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使爱好音乐的听众对于萧邦的《玛祖卡》有个比较清楚的观念,我们今天在播送傅聪弹的七支《玛祖卡》以前,先把作品的来源和内容介绍一下。
玛祖卡是波兰民间最风行的一种舞蹈,也是一种很复杂的舞蹈。跳这个舞的时候,开头由一对一对的男女舞伴,手拉着手绕着大圈儿打转。接着,大家散开来,由一对舞伴带头,其余的跟在后面,在观众前面排着队走。然后,每一对舞伴分开来轮流跳舞。女的做着各式各样花腔的舞蹈姿势;男的顿着脚,加强步伐,好像在那里鼓动女的;一会儿,男的又放开女的手,站在一边去欣赏他的舞伴,接着那男的也拼命打转,表示他快乐得像发狂一般;转了一会,男的又非常热烈地向女的扑过去,两个人一块儿跳舞。这样跳了一两个钟点以后,大家又围成一个大圈儿打转,作为结束。伴奏的乐队所奏的曲调,往往由全体舞伴合唱出来,因为民间的玛祖卡音乐,是有歌词的。歌词中间充满了爱情的倾诉,也充满了国家的遭难,民族被压迫的呼号。匈牙利的大作曲家兼大钢琴家李斯特,和萧邦是好朋友;他说:“玛祖卡的音乐与歌词,就是有这两种相反的情绪:一方面是爱情的欢乐,一方面是民族的悲伤,仿佛要把心中的痛苦,细细体味一番,从发泄痛苦上面得到一些快感。那种效果又是悲壮,又是动人。”正当一对舞伴在场子里单独表演的时候,其余的舞伴都在旁边谈情说爱,可以说,同时有许多小小的戏剧在那里扮演。萧邦一生所写的五十六支《玛祖卡》,就是把这种小小的戏剧作为内容的。
在形式方面,《玛祖卡》是三拍子的舞曲,动作并不很快;重拍往往在第二拍上,但第一拍也常常很突出,或是分作长短不同的两个音。这是《玛祖卡》的基本节奏;萧邦用自然而巧妙的手法,把这个节奏尽量变化,使古老的舞曲恢复了它的梦境与诗意。萧邦年轻的时代,在华沙附近的农民中间,收集了很多玛祖卡的音乐主题,以后他就拿这些主题作为他写作的骨干。可是正如李斯特说过的:“萧邦尽管保存了民间玛祖卡的节奏,却把曲调的境界和格调都变得高贵了,精炼了,把原来的比例扩大了,还加入忽明忽暗的和声,跟题材一样新鲜的和声。”李斯特又说:“萧邦把这个舞蹈作成一幅图画,写出跳舞的时候,在人们心里波动的、无数不同的情绪。”
可是所有这种舞曲的色调、情感、精神,基本上都是斯拉夫民族所独有的;所以萧邦的《玛祖卡》的特色,可以说是民族的诗歌,不但表现作曲家具备了诗人的灵魂,而且具备了纯粹波兰民族的灵魂。同时,要没有萧邦那样细微到极点的感觉,那样精纯的艺术修养和那种高度的艺术手腕,也不可能使那些单纯的民间音乐的素材,一变而为登峰造极的艺术品。因为萧邦在《玛祖卡》中所表现的情感是多种多样的,有讥讽,有忧郁,有温柔,有快乐,有病态的郁闷,有懊恼,有意气消沉的哀叹,也有愤怒,也有精神奋发的表现。总而言之,波兰人复杂的性格,和几百年来受着外来民族的统治,受封建地主、贵族阶级压迫的悲愤的心情,都被萧邦借了这些短短的诗篇表白出来了。萧邦所以是个伟大的、爱国的音乐家,这就是一个最有力的证明。
以上我们说明了《玛祖卡》的来源,和萧邦的《玛祖卡》的特色。以下我们谈谈傅聪对《玛祖卡》的体会,和外国音乐界对傅聪演奏的评论。
表达《玛祖卡》,首先要掌握它复杂的节奏、复杂的色调,要体会到它丰富多彩的诗意和感情。傅聪到了波兰两个月以后,在一九五四年的十月,就说:“《玛祖卡》里头那种微妙的节奏,只可以心领神会,而无法用任何规律来把它肯定的。既要弹得完全像一首诗一般,又要处处显出节奏来,真是难。而这个难是难在不是靠苦练练得出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这不但是音乐的问题,而是跟波兰的气候、风土、人情,整个波兰的气息有关。”傅聪又说:“萧邦的《玛祖卡》,一部分后期作品特别有种哲学意味,有种沉思默想的意味。演奏《玛祖卡》就得把节奏、诗意、幽默、典雅、哲学气息,全部融合在一起,而且要融合得恰到好处。”
今天播送的《玛祖卡》,头上几支,傅聪特别有些体会。他说:“作品第五十六号第三首,哲学气息极重,作品大,变化多,不容易领会,因此也是最难弹的一首《玛祖卡》。作品五十九号第一首,好比一个微笑,但是带一点忧郁的微笑。作品第六十八号第四首,是萧邦临终前的作品,整个曲子极其凄怨,充满了一种绝望而无力的情感。只有中间一句,音响是强的,好像透出了一点生命的亮光,闪过一些美丽的回忆,但马上又消失了,最后仍是一片黯淡的境界。作品六十三号第二首和这一首很像,而且同是f小调。作品四十一号第二首,开头好几次,感情要冒上来了,又压下去了,最后却是极其悲怆地放声恸哭。但这首《玛祖卡》主要的境界也是回忆,有时也有光明的影子,那都是萧邦年轻时代,还没有离开祖国的时代的那些日子。”以上是傅聪对他弹的七首《玛祖卡》中的五首的说明,就是今天播的前面的五首。最初三首也就是他去年比赛时弹的。五首以外的两首,是《我们的时代》第二首,作品第三十三号第一首。
在第五届萧邦国际钢琴比赛的时候,苏联评判员、著名钢琴家奥勃林,很赞成傅聪的萧邦风格。巴西评判、年龄很大的女钢琴家塔里番洛夫人说:“傅聪的音乐感,异乎寻常地敏感,同时他具备一种热情的、戏剧式的气质,对于悲壮的境界,体会得非常深刻,还有一种微妙的对于音色的感受能力;而最可贵的是那种细腻的、高雅的趣味,在傅聪演奏《玛祖卡》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我从一九三二年起,参加了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前后四届比赛会的评判,从来没有听到这样纯粹的、货真价实的《玛祖卡》。一个中国人创造了真正《玛祖卡》的演奏水平,不能不说是有历史意义的。”
英国的评判、钢琴家路易士·坎特讷对他自己的学生说:“傅聪弹的《玛祖卡》,对我简直是一个梦,不大能相信那是真的。我想像不出,他怎么能弹得这样奇妙,有那么浓厚的哲学气息,有那么多细腻的层次,那么典雅的风格,那么完满的节奏,典型的波兰《玛祖卡》的节奏。”
匈牙利的评判、钢琴家思格说:“在所有的选手中,没有一个有傅聪的那股吸引力,那种突出的个性。最难得的是他的创造性。傅聪的演奏处处教人觉得是新的,但仍然是合于逻辑的。”
意大利的评判、老教授阿高斯蒂说:“只有一个古老的文化,才能给傅聪这么多难得的天赋。萧邦的艺术的格调,是和中国艺术的格调相近的。”
现在我们再介绍一支萧邦的《摇篮曲》。这个曲子大家是比较熟悉的,很多学音乐的人都弹过。傅聪对这个曲子也有一些体会,他说:“我弹《摇篮曲》和我在国内弹的完全变了;应该说我以前的风格是错误的。这个乐曲应该从头至尾,维持同样的速度,右手的伸缩性(就是音乐术语说的rubato,读如‘罗巴多’)要极其微妙、细微,决不可过分。开头的旋律尤其要简单朴素。这曲子难就难在这里:要极单纯朴素,又要极有诗意。”
(一九五六年春为上海电台播送傅聪演奏唱片撰写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