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70年代文革后期,全国的政治空气还是相当紧张的;稍一疏忽,说不定就会被一场风波卷得天混地黑。本来“9·13”以后有所缓和,但批林没多久就连带来个批孔,全国迅即大搞所谓的“批林批孔”运动,孔子归天两千多年后还竟然也被揪出来陪斗,这笔糊涂帐真是天老爷他阿爹都搞不清呵!后来不知怎么又搞什么“上抓黑主子,下打活靶子”。总之搞得各地都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我们的班主任金新老师,本是南大历史系毕业的,才学水平是没话说;可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国军军官,1949年去了台湾,把她们孤儿寡母留在大陆,因此有了所谓的“历史问题”,所以一直被安排在最偏远的乡下小学教书。也许是在大学专业学历史的缘故吧,她对孔子是有一定感情的。所以在批林批孔热火朝天时,她在教室里对我们说:“孔子虽然是反动,但他教学生还是很努力的。”
这话竟然被人检举了,你想,她本来家庭出身就有问题——后来在抄她的家时,还在她的照片镜筐里层,发现了他父亲穿着国军校官军服的照片,当时是“梦想复辟”的大罪呵!——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说了这样的混话,当然是犯了天条了!那天下午,公社来人勒令她到公社去坦白检查。此时她还在给我们上课,我们的教室是校门进来东面第一排,因此在教室里可以看到他们一大帮人从校门口进来,金新老师当然也看到了,她知道自己厄运来了。慌慌张张地上完课,最后对我们说:“同学们,看来老师是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
“为什么?”
“老师犯错误了。”
“老师,你这样好,怎么会犯错误呢?”
“唉——,你们还小,不懂!……”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眼里似乎噙着泪,一扭头匆匆走了。
可能是看到他们这帮凶神恶煞走进学校而心不在焉吧,而或本来就遇到了压力,使她上课时已经心力憔悴了;总之,那堂课又给她带来更多的厄运。因为她上课在黑板上写板书时候,一个疏忽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不”字漏写了!这句主席语录变成了“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了。当时来我们班宣布金新老师被隔离审查决定的,是学校政教处的主任;应该说他平时也是个很不错的老师,他宣布了这个消息后,让我们自习,他在教室里踱着步,走着走着,他把眼光看到了黑板。他“呀!”地惊呼一声。问:
“黑板上的字是你们班主任刚才写的吗?”
“是……”我们怯生生地回答。
“你们没有去擦掉什么吧?”
“没有。”
“这,这,这还了得!她竟然写反动标语了!”他用教鞭指了指“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下我们一下就明白了,心里都扑腾乱跳,知道这是十分严重的事。
他提高嗓门警告我们说:“这是反动标语,谁都不许擦!等专案组的人来看。”
专案组的人还没有走,马上来看了,还到街上找来了拍照的拍了照。才让我们擦掉。
接下来好一阵子,我们没有语文老师上课,后来来了个代课老师,说金新老师已经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了,据说头也给他们打破了。
当时也没有人说我们的政教主任是搞落井下石的,似乎都认为他这样做是对的,真像老师们所说:“这是大是大非问题。”那时候,人情和这样所谓的“大事大非”问题岂能相提并论?
现在想起那件事,心里仍然很难受。金新老师当年因为家庭问题,一直没有嫁人,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也不知道那几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这位上课很风趣的老师,据说1980年以后,她嫁到苏州去了,衷心祝福她晚年幸福!
……
后来又一次听说出现反动标语,是在1976年的10月,我已经在镇上读高中了,有同学跑来说:洛社火车站出现了反动标语,快去看!因为过去在小学见识过“反动标语”这类的严重的事端,我心里又一阵恐慌。赶过去一看,车站墙上用报纸刷着这样的标语:“打倒四人帮!打倒王洪文!打倒张春桥!打倒江青!打倒姚文远!”天哪!他们都是中央大得不得了的大亨哦,而且江青还是伟大领袖的老婆,怎么会打倒?这肯定是反动标语!公社派了几个民兵拿着枪守在那里,说这是反动标语,不让我们靠近,革委会主任已经到车站去交涉了。一时又有天塌下了的感觉……
后来才知晓,铁路系统传达得快——“四人帮”真的垮了!
(2006年12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