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完全书后,我曾写了首七律《〈孤猿随笔〉译后》,此篇《译者后记》就以拙诗开头:
半年甘苦译书成,恍若巡游动物城。
猪鹿猫猴诚有趣,狼狐貉犬岂无情?
搜奇集异析虚实,辨伪求真分浊清。
民俗研究学问大,柳田伟业冠东瀛。
“民俗研究学问大,柳田伟业冠东瀛。”柳田国男(1875—1962)既是日本民俗学的开山鼻祖,又是成就最高的泰斗,著作等身。《孤猿随笔》所收的12篇文章,其实很不显眼。但幸运的是,其书的《序》却谈到了日本民俗学的出发点:
我们不能因为记忆的缺失,就否定历史的存在;不能因为文章不屑于传播,就抹杀重要的时代变迁。只要我们有求知的热望,就一定能找到通向真相的途径并有所发现。以上两点,正是日本民俗学的出发点。
《飞脚狐的故事》对“时代变迁”的重要性又强调说:
仅仅看到现在的特征,就认为往昔大抵如此,认为它一成不变,也完全是无根之论,可以说是闭着眼睛说瞎话。
《狼史杂谈》则重申了怀揣“求知的热望”的必要性:
史学界有个恶癖,哪怕再重要的事情,只要碰到难以克服的障碍,就轻轻放过不去追究了。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对那些必须探索的问题,我们应该想尽一切办法,疑字当头,努力去寻找答案。有没有办法,能不能取得进展,取决于我们求知欲望的强度。
是的,千方百计、排除万难、百折不挠地去寻找历史真相,去把握时代变迁,既是柳田民俗学的出发点,也是我译《孤猿随笔》时感受最深的一点。下面我就结合这一感受,对全书的内容简要做一介绍。
阅读《孤猿随笔》,确实是“恍若巡游动物城”。它主要从分析有关动物的民间传说入手,从人兽关系变迁的角度研究民俗。它皆以动物为题材,在论述时又总是设身处地,格外注重情趣,诚可谓“猪鹿猫猴诚有趣,狼狐貉犬岂无情?”
《松岛的狐狸》《飞脚狐的故事》《坂川彦左卫门》三篇收集了日本各地、各个时期大量的有关狐狸的民间故事与传说,对人与狐关系的变迁,对各地与狐狸有关的民俗,对狐狸为适应环境而发生的变化,做了深入的分析和系统的整理。《狼的行踪》《狼史杂谈》两篇则集中讲述了有关狼的故事、传说,梳理了日本狼的变迁历史,探讨了人与狼的关系的变化,对狼群由解体走向灭绝的原因做出了令人信服的解释。《猫岛》《野猫观察记》两篇,对各种类型的猫都有细致的描述,并通过许多猫的传说,对有关猫的日本民俗,对猫与人的关系,都做了饶有兴味的介绍。《毛利的实验》详细记录了柳田国男自己养狗的经历,将心比心,对狗的心理、行动分析得头头是道。《猎鹿图》记述了鹿在日本的历史和现状,用浓墨重彩描绘了日本人猎鹿的盛大场面,并对艺术、宗教等问题都有广泛涉及。《对州的野猪》回顾了对马岛野猪被残酷灭绝的辛酸往事,简述了日本人与野猪的关系史。《猴皮》从一张“漂亮极了”的猴皮入手,实写猴子的种种情态,并详析了生存环境的改变对它们命运的影响。此外,对豺、狸、貉的传说也都有涉猎。
旁征博引,沿波讨源,是《孤猿随笔》在写作方面的主要特点。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它在“搜奇集异”的同时,始终牢记“辨伪求真”的使命,分别虚实,激浊扬清。作者说这本书“给了我论述并证明一些小小的历史真实的宝贵机会”(《序》),谦虚中又不无自信。此书“论述并证明”的“小小的历史真实”散布于各篇。比如,《毛利的实验》通过对毛利保护配偶的行为的仔细观察,得出结论说:“迄今为止,狗的家庭都被当作母系社会,现在这个常识被颠覆了。我总算明白了,这个结论是人强加于狗的。”《狼的行踪》对狼群为维持生存而解体、又因解体而走向灭亡的分析极有学术分量。文中说:“狼无意识地结群的目的只有两个:获得食物与选择配偶。但在一年之中,后者只是短时间的需求,前者则是每天必须的。”但是,“时过境迁,已没有大批猎物需要狼群合围聚歼,狼依靠群体合围猎物的传统战法完全落伍,单个的巧袭猎物才更有效,才能维持寂寞的生存”。而“争抢食物激化了狼与狼之间的矛盾,加速了它们离群独处的进程,最终促成了狼群的解体”。在“狼群解体以后,独狼各自谋食,果腹相对容易起来……可这些独狼至**期时,却难觅配偶,所以母狼无法受孕的现象十分普遍。于是,随着独狼的一个个老死,其命脉也就随之断绝”。请原谅,引文稍稍多了一点,可我以为它揭示了一个大大的真实,所以无法割爱。
《孤猿随笔》在论述如何看待旧风俗时说道:“旧有风俗,并不是可以全面革除的东西。正如火山国的地层是由新与旧的层次共同组合而成的那样,其混合体很难分开;河川平原常见的小石块、砂砾,也是各种颜色的地质碎片掺杂在一块儿的。我们对它们的态度不应该一刀两断,而应该进行细致的整理。一个国家的民俗学,只要向前迈出两三步,融入社会中,就可能取得成果。我们稍作思考,就不难懂得凡事总有多个侧面的道理。”我觉得柳田国男对旧风俗的上述认识,实际上彰显了他对待诸多传说的基本立场。书中旁征博引了许许多多的传说,对那些虚虚实实的传说,作者总是取一种“宁信其有”的谦虚和郑重的态度。比如《飞脚狐的故事》认真地叙述道:“近畿及其附近,直到现在还保存着‘寒施行’的风俗。人们郑重请来不曾附体于人的狐狸,向其咨询各种问题。现在也许会出现一些误解,但那时的狐狸,知道人所不知道的东西。大家相信,只要向狐狸请教,狐狸必定有问必答,自然也就产生了对狐狸的感谢与尊敬之心。”又一本正经地说:“在现存的狐狸书画中,水平高于人的,达数十件,它们都是出自天狐、空狐之手。”对传说本身,现在的读者也许难以认同其真实性,但它们的流传,却反映了当时人们狐狸信仰的真实情况。这就是说,作者特别善于从看似荒诞的传说的流传过程中,发现真实的民俗。
始终用历史的眼光,站在与动物平等的立场上,通过仔细的观察分析,去揣摩、理解动物的行为,也是此书的鲜明特点。如《野猫观察记》这样描述几只生下不久的小野猫:“每只身上都有着相似的红斑。长相虽然相同,性格却有差异……有的猫十分怕人,战战兢兢地惶恐度日;也有的猫比较大方地停在原地看人,距离稍远一点的话,则会安心地蹲坐着,如果唤它,还会喵喵地回应。”观察得十分细致。《猴皮》在分析猴子或主动或被动地离群出走的原因时,设身处地、细致入微,非常有说服力。这种对动物的“理解之同情”,使书中不乏饱蘸感情的文字,读之令人难忘。《猴皮》在描述老猴王被迫离群索居时写道:“一只曾经威风八面的猴王,年轻力壮时出生入死,沙场鏖战,受伤自是难免。这些伤痕是那样明显,从远处亦能看出。而在晚年,却只能带着伤痕落寞离去。”
《孤猿随笔》只是薄薄的一册,但却是作者厚积薄发的作品。《猴皮》向读者透露了个中信息。文中在说到自己“试图追根溯源,从根本上对它(猴皮)流行于世的原因做一番探讨”时写道:“这也许会引来小题大作的嘲笑,但实际上我并非心血**,因为我研究猴皮已经有几十年了。”《猴皮》是篇短文,只有四千多字,可这其中却蕴含着作者“几十年”的研究心血,这不是厚积薄发又是什么?
正因为厚积薄发,所以写起来才能够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当然也就可以不时地幽默一下了。比如《松岛的狐狸》的结尾,在提及野鸡的地域特征发生变化的情况时,作者这样写道:“位于东京染井的岩崎庭院,以前曾饲养过颈部有一个白圈的朝鲜雉,武藏野的雉常飞来玩耍。后来这只朝鲜雉飞走了,然后又有新种的高丽雉归化。染井一带雉的地域特征正在发生变化,而现在暂住那里的外务大臣,估计对此还毫无觉察。”该文这样作结,读者又怎能不掩卷莞尔呢?
最后交代一下注释情况:为方便读者阅读,译文对重要的人名、书名、地名、年代及难懂的词语等,皆用页下注的形式注出。
译者在翻译此书时,得到了好友、日语与俳句专家王岩先生的诸多指教,全部俳句及大部分歌谣译文皆出自王岩先生之手,谨在此致以谢忱。
学识浅陋,讹误漏赘之处在所难免,还请方家不吝指教。
周先民
2017年8月于名古屋闲人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