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艺术之恐慌(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1697 字 2个月前

去夏回国前二月,巴黎L'Art Vivant杂志编辑Feis君,嘱撰关于中国现代艺术之论文,为九月份(一九三一)该杂志发刊《中国美术专号》之用,因草此篇以应。兹复根据法文稿译出,以就正于本刊读者。原题为La Crise de L'Art Chinois Moderne 。

附注亦悉存其旧,并此附志。

现代中国的一切活动现象,都给恐慌笼罩住了:政治恐慌,经济恐慌,艺术恐慌。而且在迎着西方的潮流激**的时候,如果中国还是在它古老的面目之下,保持它的宁静和安谧,那倒反而是件令人惊奇的事了。

可是对于外国,这种情形并不若何明显,其实,无论在政治上或艺术上,要探索目前恐慌的原因,还得往外表以外的内部去。

第一,中国艺术是哲学的,文学的,伦理的,和现代西方艺术完全处于极端的地位。但自明末以来(十七世纪),伟大的创造力渐渐地衰退下来,雕刻久已没有人认识;装饰美术也流落到伶俐而无天才的匠人手中去了;只有绘画超生着,然而大部分的代表,只是一般因袭成法,摹仿古人的作品罢了。

我们以下要谈到的两位大师,在现代复兴以前诞生了:吴昌硕(一八四四—一九二八)与陈师曾(一八七三—一九二二)这两位,在把中国绘画从画院派的颓废的风气中挽救出来这一点上,曾做出值得颂赞的功劳。吴氏的花卉与静物,陈氏的风景,都是感应了周汉两代的古石雕与铜器的产物。吴氏并且用北派的鲜明的颜色,表现纯粹南宗的气息。他毫不怀疑地把各种色彩排比成强烈的对照;而其精神的感应,则往往令人发见极度摆脱物质的境界:这就给予他的画面以一种又古朴又富韵味的气象。

然而,这两位大师的影响,对于同代的画家,并没产生相当的效果,足以撷取古传统之精华,创造现代中国的新艺术运动。那些画院派仍是继续他们的摹古拟古,一般把绘画当作消闲的画家,个个自命为诗人与哲学家,而其作品,只是老老实实地平凡而已。

这时候,“西方”,渐渐在“天国”里出现,引起艺术上一个很不小的纠纷,如在别的领域中一样。

这并非说西方术完全是簇新的东西:明末,尤其是清初,欧洲的传教士,在与中国艺术家合作经营北京圆明园的时候,已经知道用西方的建筑、雕塑、绘画,取悦中国的帝皇。当然,要谈到民众对于这种异国情调之认识与鉴赏,还相差很远。要等到十九世纪末期,各种变故相继沓来的时候,西方文明才挟了侵略的威势,内犯中土。

一九一二,正是中国宣布共和那一年,一个最初教授油画的上海美术学校,由一个年纪轻轻的青年刘海粟氏创办了。创立之目的,在最初几年,不过是适应当时的需要,养成中等及初等学校的艺术师资。及至七八年以后,政府才办了一个国立美术学校于北京。欧洲风的绘画,也因了一九一三、一九一五、一九二〇年,刘海粟氏在北京上海举行的个人展览会,而很快地发生了不少影响。

这种新艺术的成功,使一般传统的老画家不胜惊骇,以至替刘氏加上一个从此著名的别号:“艺术叛徒”。上海美术学校且也讲授西洋美术史,甚至,一天,它的校长采用**的模特儿(一九一八年)。

这种新设施,不料竟干犯了道德家,他们屡次督促政府加以干涉。最后而最剧烈的一次战争,是在一九二四年发难于上海。“艺术叛徒”对于西方美学,发表了冗长精博的辩辞以后,终于获得了胜利。

从此,画室内的人体研究,得到了官场正式的承认。

这桩事故,因为他表示西方思想对于东方思想,在艺术的与道德的领域内,得到了空前的胜利,所以尤有特殊的意义。然而西方最无意味的面目——学院派艺术,也紧接着出现了。

美专的毕业生中,颇有到欧洲去,进巴黎美术学校研究的人,他们回国摆出他们的安格尔(Ingres)、达维特(David),甚至他们的巴黎的老师。他们劝青年要学漂亮(distingué)、高贵(noble)、雅致(élégant)的艺术。这些都是欧洲学院派画家的理想。可是上海美专已在努力接受印象派的艺术,凡高、塞尚,甚至玛蒂斯。(上海美专出版之《美术》杂志,曾于一九二一年正月发刊后期印象派专号。)

一九二四年,已经为大家公认为受西方影响的画家刘海粟氏,第一次公开展览他的中国画,一方面受唐宋元画的思想影响,一方面又受西方技术的影响。刘氏在短时间内研究过欧洲画史之后,他的国魂与个性开始觉醒了。

至于刘氏之外,则多少青年,过分地渴求着“新”与“西方”,而跑得离他们的时代与国家太远!有的自号为前锋的左派,模仿立体派、未来派、达达派的神怪的形式,至于那些派别的意义和渊源,他们只是一无所知的茫然。又有一般自称为人道主义派,因为他们在制造普罗文学的绘画(在画布上描写劳工、苦力等);可是他们的作品,既没有真切的情绪,也没有坚实的技巧。他们还不时标出新理想的旗帜(宗师和信徒,实际都是他们自己),把他们作品的题目标做“摸索”“苦闷的追求”“到民间去”,等等等等。的确,他们寻找字眼,较之表现才能,要容易得多!

一九三〇至一九三一年中间,三个不同的派别在日本、比国、德国、法国举行的四个展览会,把中国艺坛的现状,表现得相当准确了。[1]

现在,我们试将东方与西方的艺术论见发生龃龉的理由,作一研究。

第一是美学。在谢赫的六法论(五世纪)中,第一条最为重要,因为他是涉及技巧的其余五条的主体。这第一条便是那“气韵生动”的名句。就是说艺术应产生心灵的境界,使鉴赏者感到生命的韵律,世界万物的运行,与宇宙间的和谐的印象。这一切在中国文字中归纳在一个“道”字之中。

在中国,艺术具有和诗及伦理恰恰相同的使命。如果不能授与我们以宇宙的和谐与生活的智慧,一切的学问将成无用。故艺术家当排脱一切物质、外表、迅暂,而站在“真”的本体上,与神明保持着永恒的沟通。因为这,中国艺术具有无人格性的、非现实的、绝对“无为”的境界。(两种不同思想支配着中国美学:一种是孔子的儒家思想,伦理的,人文的,主张取法于自然的和谐及其中庸。它的哲学基础,是把永恒的运动,当作宇宙的根本原素的宇宙观。一种是老子的道家思想,形而上的,极端派的。老子说天地之道是“无为”“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因为他假设“空虚”比“实在”先(“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而“无”乃“有”之母,“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故欲获得尘世的幸福,须先学得“无为”。在艺术上,儒家思想引起的灵感是诗,而道家思想引起的是纯粹的精神内省与心魂超脱。——原注)

这和基督教艺术不同。她是以对于神的爱戴与神秘的热情 (passion mystique)为主体的;而中国的哲学与玄学却从未把“神明”人格化,使其成为“神”,而且它排斥一切人类的热情,以期达到绝对静寂的境界。

这和希腊艺术亦有异,因为它蔑视迅暂的美与异教的肉的情趣。

刘海粟氏所引起的关于“**”的争执,其原因不只是道德家的反对,中国美学对之,亦有异议。全部的中国美术史,无论在绘画或雕刻的部分,我们从没找到过**的人物。

并非因为**是秽亵的,而是在美学,尤其在哲学的意义上“俗”的缘故。第一,中国思想从未认人类比其他的人物来得高卓。人并不是依了“神”的形象而造的,如西方一般,故他较之宇宙的其他的部分,并不格外完满。在这一点上,“自然”比人超越、崇高、伟大万倍了。他比人更无穷,更不定,更易导引心灵的超脱——不是超脱到一切之上,而是超脱到一切之外。

在我们这时代,清新的少年,原始作家所给予我们的心向神往的、可爱的、几乎是圣洁的天真,已经是距离得这么的辽远。而在纯粹以精神为主的中国艺术,与一味寻求形与色的抽象美及其肉感的现代西方艺术,其中更刻划着不可飞越的鸿沟!

然而,今日的中国,在聪明地中庸地生活了数千年之后,对于西方的机械、工业、科学以及一切物质文明的**,渐渐保持不住她深思沉默的幽梦了。

啊,中国,经过了玄妙高迈的艺术光耀着的往昔,如今反而在固执地追求那西方已经厌倦,正要唾弃的“物质”:这是何等可悲的事,然也是无可抵抗的运命之力在主宰着。

(原载于一九三二年十月《艺术旬刊》第一卷第四期)

[1]一、一九三○年日本东京,西湖艺专师生合作展览会;二、一九三一年四月至五月,比京布鲁塞尔,徐悲鸿个人绘画展览会;三、一九三一年四月,德国法兰克福中国现代国画展览会;四、一九三一年六月,法国巴黎,刘海粟个人西画展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