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夏天的早晨,站在屋后看晨曦。太阳在离墨山的身后尚未醒来,光却已兴奋地从山脚下跑了出来,把天空射得白亮亮的了。
离墨山黑魆魆的,远远近近的白墙黑瓦已经很分明。置身在一大片水汽濛濛的稻田,四下一望,每一片碧青的稻叶尖上,一律顶着一颗晶莹的露珠,手轻轻一碰,便一滚而下,卷走了叶面上蒙着的一层水雾。
夏天的早晨静静的,闹腾了一夜的青蛙,此刻正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一只只趴在水面上打盹。绿色的蚱蜢已经养足了精神,乘着青蛙休息,开始出来觅食。一声长长的汽笛,突然间响了起来,“呜”地一声告诉人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桃溪河航船的鸣号,是河畔人家的钟点。几乎每个早晨,我们都被鸣号喊醒,开始一天的劳作或学习,每个傍晚,航船经过百家村时“呜”的一声拉响,我们又在这“呜”声里开始做晚饭。
航船鸣号的时间并不完全固定,但当时的人们没有手表,也极少有闹钟,对时间的掌握没有更好的工具,航船的鸣号就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报时的作用。有时,人们睡到半夜,航船也会“呜”地一下,然后静静的夜里,船老大用高音喇叭的喊话“向左”“向右”清晰地传到了床头。那是航船交会时的指挥。
白天,航船交会时,相向而行的船家会站在船头打旗语相互避让,夜里视线短,探照灯照到的范围有限,等到两船近了才发现有撞上的可能,这时就只能靠喇叭指挥了。
桃溪河来往船只虽多,但迎头撞上的情况几乎未见。有时真的避不开了,两艘船上的女人就会用一只麻编的大草包球,在两船即将撞上的瞬间,往船沿上一卡,船即使碰着也无碍,草包吸走了能量。男人拿着粗大的竹篙随后在对方船上用力一点,两船慢慢弹开,各行其道地走了。
航运公司的人大多都是外地人,说的是苏北话,即便是本地航船,船上的“官方语言”也是苏北话。在苏南人眼里,船上人是低人一等的,因为他们走南闯北,见识多了,脾气大了,嗓子粗了,不像本地人那么柔声细气地,感觉自然就蛮了,所以,苏南人要是贬人,总是把人家比作船上人。
平时,我们称桃溪河叫大河。大河发源于天目山北麓,经张渚、百家、归径流进西氿,汇入太湖。大河是沿河人民的命之脉,人们生活生产、吃喝用度所需的水,全依赖着她。没有大河,便没有这“金张渚”的响亮招牌。正是那一个个船队,把张渚的各种山货、建材等运出去,又把张渚所需要的各种生活生产资料运进来,才使得张渚繁华如市。航运是大河最主要的功能。
因着航运的功能使然,大河自然而然成了水上交通要道。每天来来往往的航运船队或单个的机帆船,或摇橹的水泥船,或渔民的渔船,很多。张渚自古以来是苏南山区的经济重镇,大河是唯一一条进出张渚的河道,所以交通十分繁忙。
大河各式各样的船里,最讨厌的便是那些机帆船。航运公司的船队是正规部队,整齐划一,像一条巨大的水蟒浮在水面,气势浩大,那种有组织有纪律的感觉看着让人庄严感顿生,尤其是有的船家会在船头飘一面五星红旗。见到五星红旗,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心里面崇敬得不得了,因为我们没有。
摇橹的水泥船无声无息,有时是一船嫁妆,有时是一船氨水,有时是一船青草,有时也有别的东西。青草是乡下各个村的人到离墨山的山坳里割回来沤肥的。氨水船经过时,气味很刺鼻,我们就一只手捂着鼻子,一只手拼命扇着,巴它赶紧过去。我们最喜欢新娘子的船。每当看见船上坐着新娘子和她红红绿绿的嫁妆时,我们就在岸边又蹦又跳地齐声大喊:“新羊(娘)子,慢羊子,烧水烫羊子!”
到大河捕鱼的渔船不多,即便有,多半也是从大河里经过,拐进小河里来捕鱼的。这些小渔船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渔夫拿着赶网在船头捕鱼,渔婆在船尾一面摇船,一面脚踩一块木板,“梆梆梆梆”不停地敲着船沿,用打草惊蛇的办法,把河边的鱼虾震出来。受了惊的鱼虾四下里乱窜,一窜正好窜进渔人的网里。
大人们看到渔船,会招呼着买些穿条鱼或旁皮鱼回家炖咸菜做鱼冻。而我们这些孩子见到渔船则浑身来了劲,一路跟着渔船一路喊:“敲屁风,敲屁风,一天敲不到一酒盅。”渔夫渔婆听了自然是火得要死,就在船上骂我们,然后我们就喊得更凶了。
唯有这机帆船,我是没有一点好感的。老远就听见“叭叭叭叭”地来了,然后一直“叭叭叭叭”,震得脑浆沸腾,那声音像被机关枪打进脑子的枪子一样,钻在脑子里赶都赶不走,实在叫人恼怒。特别是黄昏时分,当大人们一面忙着做晚饭,一面指挥着你要收衣服收柴火的时候,本来就被“日将死去,夜将来临”的感觉弄得心中怅怅的,这时一阵“叭叭叭叭”,简直就是催命。
黄昏的机帆船声是我今生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之一,就像午后的鸡鸣,夜半的犬吠。太苍凉,散发着沉沉的死气。
大河是水上的交通要道,更是岸边所有孩子的乐园。我们队的大场就在大河边上,地势比村子里低不少。有一年夏天发大水,大河的水位不停地涨,一直涨到把水泥大场也没掉了。我们从来也没见过这么个情形,一个个激动得不行,拿着“噼啪铳” 1,站在齐腿肚子深的水里打水仗,打得像一群水鬼。
百家和五洞桥隔河而居。正对着百家的对岸原先是五洞桥的农田,那里后来开凿了一条河,河上建了一座大桥。夏天,大河河面很清很宽,村里的男孩们便都下了大河。
大河里船来船往很危险,但是水乡的孩子个个是个水獭猫,灵活得很。在我整个童年里,只有小河和灌溉渠分别淹死过一个孩子,大河从来都没有出过事。这倒是应了“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完全”这句话,因为人们特别当心。
五洞桥人在河堤上种了山芋,山芋刚刚长到鸡蛋大小的时候,我们村里这群用大人的话叫“七岁八岁狗也嫌”的男孩们,便泅水到对岸去偷山芋。偷来的山芋就着河水洗洗,坐在大桥栏杆上“咔次咔次”地大吃。这里自然少不了我的弟弟,春。
五洞桥人远远看见一群猢狲在偷山芋,鞋子一脱赤了脚直奔过来抓贼。男孩子们一看情况不妙,把山芋往嘴里一塞,爬上桥栏杆,双手合十,高高举过头顶,“噗通噗通”,一个个从六七米高的桥上跳进河里,泅渡逃回来。身后,五洞桥人站在桥上跺脚大骂。
我们镇的造纸厂就建在大河边上。平时感觉不到造纸厂的好处,到了夏天,它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因为造纸厂里会放臭水。臭水一放,河里的鱼虾螃蟹等等小动物便被屠了城,拼了命地往下游逃生。百家在张渚镇的下游,鱼虾们驾着臭水的潮头,直奔而来。如果把此时桃溪河里的鱼虾比作人类,那它们和躲避战争的难民没任何区别。
有经验的大孩子一闻到臭味,就知道造纸厂在放臭水,也顾不上头晕难受了,纷纷拿着大木盆到大河里捕鱼捉虾。小孩子们则屁颠颠地跟着一起下河。
徒手捉鱼虾还是颇有难度的。鱼的速度快,虾的体型小,撞到身上也不容易捉住,但是毛蟹笨笨的,只要碰到,基本都逃不掉。那次我和春扛着木盆,也屁颠颠地跟着大伙下了大河。
春自小是只水猴子,会潜水,会踩河蚌,一会的功夫脚盆里已经有了不少河蚌。空气中,造纸厂的臭味已经飘来,很快地,臭水下来了,毛蟹到站了!
毛蟹在河里到底是爬着来的还是游着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只知道小鱼大虾毛蟹开始撞腿。因为有两只大鳌,虽感觉到了毛蟹撞在腿上,我就是不敢下手去抓。春是不怕的,他说毛蟹在水里不会钳人。捉到的毛蟹放在脚盆里用河蚌镇住,可是毛蟹很不老实,河蚌根本镇不住,稍不留心它就逃走了。春一共捉到了六七只毛蟹,最后只剩到两只。
后来,造纸厂因为污染搬走了,大河里的鱼虾再也不用逃难了,当然毛蟹也没得捉了。
大河百家段的河沿有两种土,一种是乌金泥。乌金泥应该是一种沙泥,男孩子常挖来做手枪,女孩子挖来做七子。乌金泥做的手枪和七子阴干了不会裂开。
乌金泥那段河沿处,河边有细得像面粉一样的细沙滩,我们最喜欢赤着脚踩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沙滩上偶尔会有被河水冲刷得像玉一样的小白石,我们当成宝贝捡起来。我们在沙滩上还发现了一种空的小塑料瓶,因为肚大口细长,我们捡起来在河里吸饱了水,当成水枪射水。
这种瓶子不常有得捡,所以为了得到它,我们经常到河边去找。没有人知道这些可爱的小塑料瓶是干嘛用的,直到有一天村里有人因为便秘在医院拿回了开塞露,才知道它的前世今生。我们都恶心得昏了过去,赶忙把手里的这些宝贝疙瘩给丢了。
大河百家段的河沿还有一种土是黄泥,和灰褐色的用来种庄稼的普通泥不同,它是很清亮的黄白色的泥。每年端午前,外婆腌咸鸭蛋时,我都要跟着外婆到大河边上去挖黄泥。黄泥是腌咸鸭蛋的上好泥料,人们至今还在用它腌蛋。
大河给了我无数的快乐,却也和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我上中学时,因母亲工作调动,除了外婆,我们都搬到了张渚镇上。那是我上高二的时候,正月里的一天,我去东风桥下成排的巨木上汰衣裳。汰完了刚想站起来,不想塑料底的船鞋踩在脱了皮的树身上,一点抓力都没有,脚还没动,人“腾”的一声就滑到了河里。
人掉进了河里,身体由不得自己控制,在水里乱转起来,我惊慌失措,慌乱中抓到了巨木的捆绳,我紧紧拽着捆绳不让自己沉到水底,那时那刻,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喊“来人啊”“救命啊”这些话,仿佛喉咙被什么卡住了一样,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水里泡着。过了好一会,岸边出现了一个男人,那是住在岸边的船家。船家一眼望见了泡在河里的我,三步紧作两步,跑来把我拉上了岸。
我上了岸,心还是慌慌的,没来得及说声谢谢,滴答着一身河水,急急忙忙跑回家了。至此,我终于知道,桃溪河原来并不每次都和蔼可亲,她也会板起脸来恐吓你。后来,我一直没到巨木上去洗过东西。
今天,陆路交通已日益发达,但桃溪河仍然是水路交通的要道。站在东风桥上,你依然可以看到船老大们在打着各种旗语,夜里,也依然会听到一两句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向左5度”或“向右3度”。
1 在噼啪铳,一种自制的玩具,其原理同针筒,可以射水、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