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皮(1 / 1)

孤猿随笔 柳田国男 2443 字 3个月前

说起猴皮,读者也许会以为这是个童话,实际上它是个真实的故事,而且还是我直接听来的,也是我现在仍在思考、探索的问题。不管怎么说,这张猴皮可不是假的。

在“能乐”[1]的“狂言”[2]剧目中,叫“韧猴”的一折很有名,因此知道的人不少。其大意是,有个不省事的诸侯,在路上碰到一个耍猴人,就强求耍猴人把猴子杀了剥下皮送给他,他要用猴皮蒙韧。耍猴人十分为难,想了好多办法来应付,终于使诸侯让步。于是耍猴人用耍猴表演来感谢诸侯,故事在一段饶有兴味的歌舞后结束。

所谓“韧”,是插放箭矢的箭袋,其形状现在已很少能看到了。它有点类似撑开的瓢箪,里面是空的,所以也称作“空穗”。中世的诸侯们旅行时,会带着蒙着各种兽皮的箭袋,其中就有蒙着猴皮的。这个奇异故事的原型,应该已经相当古老。我认为,用猴皮蒙箭袋这件事情意义深远,虽然直到现在我们仍未能把它彻底搞清楚。

整张的猴皮样子平常,实在算不上美。如果打听猴皮颜色,估计对方难以回答,因为它的颜色太不起眼,既非鼠色,亦非狐色,大概也只能勉为其难称它是猴色,普普通通,毫无特色。可为什么诸侯们对猴皮青眼有加,旅行时要带着蒙着猴皮的箭袋上路呢?对此,我颇有些困惑。这反而激发了我的研究兴趣,于是试图追根溯源,从根本上对它流行于世的原因做一番探讨。这也许会引来小题大做的嘲笑,但实际上我并非心血**,因为我研究猴皮已经有几十年了。

有件偶遇之事,给了我启发,这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某日我去富山县旅行,在去黑部川上游一个名为“钟钓”的温泉途中,走进山阴处的一座房子里歇息、喝茶。好客的主人特意在一个旧坐垫上铺好一块簇新漂亮的毛皮后,才请我坐下。我好奇地问道:大叔,这么漂亮,是什么毛啊?大叔回答说是猴皮。并娓娓告诉我,他在这个春天,在一个小山谷的岩石背后,发现了这只未成年的猴子。由于营养充分的缘故,毛皮生得特别好,它长而柔软,细毛像绢丝一样闪亮。毛的尖端是杂有鼠色的白,拨开来细看,下面则是接近银灰色的浅蓝,真是漂亮极了。

稍稍插几句题外话。想来大家都见过吧,大猴经常让小猴坐在身边,扒开小猴的毛在寻找什么。世人总说这是猴子在捉跳蚤,其实并无根据;也有人说是在为同伴抓痒,找到皮屑就吃下去;还有的说是在欣赏同伴美丽的毛色,是一种审美爱好。比如小狗等无聊时,也常常喜欢跑到一处互相撕咬玩耍。当然和狗类相比,猴子的爱好显然高一个层次。其实直到不久前,人类也有类似的行为。比如乡民们冬日晒太阳取暖,话说得多了、厌了,经常会互相摸摸对方的头发,或者分开头发看看里面。所以上述爱好,其实并不仅限于猴子。

在黑部川的茶屋见到的猴皮,让我怦然心动。也许我有点神经质,总觉得毛皮如此美丽的猴子,以及前面提到的耍猴人的孤猴,都是些有教养的猴子。我因此知道了山里面还活跃着这类毛皮出众的猴子。当然,再出类拔萃的猴子,打死后皮被剥下做成椅垫,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据说捕捉猴子是件难事。老人说,捉猴子很不容易,即便成群的猴子在喧腾打闹,也会有一只猴子不参与其中,警惕地担任警戒。只要觉察到一丝危险,就立刻报警通知同伴。一会儿工夫,它们就全溜得无影无踪。所以捉猴子时,捉猴人自始至终得格外小心翼翼。

不过,猴子生活在猴群里,也并非万事大吉。比如僧多粥少时,弱小之辈动作稍慢就吃不到;它们被强壮的父辈、兄长欺负也是家常便饭,所以它们食不果腹的时候居多。于是个别经验与自信兼而有之的猴子,就有意超在队前,或故意落在队后,伺机脱离猴群,自己觅食充饥。当然耍这类自由主义的小把戏,会引起同伴们忌恨,并常常招致惩罚。其实这种现象在动物界并非个例,不仅出现在猴群里,鸡群里也时有发生。猴子搞自由主义容易上瘾,屡罚屡犯,同伴的憎恶自然也就如影随形。但它们本性难移,我行我素,于是与同伴渐行渐远。换句话说,独立于猴群之外,是它们乐而为之的。

独立后的猴子一般都长得肥壮,毛色好看,因而猴皮值钱。可当它们孤身专注于食物时,就容易成为猎人们的目标,所以它们的安全很没有保障。有人推测说,在险恶的环境中特立独行的猴子,如果运气不错,有惊无险地顺利成长起来,那么凭借自己百炼成钢的卓异能力,它们就可以或者衣锦还乡,返回原先的猴群;或者拉起一支猴群,自己当猴王。不过很遗憾,上述说法,尚未得到印证。

无论如何,上面的猴事至少对我们有两点启发:第一,如果要对猴皮发表意见,首先必须了解猴子的生活环境。第二,它与我们人类所经历的历程,亦略有相似之处。猴子根据自己偶得的生活经验,决定脱离群体,凭借个人的智慧和力量去独立生活。人类把这种想法,大而化之地归为个人主义。虽以“主义”称之,但完全根据这个系统去考虑人生问题的人,并不多见。与个人主义相对的……姑且以团体主义称之。不过究其实际,此类名称只是长久以来的习惯说法,其内容和法则,到现在也没搞清楚。

假如在十只、二十只猴子面前,只有一棵栗子树,并且这棵树上只有五处枝杈好坐,那么弱小的猴子只能在树下吱吱地叫着,忍饥挨饿。这种事情在猴群里司空见惯;作为补偿,它们的安全则有所保障。凡事都有两面性,这些猴子虽然能勉强维生,但大都羸弱不堪。随着动物王国的领地日渐缩小,食物就更难保证。这时自然会有些有自信的猴子离群出走,独立谋生。独立谋生就意味着要忍受寂寞,而且随时要面临意想不到的困难和危险;不过,它也有可能过上“充实的生活”,就像流行语所说的那样。尽管猴子自己不会对“充实的生活”表达谢忱,但它毕竟把自己那华丽柔软的毛皮留在了后世。古谚说:虎死皮留。毋庸置疑,毛皮的主人活出了超过猴群同伴的意义。当然在这种高贵的生活背后,恰好与近代那些个人主义艺术相同,潜藏着一言难尽的苦恼和寂寞。对人类来说,现在虽然已没有了像猴子那样在枪口之下讨生活的恐惧,但人与人共处的快乐也有所减少。另外,在团体的约束中,那些理由不明的管制日益严厉,令人生厌,使得离开旧团体的人日益增多。对这种现象,是听之任之,以不变应万变好呢,还是进行变革,用新的东西取而代之好呢?有的国家现在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还没有找到答案。

作为个案来考察此事,显然是个难题,因为利害得失纠缠一处、错综复杂。如果仅就猴子的过去和未来进行思考,尽管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但我还是很难赞同它。猴子们最初生活玩耍的森林溪谷,要远比现在辽阔富饶,树上有栗子、榛子、蘑菇、橡实,流水里有数不清的小螃蟹。一群猴子也许不用争抢,就能养得膘肥体壮,也许还会相互抚摸毛皮,玩耍打闹。随着这种生活的延续发展,贤明的猴王们感到,只是像老虎、狐狸那样单独行动,过于单调,于是就按照猴的本性,领着猴子组成猴群,团结友爱,分享食物,去了那些宁静而物产丰饶的山里。但时至今日,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返,过去的幸福光景已不复重现。遗憾的是,猴子们没有经验,不会思考,更缺乏知识,所以根本无法建立新的生存方式。

我以为直到“能乐”的“狂言”剧目上演“韧猴”的时代为止,在我国山中,猴皮的毛色都是很漂亮的。可当出现了耍猴人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养的猴子因为饱尝世间辛苦,毛皮变得肮脏不堪。而那个傻瓜诸侯,对此却毫不介意,竟要用它来蒙箭袋。这件事本身未尝不是一个被人窃笑的讽刺,不过未被人们注意到而已。如果我没有说错,现在山中的猴子,全都枯瘦憔悴,剥下的皮也不能做蒙张之用了。至于猴皮韧的最早来历,现已无法搞清,只能留下遗憾了。

如果能断言我在越中深山里所看到的那张至美的猴皮,是出自特立独行的猴子之身,那么就不能不说猴子的个人主义是个好东西。幸好现在还有些未被开发的山林,如果那里的猴子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并且都有望出落成漂亮的猴子,那么我希望它们就一直那样生活下去。有关猴皮韧的记录告诉我们,至少在某段历史时期,这是完全可能的。猴皮若像现在这样外表肮脏,品相低劣,是不会有人把它蒙在箭袋上带着旅行的。因此,对这个猴皮问题,我们有必要对其历史做更深入的研究。究明此事,在某种程度上,对人类也当有参考作用。

(大正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播放)

附记

我后来了解到在离群独处的“一只猴”的猴皮里,其实也会藏污纳垢,因此至今仍在后悔:不该仅据一两张残存的猴皮就匆匆得出结论。猴子离群独处的原因很多,而我并未能全部把握,所以结论下得太草率了。我觉得有关猴皮的问题,以后很可能还会有新的发现。比如有的猴子生来性格孤僻,不合群,对爱的感受性差,在猴群中一直被同伴嫌弃,所以终于待不下去而被迫出走。举个猴子以外的例子。我小时候饲养的一窝鸡中,有一只歪嘴鸡。我喂它谷粒,它吃不快,急起来就去啄同伴的脖子、脊背,并且养成了恶习。后来只要它一出现,其他鸡就躲开了,它只能独自寂寞地踱步。不过这些禽兽虽有错处,但也可怜,我同情它们的雅量还是有的。猴子幼时,肚子易饿,其母则因为生理需要,非常贪食,可又无法搞到两份食物。于是其母就从弱小的猴子手中抢食。这样一来,不用说被抢的猴子,就是周围的猴子也会打抱不平而叫骂不迭。这位母亲也就为自己制造了许多冤家对头,结果被驱逐出群。可悲的是,其母离开猴群后,仍留在群里的幼猴,从此就得过失恃的生活了。

再说一个只是属于猴子社会的习俗,那就是猴子对同类的毛皮,抱有特别的兴趣。这里对是否像人们所说的在捉蚤暂且不论,显而易见的是,只要有空闲,它们就互相抚摸;稍发现异状,它们就很认真地研究。如果发现了对方身上的伤疤——虽然不太清楚原因,大多应是猎人造成的吧——就彻查一番。从远处看,似乎会觉得猴子很有同情心,但实际上跟医术等毫无关系。被查的猴子显得烦躁而生气,好像还伴有强烈痛感。因为难以忍受这种折磨,常常挨整的猴子,就会渐渐疏远猴群,最终离群出走,成为一个独处者。老猎人常说他们捉住的猴子,身上常有瘢痕,指爪也常有残缺。这类猴子,怎么可能留下高级毛皮呢?

经过多地观察,现已证实了猴群中那些担任头领的资深大猴,是享受被伺候待遇的。在信州、远州的交界处,头领被当地人称为“先山”。“先山”即先驱的意思。长尾君[3]的《山乡风物志》[4]称,猴群的“先山”在位时虽然风光一时,退隐后也只能孤零零地徘徊于山中。它上了年纪,生殖力减退,从政热情随之衰颓,余下的日子也只能深居简出了。有人说老头领也逃不脱身上的旧瘢痕被彻查的命运。头领退隐之前,也曾为物色、甄别、培养接班人而不遗余力;可残酷的是,接班人取代它有了权威之后,老头领马上就沦为孤家寡人。从此群猴对前任领导不再彬彬有礼,老头领甚至也难免皮毛被彻查之苦,疼痛难忍,只能选择遁去。一只曾经威风八面的猴王,年轻力壮时出生入死,沙场鏖战,受伤自是难免。这些伤痕是那样明显,从远处亦能看出;而在晚年,却只能带着伤痕落寞离去。其悲惨可怜的程度,比上面说到的母子分别,还要严重得多。

因此,我们必须制止像“韧猴”中的诸侯那样随意去剥“一只猴皮”的行为。作为猴子,它怎么能够容忍那心爱的毛皮被剥去?它徘徊于深山之中尽管孤苦伶仃,也要比剥皮而死强过千倍。现在正有这样“一只猴”,在我国的村野里出没,悠然地穿行玩耍于蜜橘田里。它的身躯,大约是普通猴子的一倍。尽管日本并没有狒狒这种动物,但直到现在,还是有很多人把它称为狒狒。岩见重太郎等曾遇到过它。遇到它的地方,主要位于静冈县一带。我注意此事之后,报纸的有关报道已达十次以上,其中甚至有两三次说捉到了。“山男”故事所说的,显然有所夸张。说它出没于大井蒿科的水源地一带的报道很多,而这种生存样式,是有传统可追溯的,要远远早于人们开始种柑橘的时代。如果能尽可能详细而精确地把猴子的故事记载并保存下来,对人类也会有若干参考作用。人虽然不能去模仿猴子,但猴子和人的相似之处应该不少。

(昭和十四年九月)

[1] 能乐是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传统艺术形式,是具有宗教意味的假面悲剧。

[2] 狂言是穿插于能乐剧目间的逗乐小喜剧。

[3] 长尾宏也(1904—?),登山家,随笔家。

[4] 竹村书房193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