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篇(1 / 1)

傅雷谈艺录 傅雷 1214 字 2个月前

丹纳《艺术论》 译者弁言(初译本)

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是法国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一个历史家兼批评家。他与勒南(Renan)并称为当日的两位大师。他的哲学是属于奥古斯特·孔特(Auguste Comte)派的实证主义。他从极年轻的时候,就孕育了一种彻底的科学精神,以为人类的精神活动是受物质的支配与影响,故他说精神科学(包括哲学、文学、美术、宗教等)可与自然科学同样地分析。他所依据的条件便是种族、环境、时代三者。这是他的前辈批评家圣伯夫(Sainte -Beuve)所倡导而由他推之极端的学说。丹纳的代表作品,在历史方面的《现代法兰西渊源》(Les Qrigines de la France Contemporaine),《大革命》(Lá Révolution)等,在哲学方面的《法国十九世纪的古典哲学》(Les Philosophis Classiques du XIXéme-Siecle en France)与《论智力》(De l' Intelligence)等,在文艺批评方面的《拉封丹及其寓言》(Essais zur les Fables de La Fontaine)、《英国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及《艺术论》(Philosophie de l' Art)等,都充满着一贯的实证说。他把历史、文学、哲学、美术都放到它们的生长的地域和时代中去,搜集当时的记载社会状况的文件,想由这些纯粹科学,纯粹理智的解剖,来得到产生这些文明的定律(Loi)。这本《艺术论》便是他这种方法之应用于艺术方面的。你们可以看到他在第一章里,开宗明义地宣布他的“学说”(Système)和“方法”(Méthode),继即应用于推求“艺术之定义”;在第二、三、四编里,他接着讲意大利,佛兰德斯及古希腊等几个艺术史的大宗派,最后再讲他的“艺术之理想”,这便是他——丹纳的美学了!物质方面的条件都给他搜罗尽了,谁还能比他更精密地、更详细地分析艺术品呢?然而问题来了:拉封丹的时代固然产生了拉封丹了,鲁本斯时代的佛兰德斯固然产生了鲁本斯了,弥盖朗琪罗、拉斐尔时代的意大利也固然产生了弥盖朗琪罗、拉斐尔了,然而与他们同种族、同环境、同时代的人物,为何不尽是拉封丹、鲁本斯、弥盖朗琪罗、拉斐尔呢?固然“天才是不世出”的,群众永远是庸俗的;然而艺者创造过程的心理解剖为何可以全部忽略了呢?人类文明的成因是否只限于“种族、环境、时代”的纯物质条件?所谓“天才”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否即他之所谓“锐敏的感觉”呢?这“锐敏的感觉”为什么又非常人所不能有,而具有这感觉的人又如何地把这感觉发展到成熟的地步?这些问题都有赖于心理学的解剖,而丹纳却把心理学完全隶属于生理学之下,于是充其量,他只能解释艺术品之半面,还有其他更深奥的半面我们全然没有认识。这是丹纳全部学说的弱点,也就是实证主义的大缺陷。他一生的工作极为广博,他原想把这一贯的实证论来应用于精神科学的各方面,以探求人类文明的原动力,就是定律。这固然是一件伟大的理想的事业,不幸他只看到了“人”的片面,于是他全部的工作终于没有达到他意想中的成功。

我们知道,现代文明的大关键,是在于科学万能之梦的打破。一八七〇年左右,达尔文的进化论发表了,贝特洛的化学综合论宣布了,格喇姆的第一个引擎造好了的时候,全个欧洲都热狂地希望能用了新发明的利器——科学——来打出一条新路,宇宙、人生都可得一个新的总解决。不幸,事实上一九一四年莱茵湖畔的一声大炮,就把这美妙的幻梦打得粉碎。原来追求人生的路还有那么遥远的途程要趱奔呢。科学只替我们加增了一件武器,根本上并没有彻底解决呢。科学即是真理,即是绝对的话,在现在谁还敢说呢?

在文学上,同样的自浪漫主义崩溃之后,由写实主义而至自然主义,左拉继承了丹纳等的学说,想以人类的精神现象都归纳到几个公式里去,然而不久也就与实证主义同其运命,发见“此路不通”了。

这样说来,丹纳的这部《艺术论》不是早已成为过去的艺术批评,且在今日的眼光中,不是成了不完全的“美学”了么?然而我之介绍此书,正着眼在其缺点上面,因这种极端的科学精神,正是我们现代的中国最需要的治学方法。尤其是艺术常识极端缺乏的中国学术界,如果要对于艺术有一个明确的认识,那么,非从这种实证主义的根本着手不可。人类文明的进程都是自外而内的,断没有外表的原因尚未明了而能直探事物之核心的事。中国学术之所以落后,之所以紊乱,也就因为我们一般祖先只知高唱其玄妙的神韵气味,而不知此神韵气味之由来。于是我们眼里所见的“国学”只有空疏,只有紊乱,只有玄妙!

西洋人从神的世界走到人的世界(文艺复兴),由渺茫的来世回到真实的现世;更由此把“自我”在“现世”中极度扩大起来,在物质文明的最高点上,碰了壁又在另找新路了。我们东方人还是落在后面,一步也没有移动过。物质文明不是理想的文明,然而不经过这步,又哪能发见其他的新路?谁敢说人类进步的步骤是不一致的?谁敢说现代中国的紊乱不是由于缺少思想改革的准备?我们须要日夜兼程地赶上人类(l' humanité)的大队,再和他们负了同一使命去探求真理。在这时候,我们比所有的人更须要思想上的粮食和补品,我敢说,这补品中的最有力的一剂便是科学精神,便是实证主义!

因此,我还是介绍丹纳的这本《艺术论》,我愿大家先懂得了,会用了这科学精神,再来设法补救它的缺陷!

译述方面的错误,希望有人能指正我。译名不统一的地方,当于将来全部完竣后重行校订[1]。

一九二九年十月钞

译者于巴黎

[1]一九二九年,二十一岁的傅雷意欲翻译《艺术哲学》全书,将译出的第一编第一章称为泰纳《艺术论》。一九五八至一九五九年间重翻全书时,将作者名译为丹纳。本书中统一为丹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