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失去了凭藉 ——悼张弦[1](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726 字 2个月前

当我们看到艺术史上任何大家的传记的时候,往往会给他们崇伟高洁的灵光照得惊慌失措,而从含有怨艾性的厌倦中苏醒过来,重新去追求热烈的生命,重新企图去实现“人的价格”;事实上可并不是因了他们的坎坷与不幸,使自己的不幸得到同情,而是因为他们至上的善性与倔强刚健的灵魂,对于命运的抗拒与苦斗的血痕,令我们感到愧悔!于是我们心灵深处时刻崇奉着我们最钦仰的偶像。当我们周遭的污浊使我们窒息欲死的时候,我们尽量地冥想搜索我们的偶像的生涯和遭际,用他们殉道史中的血痕,作为我们艺程中的鞭策。有时为了使我们感戴忆想的观念明锐起见,不惜用许多形式上的动作来纪念他们,揄扬他们。

但是那些可敬而又不幸的人们毕竟是死了!一切的纪念和揄扬对于死者都属虚无缥缈,人们在享受那些遗惠的时候,才想到应当给予那些可怜的人一些酬报,可是已经太晚了。

数载的邻居侥幸使我对于死者的性格和生活得到片面的了解。他的生活与常人并没有分别,不过比常人更纯朴而淡泊,那是拥有孤洁不移的道德力与坚而不骄的自信力的人,始能具备的恬静与淡泊,在那副沉静的面目上很难使人拾到明锐的启示,无论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都曾经持取矜持性的不可测的沉默,既没有狂号和叹息,更找不到愤怒和乞怜,一切情绪都好似已与真理交感溶化,移入心的内层。光明奋勉的私生活,对于艺术忠诚不变的心志,使他充分具有一个艺人所应有的可敬的严正坦率。既不傲气凌人,也不拘泥于委琐的细节。他不求人知,更不嫉人之知;对自己的作品虚心不苟,评判他人的作品时,眼光又高远而毫无偏倚;几年来用他强锐的感受力,正确的眼光和谆谆不倦的态度指引了无数的迷途的后进者。他不但是一个寻常的好教授,并且是一个以身作则的良师。

关于他的作品,我仅能依我个人的观感抒示一二,不敢妄肆评议。我觉得他的作品惟一的特征正和他的性格完全相同,“深仇、含蓄,而无丝毫牵强猥俗”。他能以简单轻快的方法表现细腻深厚的情绪,超越的感受力与表现力使他的作品含有极强的永久性。在技术方面他已将东西美学的特征体味融合,兼施并治;在他的画面上,我们同时看到东方的含蓄纯厚的线条美,和西方的准确的写实美,而其情愫并不因顾求技术上的完整有所遗漏,在那些完美的结构中所蕴藏着的,正是他特有的深沉潜蛰的沉默。那沉默在画幅上常像荒漠中仅有的一朵鲜花,有似钢琴诗人萧邦的忧郁孤洁的情调(风景画),有时又在明快的章法中暗示着无涯的凄凉(人体画),像莫扎特把淡寞的哀感隐藏在畅朗的快适外形中一般。节制、精炼的手腕使他从不肯有丝毫夸张的表现。但在目前奔腾喧扰的艺坛中,他将以最大的沉默驱散那些纷黯的云翳,建造起两片地域与两个时代间光明的桥梁,可惜他在那桥梁尚未完工的时候却已撒手!这是何等令人痛心的永无补偿的损失啊!

我们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浊流中,挣扎摸索,时刻想抓住真理的灵光,急切地需要明锐稳静的善性和奋斗的气流为我们先导,减轻我们心灵上所感到的重压,使我们有所凭藉,使我们的勇气永永不竭……现在这凭藉被造物之神剥夺了!我们应当悲伤长号,抚膺疾首!不为旁人,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

(原载《时事新报》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五日)

[1]张弦系傅雷挚友,号亦琴,浙江青田人。一九二八年从法国学成归国,受聘于上海美专,教授西画。在傅雷眼中,张弦纯朴淡泊,拥有“孤洁不移的道德力”与“坚而不骄的自信力”,其作品也与其性格完全相同,“深仇、含蓄,而无丝毫牵强猥俗”。一九三六年张弦英年病逝,傅雷深为痛惜,长叹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