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1903 字 2个月前

我们在上面已经讲过音乐在希腊时代的发展过程。它不独具有教育的功用,并且和其他的艺术、科学、文学,尤其是戏剧,发生密切的关系。渐渐地,纯粹音乐——器乐,在希腊时代占据了主要地位。罗马帝国的君主,如尼禄(Nero)、狄托(Titus)、哈德良(Hadrianus)、卡里古拉(Caligula)……都是醉心音乐的人。

随后,基督教又借了音乐的力量去征服人类的心灵。公元四世纪时的圣安布鲁瓦兹(Saint Ambroise)曾经说过:“它用了曲调与圣诗的魔力去蛊惑民众。”的确,我们看到在罗马帝国的各种艺术中,只有音乐虽然经过多少变乱,仍旧完美地保存着,而且,在罗马与哥特时代,更加突飞猛进。圣多玛氏说:“它在七种自由艺术中占据第一位,是人类的学问中最高贵的一种。”在沙特尔(Chartres)城,自十一至十四世纪,存在着一个理论的与实习的音乐学派。图卢兹(Toulouse)大学,在十三世纪已有音乐的课程。十三至十五世纪的巴黎,为当时音乐的中心,大学教授的名单上,有多少是当代的音乐理论家!但那时音乐美与现代的当然不同,他们认为音乐是无个性的艺术(L' art impersonnel),需要清明镇静的心神与澄澈透辟的理智。十三世纪的理论家说:“要写最美的音乐的最大的阻碍,是心中的烦愁。”这是遗留下来的希腊艺术理论。它的精神上的原因,是合理的而非神秘的,智慧的而非抒情的;社会的原因,是思想与实力的联合,不论是何种特殊的个人思想,都要和众人的思想提携。但对于这种古典的学说,老早就有一种骑士式诗的艺术,一种热烈的情诗与之崛起对抗。

十四世纪初,意大利已经发生文艺复兴的先声,在但丁、彼得拉克(Petratque)、乔托的时代,翡冷翠的马德里加尔(madrigal)式的情歌、猎曲,流传于欧洲全部。十五世纪初叶,产生了用于伴奏的富丽的声乐。轻佻浮俗的音乐中的自由精神,居然深入宗教艺术,以致在十五世纪末,音乐达到与其他的艺术同样光华灿烂的顶点。佛兰德斯的对位学家是全欧最著名的技术专家。他们的作品都是华美的音的建筑,繁复的节奏,最初并不是侧重于造型的。可是到了十五世纪最后的二十五年,在别种艺术中已经得势的个人主义,亦在音乐中苏醒了;人格的意识,自然的景慕,一一回复了。

自然的模仿,热情的表白:这是在当时人眼中的文艺复兴与音乐的特点;他们认为这应该是这种艺术的特殊的机能。从此以后,直至现代,音乐便继续着这条路径在发展。但那时代音乐的卓越的优长,尤其是它的形象美除了韩德尔和莫扎特的若干作品以外,恐怕从来没有别的时代的音乐足以和它媲美。这是纯美的世纪,它到处都在,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精神科学的各门类,都讲究“纯美”。音乐与诗的结合从来没有比查理九世朝代更密切的了。十六世纪的法国诗人多拉(Dorat)、若代尔(Jodelle)、贝洛(Belleau),都唱着颂赞自然的幽美的诗歌;大诗人龙萨(Ronsard)说过:“没有音乐性,诗歌将失掉了它的妩媚;正如没有诗歌一般的旋律,音乐将成为僵死一样。”诗人巴伊夫(Baif)在法国创力诗与音乐学院,努力想创造一种专门歌唱的文字,把他自己用拉丁和希腊韵所作的诗来试验:他的大胆与创造力实非今日的诗人或音乐家所能想象。法国的音乐性已经达到顶点,它不复是一个阶级的享乐,而是整个国家的艺术,贵族、知识阶级、中产阶级、平民,旧教和新教的寺院,都一致为音乐而兴奋。亨利八世和伊丽莎白女王(十五—十六世纪)时代的英国,马丁路德(十五—十六世纪)时代的德国,加尔文时代的日内瓦,利奥十世治下的罗马,都有同样昌盛的音乐。它是文艺复兴最后一枝花朵,也是最普及于欧罗巴的艺术。

情操在音乐上的表白,经过了十六世纪幽美的,描写的情歌、猎曲等等的试验,逐渐肯定而准确了,其结果在意大利有音乐悲剧的诞生。好像在别种意大利艺术的发展与形成中一样,歌剧也受了古希腊的影响。在创造者心中,歌剧无异是古代悲剧的复活;因此,它是音乐的,同时亦是文学的。事实上,虽然以后翡冷翠最初几个作家的戏剧院里被遗忘了,音乐和诗的关系中断了,歌剧的影响却继续存在。关于这一点,我们对于十七世纪末期起,戏剧思想所受到的歌剧的影响还没有完全考据明白。我们不应当忽视歌剧在整个欧洲风靡一时的事实,认为是毫无意义的现象。因为没有它,可以说时代的艺术精神大半要淹没;除了合理化的形象以外,将看不见其他的思想。而且,十七世纪的**乐、肉感的幻想,感伤的情调,也再没有比在音乐上表现得更明白,接触到更深奥的底蕴的了。这时候,在德国,正是相反的情况,宗教改革的精神正在长起它的坚实的深厚的根底。英国的音乐经过了光辉的时代,受着清教徒思想的束缚,慢慢地熄灭了。意大利的文艺复兴已经在迷梦中睡去,只在追求美丽而空洞的形象美。

十八世纪,意大利音乐继续反映生活的豪华、温柔与空虚。在德国,蕴蓄已久的内心的和谐,由了韩德尔(Handel)与巴赫(J.S.Bach),如长江大河般突然奔放出来。法国则在工作着,想继续翡冷翠人创始的事业——歌剧,以希腊古剧为模型的悲剧。欧洲所有的大音乐家都聚集在巴黎,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比国人,都想造成一种悲剧的或抒情的喜剧风格。这工作正是十九世纪音乐革命的准备。十八世纪德意两国的最大天才是在音乐上,法国虽然在别种艺术上更为丰富,但其成功,实在还是音乐能够登峰造极。因为,在路易十五治下的画家与雕刻家,没有一个足以与拉摩(Rameau,一六八三—一七六四)的天才相比的。拉摩不独是吕里(Lully,一六三三—一六八七)的继承者,并且奠定了法国歌剧,创造了新和音,对于自然的观察,尤有独到处,到了十八世纪末叶,格鲁克(Gluck,一七一四—一七八七)的歌剧出现,把全欧的戏剧都掩蔽了。他的歌剧不独是音乐上的杰作,也是法国十八世纪最高的悲剧。

十八世纪终,全欧受着革命思潮的激**,音乐也似乎苏醒了。德法两国音乐家研究的结果,与交响乐的盛行,使音乐大大地发展它表情的机能。三十年中,管弦乐合奏与室内音乐产生了空前的杰作。过去的乐风由海顿和莫扎特放发了一道最后的光芒之后,慢慢地熄灭了。一七九二年法国革命时代的音乐家戈塞尔(Gossec)、曼于(Mehul)、勒絮尔(Lesueur)、凯鲁比尼(Cherubini)等,已在试作革命的音乐;到了贝多芬,唱出最高亢的《英雄曲》,才把大革命时代的拿破仑风的情操,悲怆壮烈的民气,完满地表现了。这是社会的改革,亦是精神的解放,大家都为狂热的战士情调所鼓动,要求自由。

末了,便是一片浪漫底克的诗的潮流。韦伯(Weber)、舒伯特(Schubert)、萧邦(Chopin)、门德尔松(Mendelssohn)、舒曼(Schumann)、柏辽兹(Berlioz)等抒情音乐家,新时代的幻梦诗人,慢慢地觉醒,仿佛被一种无名的狂乱所鼓动。古意大利,懒懒地,肉感地产生了它最后两大家——罗西尼(Rossini)与贝利尼(Bellini);新意大利则是犷野威武的威尔地(Verdi)唱起近世意大利统一的雄壮的曲子。德国则以强力著称的瓦格纳(Wagner)预示德意志民族统治全欧的野心。德国人沉着固执、强毅不屈的精神,与幻想抑郁、神秘莫测的性格,都在瓦格纳的悲剧中具体地吐露出来了。从犷野狂乱、感伤多情的浪漫主义转变到深沉的神秘主义,这一种事实,似乎令人相信音乐上的浪漫主义的花果,较之文学上的更丰富庄实。这潮流随后即产生了法国的赛查·弗兰卡(Cesar Franck),意大利与比利时的宗教歌剧(oratorio)以及回复古希腊与伯利恒的乐风。现代音乐,一部分虽然应用十九世纪改进了的器乐,描绘快要破落的优秀阶级的灵魂,一部分却在提倡采取通俗的曲调,以创造民众音乐。自比才(Bizet)至穆索尔斯基(Moussórgsky),都是努力于表现民众情操的作家。

以上所述,只是对于广博浩瀚的音乐史的一瞥,其用意不过要藉以表明音乐和社会生活等等其他方面,怎样的密切关联而已。

我们看到,自有史以来,音乐永远开着光华妍丽的花朵:这对于我们的精神,是一个极大的安慰,使我们在纷纭扰攘的宇宙中,获得些微安息。政治史与社会史是一片无穷尽的争斗,朝着永远成为问题的人类的进步前去,苦闷的挣扎只赢得一分一寸的进展。然而,艺术史却充满了平和与繁荣的感觉。这里,进步是不存在的。我们往后了望,无论是如何遥远的时代,早已到了完满的境界。可是,这也不能使我们有所失望或胆怯,因为我们再不能超越前人。艺术是人类的梦,光明、自由、清明而和平的梦。这个梦永不会中断。无论哪一个时代,我们总听到艺术家在叹说:“一切都给前人说完了,我们生得太晚了。”一切都说完了,也许是吧!然而,一切还待说,艺术是发掘不尽的,正如生命一样。

(本文取材,大半根据罗曼·罗兰著的《古代音乐家》“导言”。)

[1]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1606—1684),法国著名悲剧家。

[2]笛卡尔(René Descartes,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和生理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3]维奥莱·勒·杜克(Eugène Emmanuel Viollet-le-Duc,1814—1879),法国建筑家、作家和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