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近以来,音乐才开始取得它在一般历史上应占的地位。忽视了人类精神最深刻的一种表现,而谓可以窥探人类精神的进化,真是一件怪事。一个国家的政治生命,只是它的最浅薄的面目。要认识它内心的生命和行动的渊源,必得要从文学、哲学、艺术,那些反映着这个民族的思想、热情与幻梦的各方面,去渗透它的灵魂。
大家知道文学所贡献于历史的资料,例如高乃依[1]的诗,笛卡尔[2]的哲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三十年战争结束后的法国民族。假使我们没有熟悉百科全书的主张,及十八世纪的沙龙的精神,那末,一七八九年的法国大革命,将成为毫无生命的陈迹。
大家也知道,形象美术对于认识时代这一点上,供给多少宝贵的材料:它不啻是时代的面貌,它把当时的人品、举止、衣饰、习尚、日常生活的全部,在我们眼底重新映演。一切政治革命都在艺术革命中引起反响。一国的生命是全部现象——经济现象和艺术现象——联合起来的有机体,哥特式建筑的共同点与不同点,使十九世纪的维奥莱·勒·杜克[3]追寻出十二世纪各国通商要道。对于建筑部分的研究,例如钟楼,就可以看出法国王朝的进步,及首都建筑对于省会建筑之影响。但是艺术的历史效用,尤在使我们与一个时代的心灵,及时代感觉的背景接触。在表面上,文学与哲学所供给我们的材料,最为明白,而它们对于一个时代的性格,也能归纳在确切不移的公式中,但它们的单纯化的功效是勉强的,不自然的,而我们所得的观念,也是贫弱而呆滞;至于艺术,却是依了活动的人生模塑的。而且艺术的领域,较之文学要广大得多。法国的艺术,已经有十个世纪的历史,但我们往常只是依据了四世纪文学,来判断法国思想。法国的中古艺术所显示我们的内地生活,并没有被法国的古典文学所道及。世界上很少国家的民族,像法国那般混杂。它包含着意大利人的、西班牙人的、德国人的、瑞士人的、英国人的、佛兰德斯人的种种不同,甚至有时相反的民族与传统。这些互相冲突的文化都因了法国政治的统一,才融合起来,获得折衷,均衡。法国文学,的确表现了这种统一的情形,但它把组成法国民族性格的许多细微的不同点,却完全忽视了。我们在凝视着法国哥特式教堂的玫瑰花瓣的彩色玻璃时,就想起往常批评法国民族特性的论见之偏执了。人家说法国人是理智而非幻想,乐观而非荒诞,他的长处是素描而非色彩的。然而就是这个民族,曾创造了神秘的东方的玫瑰。
由此可见,艺术的认识可以扩大和改换对于一个民族的概念。单靠文学史不够的。
这个概念,如果再由音乐来补充,将更怎样的丰富而完满!
音乐会把没有感觉的人弄迷糊了。它的材料似乎是渺茫得捉摸不住,而且是无可理解,与现实无关的东西。那么,历史又能在音乐中间,找到什么好处呢?
然而,第一,说音乐是如何抽象的这句话是不准确的;它和文学、戏剧、一个时代的生活,永远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歌剧史对于风化史及交际史的参证是谁也不能否认的。音乐的各种形式,关联着一个社会的形式,而且使我们更能了解那个社会。在许多情形之下,音乐史并且与其他各种艺术史有十分密切的联络。各种艺术往往互相影响,甚至因了自然的演化,一种艺术常要越出它自己的范围而侵入别种艺术的领土中去。有时是音乐成了绘画,有时是绘画成了音乐。弥盖朗琪罗曾经说过:“好的绘画是音乐,是旋律。”各种艺术,并没像理论家所说的,有怎样不可超越的樊篱。一种艺术,可以承继别一种艺术的精神,也可以在别种艺术中达到它理想的境界:这是同一种精神上的需要,在一种艺术中尽量发挥,以致打破了一种艺术的形式,而侵入其他一种艺术,以寻求表白思想的最完满的形式。因此,音乐史的认识,对于造型美术史常是很需要的。
可是,就以音乐的元素来讲,它的最大的意味,岂非因为它能使人们内心的秘密,长久地蕴蓄在心头的情绪,找到一种藉以表白的最自由的言语?音乐既然是最深刻与最自然的表现,则一种倾向往往在没有言语、没有事实证明之前,先有音乐的暗示。日耳曼民族觉醒的十年以前,就有《英雄交响曲》;德意志帝国称雄欧洲的前十年,也先有了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Siegfried)。
在某种情况之下,音乐竟是内心生活的惟一的表白——例如十七世纪的意大利与德国,它们的政治史所告诉我们的,只有宫廷的丑史,外交和军事的失败,国内的荒歉,亲王们的婚礼……那么,这两个民族在十八、十九两个世纪的复兴,将如何解释?只有他们音乐家的作品,才使我们窥见他们一二世纪后中兴的先兆。德国三十年战争的前后,正当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相继沓来的时候,约翰·克里斯托夫·巴赫(Johann Christoph Bach),约翰·米夏埃尔·巴赫(Johann Michael Bach)(他们就是最著名的音乐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祖先),正在歌唱他们伟大的坚实的信仰。外界的扰攘和纷乱,丝毫没有动摇他们的信心。他们似乎都感到他们光明的前途。意大利的这个时代,亦是音乐极盛的时代,它的旋律与歌剧流行全欧,在宫廷旖旎风流的习尚中,暗示着快要觉醒而奋起的心灵。
此外,还有一个更显著的例子。是罗马帝国的崩溃,野蛮民族南侵,古文明渐次灭亡的时候,帝国末期的帝王,与野蛮民族的酋长,对于音乐,抱着同样的热情。第四世纪起,开始酝酿那著名的《格列高利圣歌》Gregorian Chant。这是基督教经过二百五十年的摧残以后,终于获得胜利的凯旋歌。它诞生的确期,大概在公元五四〇年至六〇〇年之间,正当高卢人与龙巴人南侵的时代。那时的历史,只是罗马与野蛮民族的不断的战争、残杀、抢掠,那些最惨酷的记载;然而教皇格列高利手订的宗教音乐已在歌唱未来的和平与希望了。它的单纯、严肃、清明的风格,简直像希腊浮雕一样的和谐与平静。瞧,这野蛮时代所产生的艺术,哪里有一份野蛮气息?而且,这不是只在寺院内唱的歌曲,它是五六世纪以后,罗马帝国中通俗流行的音乐,它并流行到英、德、法诸国的民间。各国的皇帝,终日不厌地学习,谛听这宗教音乐。从没有一种艺术比它更能代表时代的了。
由此,文明更可懂得,人类的生命在表面上似乎是死灭了的时候,实际还是在继续活跃。在世界纷乱、瓦解,以致破产的时候,人类却在寻找他的永永不灭的生机。因此,所谓历史上某时代的复兴或颓唐,也许只是文明依据了一部分现象而断言的。一种艺术,可以有萎靡不振的阶段,然而整个艺术绝没有一刻是死亡的。它跟了情势而变化,以找到适宜于表白自己的机会。当然,一个民族困顿于战争、疫疠之时,它的创造力很难由建筑方面表现,因为建筑是需要金钱的,而且,如果当时的局势不稳,那就绝没有新建筑的需求。即其他各种造型美术的发展,也是需要相当的闲暇与奢侈,优秀阶级的嗜好,与当代文化的均衡。但在生活维艰、贫穷潦倒、物质的条件不容许人类的创造力向外发展时,它就深藏涵蓄;而他寻觅幸福的永远的需求,却使他找到了别的艺术之路。这时候,美的性格,变成内心的了;它藏在深邃的艺术——诗与音乐中去。我确信人类的心灵是不死的,故无所谓死亡,亦无所谓再生。光焰永无熄灭之日,它不是照耀这种艺术,就是照耀那种艺术;好似文明,如果在这个民族中绝灭,就在别个民族中诞生的一样。
因此,文明要看到人类精神活动的全部,必须把各种艺术史做一比较的研究。历史的目的,原来就在乎人类思想的全部线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