地灭了,广场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泉水汩汩地冒出,但编织工脚下的地却是干的。编织工就地坐下来,入迷地听着泉水的声音。所有那些编织中的烦恼和空虚全都在脑海中再现了。这流动的痛苦的声音,正在将他的思绪带向远方。即使他在原地不动,他也可以在丛林里跳舞。那丛林,是他孩童时代的乐园。即将入梦之际,他还在费力地回忆着:他是怎样织出泉水来的呢?从中心冒出的清冽的泉水,怎么携带了这么多的苦恼呢?
六
编织工没有朋友,他默默地住在这条街上,简单地生活着。他不善于向人倾诉,他将所有的倾诉都织进了挂毯。他的嘴唇长年干枯开裂。他家的房子已经有好几百年了,特制的青砖**着,依然完好无损。编织机房和机房里的设备是谁留下来的呢?这种事连编织工的父亲也说不清。编织工的父亲不做编织,他成了一个地毯商人。
编织工根据母亲在世时谈话中的蛛丝马迹,在荒漠里找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同他一块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好了编织的准备工作。那位老人是在这所大房子里去世的,他将脸埋在羊毛里头,突然就不说话了。编织工曾经追问过他关于自己祖先的故事。老人将搜集到的传说告诉他,于是编织工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位脸色苍白、胡须稀疏的瘦老头。据说他的手总在哆嗦,拿不稳任何用具,可只要一坐在机房里,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巨匠。他死了以后,机房里空空的,没人找得到他的织物。由于他平时总关着机房的门,所以关于那些织物便成了永远的谜。据洗染工透露,在城里,有人看到过其中的一件。
这栋大房子里没有留下那位祖先的任何遗迹。有好多年了,编织工一直在寻找。时常,在黄昏的余光里,他会突然一愣,预感到某种东西就要初现端倪。然而并没有出现,什么都没有出现,远古的信息被强力封锁在某个地方,他知道它的存在,却无法获取关于它的知识。
一种躁动使得编织工夜不能眠。他从**坐起来点上油灯,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十个指头痒痒的。凑近油灯,他看见他的指肚上出现了奇异的螺纹,这些螺纹呈浅蓝色,而且好像在不停地运动着。起先他以为是自己的眼花了,后来细细看,看出那些清晰的线条的确在变化,那种奇特的运动让他看了头晕,好像十个指头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于是他连忙移开了目光。他感到他的手在抖,一定是那些新长出的螺纹引起的。与此同时,他又感到心慌,无端地觉得这大房子里头要出事了。
“老爷爷,老爷爷!”他在心里求援似的喊道。
外面有雷雨,疾风吹灭了油灯,他在一道蓝色的闪电里瞟见了老虎狰狞的头部。糊里糊涂地,他摸到机床那边坐下来。也许他想让织机的声音吓走老虎,也许他想忘记萦绕他的恐怖,他的双手投入了编织工作。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织的是什么,然而他织得比任何时候都起劲。
他一直织到天明。然后,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活计,他站起身,到厨房里去为自己做早餐。这时雨早就停了。
早饭是鸡蛋和稀粥。他拿起鸡蛋来剥壳时,看见了自己的指肚。指肚上头,那些蓝色的螺纹全都消退了,只是还隐隐约约留下了些痕迹,那种痒痒的感觉没有了,手也不再发抖。就好像疾病的发作过去了一样。编织工回忆起洗染老人告诉他的故事,头脑一下子变得分外的澄明。他想,从今以后,他就同先人生活在一起了。他还想到了“转世投胎”这个比喻。为了证实一下,他又起身到机房里去看。
挂毯上却并没有留下他昨夜工作的痕迹。这个事实令他有点沮丧,再细细一想,心里又释然了。接下去,他收拾房子,然后去市场买食品。他恢复了日常的平静,一切又变得按部就班。他想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已经死了,是他亲手埋葬的他;他还想到将来他老了的时候,一定会有另外一个比他年轻的人来找他,那人不一定是挂毯编织工,但他一定掌握了某种同编织有关的技巧。
七
编织工想去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丝,用它在那台小巧的织机上织一幅最精致的挂毯。住在铁索上的姐姐用那种丝织过东西,这是别人告诉他的。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姐姐呢?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他,他已经等了好多年,早就死心了。
他走到外面去,从这条街上拐一个弯,沿一条向下延伸的阶梯一直向前,便来到了贫民窟。贫民窟的第一家是姓章的老头子。很久以前,一个白化病人来编织工家里,对他说过,贫民窟的章老头掌握了很多秘密。章老头家的木门紧闭着,门口放着肮脏的尿桶。其他那些简陋的房子门口也一律放着尿桶。
门没有闩,他一推就开了。章老头在破烂的**呻吟,房里的臭味熏得编织工头发晕。他凑到床前唤了他几声,章老头的身体缓慢地蠕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坐起来了。章老头脸上一片乌黑,就像刚从炭窟里头钻出来的人一样。他仍在呻吟。
编织工问他要不要他去替他弄些止痛的药来。
“你才需要止痛药呢。”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说,“你的心上面有一个溃疡,你进来时我就发现了。你不要撒谎了,说出你的来意吧。”
章老头说话的时候,编织工听见屋子里头有可疑的响声,就像是好几个人在地底下挖地道一样。
“您有没有见过一种丝?它不是蚕吐的丝,它是、它是……”
编织工说不出了,脸上发烧。
“它是收集来的丝,对吗?”老头气冲冲地说,“阳光里头收集起来的。”
“对!对!就是那种!您有吗?”
“当然有。就在我床底下。你到我面前来,让我看看你这副脸。”
编织工发窘地靠近老头,老头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端详了编织工一会儿,做了个鬼脸,嘶哑着嗓子说:
“你钻进去找找看,很可能找得到。”
编织工硬着头皮钻进臭烘烘、黑乎乎的床底。
床倒是比较高,他趴在底下还不太难受,他用手摸索着,摸到一些坛坛罐罐,它们的表面全都是黏糊糊的,像是很多蛞蝓爬在上头。一会儿他就摸到了那个洞。
“你头朝下钻进去,就会有收获的。”老头在上面说。
洞穴刚好同他的肩膀一样宽,他一进去就被卡住了,可是两条腿还没全进去。心里虽恐惧,还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挤,泥土不断掉到他脖子上和头发里。按他的判断,洞穴并不是笔直往下,而是成四十五度角斜着往下的。终于,他的整个身体都挤进去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被夹在里头。编织工静下心来,等待奇迹的发生。隐隐约约地,他听见老头在洞外的什么地方喊叫,那声音很急躁,像是灾难临头一样。编织工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老头把什么情况估计错了,也许他必须马上出去。他动了动腿子,发现根本使不上劲。他钻进来的时候是用双手在前方用力地扒地,而现在,洞的直径好像又缩小了,想要退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后来,那洞开始坍塌了,泥土一点一点地将他前方的空隙全部填满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两只手臂缩到胸前,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虽然鼻孔里和眼睛里都进了泥巴,他却死不了,然而也出不去。最大的恐惧是四周的寂静。此刻,他多么希望章老头对自己大吼一顿,让塞满泥土的耳朵听到一点噪声。章老头到哪里去了呢?他不在上面的那张破**了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死的氛围开始松动,他听到了细小的“滴、滴、滴……”的响声,耳朵里头痒痒的。他一用力,喉咙里就发出了一声叹息。随着这声叹息,裹紧他身体的泥土开始瓦解了,他的手解放出来,然后他居然坐起来了。他坐起来时,那种“滴滴”的声音蔓延到了他的体内。他用手往空中一挥,抓到了一把蜘蛛网一类的东西。蛛网发出沙沙的断裂声。他于是记起,他不是钻进了章老头的床底吗?他是怎么出来的呢?周围似乎是深沉的夜,到处是那种蛛网,只要他的脸一动,绷在他脸上的网就断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鸟儿在叫。
就这样,他在蛛网密布的地方一直走到了天亮。天亮之后,他站在教堂的台阶上,他怎么也记不住刚发生过的事了。
后来,他还经常产生用丝来织挂毯的冲动。他幻想那丝的挂毯正在暗中织就,就贴在他日日编织的羊毛挂毯的背面,只不过用眼睛看不见罢了。
他又去过一次贫民窟,他看见章老头的房子所在的地方已经成了一块平地,上面长着乱草。他不死心,伏到那草上去听。他听到的是自己体内“滴滴”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八
进入雨季以来,有一名老年妇女总是立在街对面的油布篷下面观望着编织工机房里的动静。那雨篷是属于五金店的,老人的面孔编织工从未见过。
一开始,编织工很不习惯,因为他的工作是孤独的工作,这项孤独的工作他已经进行了好多年了。这位老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要注意上他的工作?当他想着这件蹊跷的事时,手里的活计就出现犹豫,他织不下去了。他盼望她走开,他心里因为这盼望而焦虑。
难受至极时,他举着雨伞到了老人面前。
“你为什么不织下去呢?”老人和颜细语地说,“我原来也是织这个的,一听那织机的声音我就明白了。你可不能停啊。”
“我不习惯有人看着我工作。”
“你撇不开的。不是我在这里看着你,也会有别人来看着你啊。”
“我太惨了。我打算—我打算放弃!”
老人注意地看着他的脸,编织工立刻为自己的言过其实脸红了。
现在老人已经离开了,但是编织工还是为自己不能工作而痛苦。他坐在织机的旁边,但他什么都织不出,他的心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暮霭升上来的时候,他走出了这条街,拐了个弯,来到了郊区。前方是一大片树林,一条小路蜿蜒其间,有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人沿着小路过来了。
他停在路灯下,取下头上的毡帽。
“涨潮的时候,鱼就哭起来了。”他对编织工这样说。
编织工看见这人脸颊上有一个瘤子,但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都弄不清我怎么会站在这个地方。”他说话时不敢看那人锐利的目光。
话音一落,他就发现四周完全黑了。他的腿子在哆嗦。
“我啊,我垮掉了。几十年里头,我都织了些什么啊?”他抱怨起来。
中年人拍拍他的肩,安慰他说:
“你应该同我一块去海边,听听那些鱼是怎么哭的。可是太远了,连我都走不到那地方了。你看,周围那么黑,但是我们站的地方却有一盏灯。”
编织工抬起头来,周围的景象给他心里一种强烈的刺激,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起来。他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中年人,大吃一惊地发现这个人是多年前从街上失踪的锁匠。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锁匠家中失火,他被困在卧房里烧死了。后来却不知怎么搞的没有葬礼。他想问他这些年的遭遇,可又觉得不便问。他的情绪一下子改变了。
“我、我、我……”他变得结巴起来,“我是个懦夫!”
锁匠轻轻地笑了一声,说:
“还是家乡好啊。说起来,我是那种思乡情结很重的人呢。”
“那你回来嘛。”
“怎么能回来呢,就像你一样。你怎么能停止工作呢?我今年五十岁了,要是再活十五年,不也很快就过去了吗?上一次我也是来到了这里,也是这么黑,但只要我一停下来,路边就有一盏灯亮起来了。真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啊。”
“我也没想到。我真高兴碰到了你。你以后还来吗?”
“不知道啊。”
郊区树林中的奇遇发生过之后,编织工坐在机房里的时候总是喜欢抬眼打量街对面的油布篷。他一次都没有再看见那位老女人,他往往在狂热的工作之际突然停下来,想走过马路去对她说一声抱歉的话,但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他织出了哭泣的鱼群,那些鱼不是在涨潮的海边,却是被囚在城市广场中央的泉水井中。
九
这条街上经常有人失踪,即使是像编织工这样的独来独往的人,也注意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已经消失了。有一对母女,总爱天不亮就起来,伏在她们家二楼走廊的木栏杆上,脸向着马路上说话。编织工通宵工作之后外出活动筋骨,经过那楼下时就听到上面传来悲悲切切的声音。如果他停下脚步来细听的话,那声音就停止了。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她们离开后,雕花的木门就关上了,门上一把大锁。偶尔,当编织工从那楼下经过时,仍然可以听到她俩的声音,但他无论怎么努力用目光搜索,那木楼上也是空空的。还有一位卖服装的商人,他住在街尾,听说他是从京城贩运服装到本地来卖的。曾经有两次,他将编织工拉到他铺面后头的房里,向他展示一些奇奇怪怪的服装。那些服装大都不能穿在身上,只能用衣架挂起来欣赏。比如说有一件纱衣上缀满了枯叶,只能用手轻轻地拎起来欣赏,稍微一动,那些叶子就落到地上,化为齑粉。还有一件,像是闪光的鱼皮,挂在架上十分柔软,如果谁去穿它,它立刻变得很僵硬,使人没法穿进去。编织工看得眼花缭乱,心中暗想道:“我们这条街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啊。”不久前,服装商关了他的铺子,走亲戚去了。人们说他的亲戚在京城,也就是地球的另一边。
一连两个不眠之夜,编织工在那栋大房子里被失眠折磨得要发疯了。白天里,他蓬头垢面地去市场采购,听到满街都是猫头鹰的叫声。有人在旁边拉拉他的手,是街对面的刘二爷。刘二爷凑过来对他说:
“那些个游魂野鬼,这两天相继回来了。”
“谁啊?”
“你装蒜吧?我想他们全是从京城来的。哈,家家灯火亮堂堂!黎明前,他们全都溜进你家的机房不出来了。那么些人怎么会消失?你的机房里一定有条通道,我看同你织的那幅挂毯有关。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事。”
市场里有人瞪着他们俩,刘二爷像要避嫌疑似的闪开了。
编织工做完采购,神情恍惚地往回走。刘二爷的话给了他某种信心。经过服装商的铺面时,他停下来,听见里头有响动,大概是在挪动桌椅。他鼓起勇气去敲门。
开门的是头发胡子雪白的老头。
“你就是编织工吧?要谢谢你啊。”他爽朗地说,声音像洪钟。
“谢我什么啊?”
“谢你给他们提供地图,要不他们怎么找得到京城?”
“可是我没有提供。”
“你不要谦虚了,人做过的工作是不会被埋没的。那种浩大的工程更是深入人心。现在他们都从你房里溜走了,你今天夜里可以好好地睡个觉。”
回到机房,他看着毯子上的画面出神:小路纵横交叉,又如一层一层的蛛网,如果真有人进去了,那便不是逃离,而是俘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