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邦的少年时代(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2884 字 2个月前

从十八世纪末期起,到二十世纪第一次大战为止,差不多一个半世纪,波兰民族都是在亡国的惨痛中过日子。一七七二年,波兰被俄罗斯、普鲁士、奥地利三大强国第一次瓜分;一七九三年,又受到第二次瓜分。一八〇七年,拿破仑把波兰改做一个“华沙公国”。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波兰又被分作四个部分,最大的一部分受俄国沙皇的统治,这是弗雷德里克·萧邦出生前后的祖国的处境。

一八一〇年,贝多芬正在写他的《第十弦乐四重奏》和《告别奏鸣曲》,他已经发表了《第六交响曲》《热情奏鸣曲》《克勒策小提琴奏鸣曲》。一八一〇年,舒伯特十三岁;舒曼还差十个月没有出世;李斯特、瓦格纳都快要到世界上来了。一八一〇年,歌德还活着,拜伦还发表了他早期的诗歌;雪莱刚刚在动笔;巴尔扎克、雨果、柏辽兹,正坐在小学校里的凳子上念书。而就在这一八一〇年二月二十二日的下午六时,在华沙附近的乡下,一个叫作热拉佐瓦·沃拉——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一下简称为沃拉——的村子里,弗雷德里克·萧邦诞生了。

一八八六年出版的一部萧邦传记,有一段描写沃拉的文字,说道:“波兰的乡村大致都差不多。小小的树林,环抱着一座贵族的宫堡。谷仓和马房,围成一个四方的大院子;院子中央有几口井,姑娘们头上绕着红布,提着水桶到这儿来打水。大路两旁种着白杨,沿着白杨是一排草屋;然后是一片麦田,在太阳底下给微风吹起一阵阵金黄色的波浪。再远一点,田里一望无尽的都是油菜、金花菜、紫云英,开着黄的、紫的小花。天边是黑压压的森林,远看只是一长条似蓝非蓝的影子——这便是沃拉的风光。”作者又说:“离开宫堡不远,有一所小屋子,顶上盖着石板用的瓦片,门前有几级木头的阶梯。进门是一条黝黑的过道;左手是佣人们纺纱的屋子;右手三间是正房;屋顶很矮,伸手出去可以碰到天花板——这便是萧邦诞生的老家。”这就是现在的萧邦纪念馆,当然是修得更美丽了;它离开华沙五十四公里,每年都有从波兰各地来的以及从世界各国来的游客和艺术家,到这儿来凭吊瞻仰。

弗雷德里克·萧邦的父亲叫作米克瓦伊·萧邦,是法国东北部的苏兰省人,一七八七年到华沙,先在一个法国人办的烟草工厂里当出纳员,后来改当教员,在波兰住下了;一八〇六年娶了一个波兰败落贵族的女儿,生了一个女孩子卢德维卡,第二个便是我们的音乐家,以后还生了两个女儿,伊扎贝拉和爱弥莉亚。萧邦一家人都很聪明,很有文艺修养。十一岁的爱弥莉亚和十四岁的弗雷德里克合作,写了一出喜剧,替父亲祝寿。长姐卢德维卡和妹妹伊扎贝拉,也写过儿童读物。弟兄姐妹还常在家里演戏。

一八一〇年十月,米克瓦伊·萧邦搬到华沙城里,除了在学校里教法语,还在家里办了一个学生寄宿舍。萧邦小时候性情温和,活泼,同时又像一个女孩子一般敏感。他只有两股热情:热爱母亲和热爱音乐。到了六岁,正式跟一个捷克籍的音乐家齐夫尼学琴。八岁,第一次出台演奏。十四岁,进了华沙中学,同时也换了一个音乐教师,叫作埃斯纳;他不但教钢琴,还教和声跟作曲。这个老师有个很大的功劳,就是绝对尊重萧邦的个性。他说:“假如萧邦越出规矩,不走从前人的老路,尽管由他去好了;因为他有他自己的路。终有一天,他的作品会证明他的特点是前无古人的。他有的是与众不同的天赋,所以他自己就走着与众不同的路。”

一八二五年,萧邦十五岁,在华沙音乐院参加了两次演奏会,印出了一支《回旋曲》,这是他的作品第一号。十七岁中学毕业。到十八岁为止,他陆续完成的作品有:一支两架钢琴合奏的《回旋曲》,一支《波洛奈兹》,一支《奏鸣曲》。还有根据莫扎特的歌剧的曲调写的《变奏曲》。十九岁写了《e小调钢琴协奏曲》。二十岁写了《f小调钢琴协奏曲》、一支《圆舞曲》、几支《夜曲》和一部分《练习曲》。

少年时代的萧邦,是非常快乐、开朗、讨人喜欢的:天生地爱打趣、说笑话、作打油诗、模仿别人的态度动作。这个脾气他一直保持到最后,只要病魔不把他折磨得太厉害。但是快乐和欢谑,在萧邦身上是跟忧郁的心情轮流交替着。那是斯拉夫民族所独有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他在乡下过假期的时候,一忽儿嘻嘻哈哈,拿现成的诗歌改头换面,作为游戏,一忽儿沉思默想地出神。他也跟乡下人混在一起,看民间的舞蹈,听民间的歌谣。这里头就包含着波兰民族独特的诗意,而萧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无形之中积聚这个诗意的宝库,成为他全部创作的主要材料。

一位叫伏秦斯基的波兰作家曾经说过:“我们对诗歌的感觉完全是特殊的,和别的民族不同。我们的土地有一股安闲恬静的气息。我们的心灵可不受任何约束,只管逞着自己的意思,在广大的平原上飞奔跳跃;阴森可怖的岩石,明亮耀眼的天空,灼热的阳光,都不会引起我们心灵的变化。面对着大自然,我们不会感到太强烈的情绪,甚至也不完全注意大自然;所以我们的精神常常会转向别的方面,追问生命的神秘。因为这缘故,我们的诗歌才这样率直,这样不断地追求美,追求理想。我们的诗的力量,是在于单纯朴素,在于感情真实,在于它的永远崇高的目标,同时也在于奔放不羁的想象力。”这一段关于波兰诗歌的说明,正好拿来印证萧邦的作品。

萧邦与自然界的关系,他自己说过一句话:“我不是一个适合过乡间生活的人。”的确,他不像贝多芬和舒曼那样,在痛苦的时候会整天在山林之中散步、默想,寻求安慰。萧邦以后写的《玛祖卡》或《波洛奈兹》中间所描写的自然界,只限于童年的回忆和对波兰乡土的回忆,而且仿佛是一幅画的背景,作用是在于衬托主题,创造气氛。例如他的《升F调夜曲》(作品第十五号第二首),并不描写什么明确的境界,只是用流动的、灿烂的音响,给你一个黄昏的印象,充满着神秘气息。

伏秦斯基还有一段讲到风格的朴素的话,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萧邦的艺术特色。他说:“我们的风格是那样的朴素,好比清澈无比的水里的珍珠……这首先需要你有一颗朴素和纯洁的心,一种富于诗意的想象力和细腻微妙的感觉。”

正如波兰的风景和波兰民族的灵魂一样,波兰的舞蹈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促成萧邦的音乐风格。他不但接受了民间的玛祖卡舞、克拉可维克舞、波洛奈兹舞的节奏,并且他的旋律的线条也带着舞蹈的姿态,迂回曲折的形式,均衡对称的动作,使我们隐隐约约有舞蹈的感觉。但是步伐的缓慢,乐句的漫长,节奏跟和声方面修饰,教人不觉得萧邦的音乐是真的舞蹈,而是带有一种理想的、神秘的哑剧意味。

可是波兰的民间舞蹈在萧邦的音乐中成为那么重要的因素,我们不能不加几句说明。玛祖卡原是一种集体与个人交错的舞蹈,伴奏的音乐还由跳舞的人用合唱表演,萧邦不但拿这个舞曲的节奏来尽量变化,还利用原来的合唱的观念,在《玛祖卡》中插入抒情的段落。十八世纪的波兰舞的音乐,是庄重的、温和的,有些又像送葬的挽歌。后来的作者加入一种凄凉的柔情。到了萧邦,又充实了它的和声,使内容更动人,更适合于诉说亲切的感情;他大大地减少了集体舞蹈音乐的性质,只描写其中几个人物突出的面貌。另外一种古代波兰舞蹈叫作克拉可维克,是四分之二的拍子,重拍在第二拍上。萧邦的作品第十四号《回旋舞》和作品第十一号《e小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都是利用这个节奏写的。

一八二八年,萧邦十八岁,到柏林旅游一次。一八二九年到维也纳住了一个多月,开了两次音乐会,受到热烈的欢迎。报上谈论说:“他的触键微妙到极点,手法巧妙,层次的细腻反映出他感觉的敏锐,加上表情的明确,无疑是个天才的标记。”

十八岁去柏林以前,便写了以莫扎特的歌剧《唐璜》中的歌词为根据的《变奏曲》。关于这个少年时代的作品,舒曼有一段很动人的叙述,他说:“前天,我们的朋友于赛勃轻轻地溜进屋子,脸上浮着那副故弄玄虚的笑容。我正坐在钢琴前面,于赛勃把一份乐谱放在我们面前,说道:‘把帽子脱下来,诸位先生,一个天才来了!’他不让我们看到题目。我漫不经心地翻看乐谱,体会没有声音的音乐,是另有一种迷人的乐趣。而且我觉得,每个作曲家所写的音乐,都有一个特殊的面目:在乐谱上,贝多芬的外貌就跟莫扎特不同……但是那天我觉得从谱上瞧着我的那双眼睛完全是新的:一双像花一般的、蜥蜴一般的、少女一般的眼睛,表情很神妙地瞅着我。在场的人一看到题目:《萧邦:作品第二号》,都大大地觉得惊奇,萧邦,萧邦?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近代的批评家,认为那个时期萧邦的作品已经融合了强烈的个性和鲜明的民族性。舒曼还说他受到了几个最好的大师的影响:贝多芬、舒伯特和斐尔德。“贝多芬培养了他大胆的精神;舒伯特培养了他温柔的心,斐尔德培养了他灵巧的手。”大家知道,斐尔德是十八世纪的爱尔兰作曲家,“夜曲”这个体裁,就是经他提倡而风行到现在的。

萧邦十九岁那一年,爱上了华沙音乐院的一个学生,女高音康斯坦斯·葛拉各夫斯加。爱情给了他很多痛苦,也给了他很多灵感。一八二九年九月,他在写给好朋友蒂图斯的信中说:“我找到了我的理想,而这也许就是我的不幸。但是我的确很忠实地崇拜她,这件事已经有六个月了,我每夜梦见她有六个月了,可是我连一个字都没出口。我的《协奏曲》中间的《慢板》,还有我这次寄给你的《圆舞曲》,都是我心里想着那个美丽的人而写的。你该注意《圆舞曲》上画着十字记号的那一段。除了我自己,谁也不知道那一段的意义。好朋友,要是我能把我的新作品弹给你听,我会多么高兴啊!在《三重奏》里头,低音部分的曲调,一直过渡到高音部分的降E。其实我用不着和你说明,你自己会发觉的。”这里说的《协奏曲》,就是《f小调钢琴协奏曲》;《圆舞曲》是遗作第七十号第三首;《三重奏》是作品第八号的《钢琴三重奏》。

就在一八二九年的九月里,有一天中午,他连衣服也没穿,连那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给蒂图斯写了一封极痛苦的信,说道:“我的念头越来越疯狂了。我恨自己,始终留在这儿,下不来决心离开。我老是有个预感:一朝离开华沙,就一辈子也不能回来的了。我深深地相信,我要走的话,便是和我的祖国永远告别。噢!死在出生以外的地方,真是多伤心啊!在临终的床边,看不见亲人的脸,只有一个漠不关心的医生,一个出钱雇用的仆人,岂不惨痛?好朋友,我常常想跑到你的身边,让我这悲痛的心得到一点儿安息。既然办不到,我就莫名其妙地,急急忙忙地冲到街上去。胸中的热情始终压不下去,也不能把它转向别的方面;从街上回来,我仍旧浸在这个无名的、深不可测的欲望中间煎熬。”

法国有一位研究萧邦的专家说道:“我们不妨用音乐的思考,把这封信念几遍。那是由好几个相互联系,反复来回的主题组织成功的:有徬徨无助的主题,有孤独与死亡的主题,有友谊的主题,有爱情的主题,忧郁、柔情、梦想,一个接着一个在其中出现。这封信已经是活生生的一支萧邦的乐曲了。”

一八二九年十月,萧邦给蒂图斯的信中又说:“一个人的心受着压迫,而不能向另一颗心倾吐,那真是惨呢!不知道有多少回,我把我要告诉你的话,都告诉了我的琴。”

华沙对于萧邦已经太狭小了,他需要见识广大的世界,需要为他的艺术另外找一个发展的天地。第一次的爱情没有结果,只有在他浪漫底克的青年时代,挑起他更多的苦闷、更多的**。终于他鼓足勇气,在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一日,从华沙出发,往维也纳去了。送行的人一直陪他到华沙郊外的一个小镇上,大家都在那儿替他饯行。他的老师埃斯纳,特意写了一支歌,由一班音乐院的学生唱着。他们又送他一只银杯,里面装着祖国的泥土。萧邦哭了。他预感到这一次的确是一去不回的了。多少年以后,他听到他的学生弹他的作品第十号第三首《练习曲》的时候,叫了一声:“噢!我的祖国!”

当时的维也纳也是欧洲的音乐中心,也是一个浮华轻薄的都会。一年前招待萧邦的热情已冷下去了。萧邦虽然受到上流社会的邀请,到处参加晚会;可是没有一个出版商肯印他的作品,也没有人替他发起音乐会。在茫茫的人海中,远离乡井的萧邦又尝到另外一些辛酸的滋味。在本国,他急于往广阔的天空飞翔,因为下不了决心高飞远走而苦闷;一朝到了国内,斯拉夫人特别浓厚的思乡病,把一个敏感的艺术家的心刺伤得更厉害了。一八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华沙民众反抗俄国专制统治的革命爆发了。萧邦一听到消息,马上想回去参加这个英勇的斗争。可是雇了车出了维也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父亲也写信来要他留在国外,说他们为他所做的牺牲,至少要得到一点收获。但是萧邦整天整月地想念亲友,为他们的生命操心,常常以为他们是在革命中牺牲了。

一八三一年七月二十日,他离开维也纳往南去,护照上写的是:经过巴黎,前往伦敦。出发前几天,他收到了一个老世交的信,那时波兰的一个作家,叫作维脱维基,他信上的话正好说中了萧邦的心事。他说:“最要紧的是民族性,民族性,最后还是民族性!这个词儿对一个普遍的艺术家差不多是空空洞洞的,没有什么意义的,但对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才,可并不是。正如祖国有祖国的水土与气候,祖国也有祖国的曲调。山岗、森林、水流、草原,自有它们本土的声音,内在的声音;虽然那不是每个心灵都能抓住的。我每次想到这问题,总抱着一个希望,亲爱的弗雷德里克,你,你一定是第一个会在斯拉夫曲调的无穷无尽的财富中间,汲取材料的人,你得寻找斯拉夫的民间曲调,像矿物学家在山顶上,在山谷中,采集宝石和金属一样……听说你在外边很烦恼,精神萎靡得很。我设身处地为你想过:没有一个波兰人,永别了祖国能够心中平静的。可是你该记住,你离开乡土,不是到外边去萎靡不振的,而是为培养你的艺术,来安慰你的家属,你的祖国,同时为他们增光的。”

一八三一年九月八日,正当萧邦走在维也纳到巴黎去的半路上,听到俄国军队进攻华沙的消息。于是全城流血,亲友被杀戮、同胞被屠杀的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立刻摆在他眼前。他在日记上写道:“噢!上帝,那你在哪里呢?难道你眼看着这种事,不出来报复吗?莫斯科人这样的残杀,你还觉得不满足吗?也许,也许,你自己就是一个莫斯科人吧?”那支有名的《革命练习曲》,作品第十号第十二首的初稿,就是那个时候写的。

就在这种悲愤、焦急、无可奈何的心情中,萧邦结束了少年时代,也就在这种国破家亡的惨痛中,像巴特洛夫斯基说的,“这个贩私货的天才”,在暴虐的敌人铁蹄之下,做了漏网之鱼,挟着他的音乐手稿,把在波兰被禁止的爱国主义,带到国外去发扬光大了。

一九五六年一月四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