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树藩 著 冯志阳 整理点校
点校说明:《救济日记》,为光绪庚子仲冬上海石印本,现藏于上海图书馆。
庚子夏,京津惨遭兵燹,官商之流离颠沛者殆不下数十万人。余不揣固陋,创设救济善会于沪上,合南方之财力救北地之疮痍。但事不躬亲,难期实践,遂于闰八月二十二日慷慨启行。是午,同德医官贝尔榜、德人喜士、陈季同(敬如)、严复(又陵)、德文翻译洪中(肇生),并家丁小工人等共计捌拾贰人,登爱仁轮船,开出吴淞口停泊。
二十三日,同贝尔榜、喜士、敬如,至德公司船,名汉那威。船上有兵官四十二人、兵士一千五百人。各兵官下梯握手相迎,兵皆擎枪鹄立。延至官厅,酌酒相敬,并极言外国设立红十字会之有益,并出纸索书姓氏以为日后纪念。由敬如通语,至两句钟之久。辞出,各兵官复送下梯,握手珍重而别。下午四句钟,爱仁轮船展轮出口,德兵船升旗发号致敬。
二十四日,轮过黑海,波平浪静。
二十五日,轮过威海卫、烟台,沿途见有日本、德国兵轮,互相升炮示敬。同行司事携有乩机,忽见有方头长虫盘踞其下,移时不见。此次北行,连日海不扬波,如履坦途,必为神明护佑,所见疑即金龙大王之类。
二十六日十句钟到大沽口,有德国红十字会船一艘,升龙旗示敬。潮水甚浅,即在口外下椗。各国兵轮在大沽者连樯云集,约计百有余号。午后,与贝尔榜、喜士、敬如在小火轮进口。至塘沽一路,旌旗满野,东炮台悬日本及大英、意大利旗号,西炮台悬俄德两国旗号,船坞亦悬俄国旗号,招商局码头悬美国旗号,开平矿务局德国旗号,铁路则悬俄国旗号。此外,村镇商船无不悬一外国旗号以为保护,真有人民犹是,城郭已非之象。贝尔榜登岸谒德兵官,薄暮始返,仍坐小火轮回船。
二十七日,大风雨雪,潮水忽涨五寸,轮船得以进口停泊塘沽。船主云,此时正值小潮,隔三日后方能进口。今午忽涨至五寸,大是神助。船停泊毕,风势顿息,天亦开霁,冥冥中诚有为之呵护者。是日发上海电报。
二十八日,贝尔榜偕喜士、敬如坐火车至紫竹林,谒德国联军总统哇德西,因已赴津,未遇而回。由广济轮船发上海信三封。
二十九日,德兵船有兵官三人登轮来拜,宴以酒食,商办红十字会各事,允派德兵一名押一华商民船为我会中装运粮食赴津之用。是时,塘沽各华船皆归外人雇佣,设非德人分拨,我会竟无船可雇也。
九月初一日,贝尔榜偕敬如、又陵坐火车赴紫竹林。
初二日,天津被难士商均知有救命船到塘沽,纷来求渡。
初三日,德兵官又派德兵两名,并华商民船两艘,为我会转运衣粮赴津。有难民二十余人前来求渡,鸠形鹄面,情甚可怜。据称八月间由奥国兵官招募来津,每月允给辛工洋三十元。一时贪利北来,不料奥兵官到津后中炮阵亡,若辈谋生无路,欲归不得。日昨苦工,难求一饱,转瞬天寒,行将冻馁。余谓此等人甘从洋兵以身试险,本不应救,姑念业已受苦月余,况红十字会例以平等救人为主,故仍一体援之。
初四日,偕船上二副登塘沽岸,步行四五里,不见一中国人。沿路所堆均是各国兵粮,以及所得机器东局制造铜炮及火药等物。先见俄兵,次见日兵、德兵、奥兵、意大利兵,惟意兵帽上有鸡毛一丛,与他国异,后见美兵。惟英兵不在塘沽,至印度兵,一路皆有。此外则中国小工耳。
初五日,偕二副及会友罗焕章(饴)、英文翻译雍俊卿乘火车由塘沽到津,一路红旗遍野,白骨盈沟,觉李华吊古战场文尚未能形容其万一也。同车洋兵甚多,啰嘈实难忍受,有俄国都统同来。到车站时,各国兵官及洋兵作乐迎接,甚觉肃静。至紫竹林诣张燕谋京卿宅寻敬如,索饭毕,遂与前天津学堂教习美人丁嘉烈商定,拨出火神庙为救济会办事之所,同坐东洋车到火神庙布置一切。晚寓针市街恒远里源丰润屋内。由海大道至东门尽成焦土,估衣街亦被毁,惟针市街尚完美。是夕,同敬如至义和成晚饭。
火车均归俄兵管理,华人搭坐往往为俄兵驱逐下车。是日,车上有二日本人亦为俄兵殴打逐下,可见俄兵之横。
初六日,偕敬如至锅店街通源钱店访张星洲翻译未遇,到城内察看丁公祠,设救济善会分局。略坐片时,出城至张宅托甘再芗写都统衙门信,到汇丰银行见吴调卿。归过海大道,遇德兵一队,欲夺予及敬如所坐之东洋车,予即下车相让,敬如不肯,与之争论,拔刀相向,遂与敬如步行至南门外。适有二把手小车,不得已以五角洋雇坐。与敬如相对谈心,黑夜沿城行走,危险殊甚。敬如自谓生平遍历五大洲,从未受如此之辱。余谓我辈立意救人,虽受种种险厄,止求办成此会,此等横逆之来,不足为怪也。
都统衙门系俄英美法德日本都统所居管理中国民事,名曰暂行管理天津事务都统衙门。美人丁嘉烈因深通华语,即派为汉文司员,民间词讼由之审断。
初七日,偕敬如至都统衙门见丁嘉烈商议进京之法,据云路上甚险,不易行走,当与美国提督商酌,如有美兵进京,可招呼同行,此外亦别无良策。在都统衙门见有大筐装一女人,系为德兵所伤。午后到紫竹林直报馆仁记洋行见买办宋馨山,至张宅邀甘再芗同到义和成晚饭。
初八日,与敬如到紫竹林北洋医学堂访关竹朋。是堂虽由俄兵保护,亦甚糟蹋。至利顺得饭店晤贝尔榜、喜士,为轮船事拜仁记洋行大班,卧病在床。到张宅见德璀琳畅谈时事,予告以久闻各国兵丁甚有纪律,极为钦佩,今见各国兵与中国兵情形相同,方知此次之败,非战之罪也。德璀琳云,现在德国兵如此无理,我亦羞辱,但我国亦以我为德国二毛子也。予以津地土匪勾引洋兵,开劈棺木,抛尸遍地,惨不忍睹,请其设法帮助。蒙允于塘沽开平矿务局拨空屋一所,先将棺木运至塘沽寄存,俟冰河前由矿务局拨借一轮专运回南,将来有船装运难民,亦可不收水脚,情甚可感。交爱仁寄湖州家信一封。
初九日,纪锦斋杨竹瞻邀至义和成早饭。刘铁云由上海来,已改东洋装束,带到上海信九封。有毛毓泉来见,允为帮办掩埋事宜。与铁云至义和成晚饭,发上海公信,及招商局信。接王家口徐寿伯来信云,王家口今日又过洋兵,尚未见举动,而大城县、青县多已被抢。青县知县及捕厅均被打死,绅士居民被伤者不计其数,辫发割去者亦不少,正定府亦失守云。
初十日,王崇烈(汉甫)来见,谈及乃翁廉生阁学从容就义全家殉节,情甚可惨。午后至紫竹林德义洋行,洋人出示所得御用之物甚多,予目不忍睹,怅怅而返。据行中买办云,五月二十六七等日,紫竹林各国领事署曾扯旗求救,裕禄以为可以灭此朝食,尽力攻打,至有此祸。天津城中义和团及官兵有十万之众,紫竹林只有洋人二千,相持一月之久,竟不能入,可羞可恨。傍晚有奥国兵官巴兰德、法国兵官德罗尼来访,同至义和成晚饭。
十一日,爱仁轮船于八句钟开回上海,装去难民一百七十余人。午后至紫竹林汇丰银行、元亨洋行,又至张宅访德璀琳。回寓与铁云商办赴京救济事宜。
十二日,铁云于午后率同司事工役二十余人赴京。晚间与敬如商办掩埋、平粜之事。掩埋局设在南门城内丁公祠后面。
十三日,本段绅董赵兴堂、王雅廷来见。谈及昨日为日本天长佳节(即万寿日),津人送去寿幛、寿联诸礼,该国兵官相待极优。各国在津兵官均由津人恭送德政匾及万民伞,西官无不欢乐。来华未久,已沾染中国官场恶习,但西人此次办理津地事宜,确有实惠受之,实可无愧云。
十四日,本地绅董赵兴堂、林兰坡、王雅廷、王肖周、穆印堂、陈庆春、刘竹坡在庆兴馆公请,商办平粜事。议定设局七处,白米每包四元五角,籼米每包三元五角,每人粜米以一斗为度。晚间在义和成请毛毓泉商筹掩埋经费。是日,本地绅董顾梦臣等公送酒席四桌,为诸会友洗尘,却之不获,遂嘱会中各友,宜遇事实心努力,以副津人之厚意。
十五日,在义和成答请本地各董,有赵兴堂者颇具胆识,当津城失陷时,只身求救,愿供支应各国洋兵,始允保护。津城外惟针市街一隅完善如故,皆赵君一人之力也。甘再芗来晚饭,谈及洋人攻破天津,幸有俄国兵官倭君顾全大局,竭力保护,否则鸡犬不留。
十六日,偕敬如至利顺得访贝尔榜,同到汇丰取银,遂与贝尔榜及其夫人至火神庙。路过紫竹林大街,昔日繁华之地,今为瓦裂之场,不胜伤感。复邀洋人至义和成早餐,同乡黄介臣来见。
陈敬如成天津感事诗一律:
盈虚消长亦前因,涕泗交并过析津。华屋不留三片瓦,良民尽作九州人。弥天烈火茫茫劫,卷地愁风浩浩尘。莫谓河山尚无恙,往来戎马正频频。
十七日,谢汝舟率同司事工役六人赴保定救济,由法国保护。午后法兵官三人来,同到西角湾看劫余各物。是日由安平发上海各信,寄京都杨彝卿函。
陈敬如又成救济善会诗一律:
一片慈航海上来,欢声北地若闻雷。饥人得饱寒人暖,困者全苏滞者回。弥补疮痍施药饵,收埋胔骨赠衾材,仁风不独生存戴,感激应教到夜台。
记立山被害事
某日有义和拳传庄王之命,邀立山至府第。及往,阍人告以庄邸不在府中,引至客厅稍坐。步进客厅,但见满案香烛供奉神像,属立山叩首上香。礼毕,某邸忽来,遂问立山,汝家中有戏台,戏台下有地道接济洋人粮食,罪当死。立山答以家中并无戏台,亦无地道,如果不信,可以派人往勘。某王无辞入内。俄,大师兄出来,所问与某邸之言相同,复令上香,随即上表。因表纸潮湿,不能上升,大师兄对立山云,今所焚之表不升,确是直眼(依附洋人谓之直眼),汝罪当杀。立山答以要杀便杀,但接济洋人实无此事。大师兄亦入内,俄,二师兄又带一人出来。立山细视此人,即是宅内剃发匠。令与立山同跪上香,复属剃发匠上表,亦纸湿不升。二师兄遂云,此人亦是二毛子,即以之陪绑。正在捆绑之际,庄邸亦来,对立山云,今大师兄焚表不升,汝当绑赴市曹行刑。即由义和团推拥而出,并不行刑,将立山及剃发匠送入刑部监狱。立山以为既下刑部,命尚可救。不料,隔两日后将立山提出刑部监牢,并未见某邸、庄邸及大二师兄,随即遇害。
翻译洪肇生过津有感赋浪淘沙词:
红叶满城头,风送扁舟,败墙高处是洋楼。回首旧时歌舞地,已付东流。
草木也知愁,铜鼓才收,渔翁闲唱荻花洲。极日沧桑无限恨,往事悠悠。
予和浪淘沙一阙:
饮恨在心头,散发扁舟,山河锦绣一时休。满目疮痍无净土,涕泗交流。
风雨亦含愁,征战难收,摧残至此甚来由。寄语世人应梦觉,莫再悠悠。
陈敬如和浪淘沙一阙:
善念在心头,一叶仙舟,余生残喘尽归休。从此东南多少士,不叹飘流。
魂魄正悲愁,白骨谁收,为安窀穸掩松楸。无复天津桥畔路,鬼泣啾啾。
十八日,偕敬如至紫竹林访贝尔榜,商议赴津事。到张宅晤德璀琳,拟由会中及本地绅董集赀设立便民质库,恳德璀琳为之保护。当蒙允诺,惟必须先将资本存在银行,以后陆续支用。晚间张少笃(名肇熊,候补道)来见,谈及此间杨柳青地方有石三爷者,深明大义,毁家纾难,保全桑梓。又有王家口县丞景星泉(浙江人),当拳匪扰乱之时,有三洋人避难在芦苇中,将至饿毙。由该县丞救出,护送到津。洋人感活命之恩,酬以玉帛,景丞坚谢不受,并云保护本是地方官之职,何敢受谢。洋人以景丞不受谢礼,心总不安,遂易以金银。景丞更不敢受,对洋人云,如必欲谢我,请索一事,此后大兵如到王家口,给我凭据,不得扰害百姓。倘蒙慨诺,受惠多矣。洋人云,如此与汝无益。景丞告以我系地方官,百姓即我之子民,我之所以能保护诸君者,亦因是地方有司,分所应为。况当日并非某一人之力所能救护,更赖绅董协助,诸君得保无恙,则王家口之百姓理应保全。我为地方官保全我之子民,何得谓之无益。诸君能允,甚感;否则我亦不敢领谢,请从此辞。洋兵一再踌躇,此事非我等所能专主,必须请京中提督示,方能给发凭据。但感君高谊,不敢惮烦,当为之电达请示。嗣得提督覆音,准给据保护,王家口得赖以安。嗟乎,晨门下吏尚能不亢不卑保全寸地,彼内参枢密外镇封疆,反不知调和鼎鼐维持大局,至令天子蒙尘生灵涂炭,地下有知,当亦愧煞。
十九日,徐寿伯来见,谈及义和拳起于山东,初名奚吴拳,系奚姓、吴姓两村所创,始故名奚吴拳。山东巡抚毓贤加以美名,改为义和拳。偕敬如至紫竹林访贝尔榜取银。朔风扑面,已有严寒气象。晚间张少笃来谈。
二十日,与美国红十字会约同赴京。晨起登舟,候至傍晚,其船始来,用小火轮拖带。我船追赶不及,仍复上岸。天已昏黑,路遇德国醉兵一队,先将翻译雍俊卿之帽攫去。予手提外国皮带所藏银钞现洋甚伙,醉兵见予西人装束,直目屡视,不敢相近。只得硬着头皮向前行走,然心中甚为惊惧。忽见有日本巡捕房,随即入内备述情形,承派兵两名护送至针市街寓内。此次日本兵极为整肃,保护周至,津人无不感之。予亦深受其惠,否则不堪设想矣。
二十一日,仇篆青来见,谈及青县知县被害状,甚为惨烈。知县沈正初,浙江湖州人,平时官声甚好,自持廉俭。此次洋兵往攻青县,沈公恐百姓遭殃,与洋兵约愿供支应。无如地方清苦,洋人需索甚苛,力难支持,遂为洋兵所杀,以为沈公失信。分割其肉,尸无完肤,由地方诸董事为之棺殓。午后,杨莘伯(名崇伊,常熟人)从都中送难民来津,晤谈良久,知和议尚无头绪。德国联军总统哇德西住居禁城内仪鸾殿,各国公使均不以为然。保定藩臬及清河道某、城守尉某、候补道谭文焕由洋人审得罪皆应斩,请总统哇德西定议。闻哇德西批饬将藩司及城守尉在保定处斩,臬司及清河道送天津都统衙门审问,谭文焕解津处斩。监司大员遭此凌辱,言之痛心。惟谭文焕系江西人,指分直隶候补道,目不识丁,此番假义和团为由,营谋统领,纵兵抢劫,得银数十万。若谭文焕者,不独外国审问应斩,即中国罪律亦当斩首耳。
二十二日,安平轮船开往上海,装回被难士商一百余人。午后杨莘伯、刘吉六(名光廉,广东人)来访。吉六谈及由津坐火车至塘沽甚属危险,惟见我会中司友刘锡九来往无阻,极赞其办事能干,不易多得。傍晚邀山海关马队营官他拉贝、天津法国统领华勒脱夫、天津城内法兵头俞贝德至义和成夜饭。各兵官均颂扬我会中办事之善,予亦称谢其在津保护之德,尽欢而散。归寓,与敬如论及此番变局,误于不通洋务者,惟有怨恨畏惧而不知自强;又误于熟悉洋务者,只知献媚逢迎而不知大体,所以至有今日。然与洋人交涉,不在能通语言文字,第一要明白道理,遇事能据理力争,洋人自然敬服。从前有一熟悉洋务之大员,时常馈送洋人礼物,深为彼族所疑,以某大员币重而言甘,必有所求,互相告诫,我辈毋受其礼,切勿为其所诱。大员一日又送洋人之夫人牡丹花数盆,夫人大怒,西俗以送玫瑰花则喜,送牡丹花为大不敬。该大员虽平时自负为熟悉洋务,而于往来细微之道理尚贸然不知,我中国熟悉洋务人员大率类此,言之可叹。
二十三日,敬如搭火车坐公平轮船回申。予与敬如由申来津三十余日,行坐相依,患难相共,一旦君欲先归,如失左右手。临歧珍重,不禁黯然。予亦于是日与美会教士同伴入都,下午登舟,开至东浮桥驻宿。
二十四日,大风甚寒,冰凌下流,舟行颇迟,开至北仓驻宿。但见颓垣裂瓦,鸡犬无闻,北人最敬武圣,村村庙祀,一路都为洋兵所毁,佛寺亦无有瓦全者。
二十五日,风止,河冻甚坚,舟子不肯行,予亦心灰,拟作退计。忽而南风大作,顿觉暖和,冰冻亦解,既蒙天佑助我成功,予遂决意前进,开至杨村驻宿。沿途人迹稀少,骷髅甚多,欲为掩埋,无可下手,未免负疚于心耳。此地为俄法所占,终夜吹号不绝。
杨村舟中和敬如天津感事诗原韵:
慈航北渡亦前因,满目凄凉过析津。五色旌旗成列国,万家灯火尽夷人。疮痍莫补弥天恨,征战难收卷地尘。谁谓山河可无恙,夜来鬼泣尚频频。
和敬如救济善会诗原韵:
普念慈祥渡海来,欢声动地若闻雷。扶危救困心存久,冒矢冲锋志不回。莫谓回生无妙药,应知济世有良材。博施愧我难偿愿,感激何须到夜台。
二十六日,风和日暖,舟行甚利,开至河西务驻宿。此地为日本及英人所占,甚为安静。岸上有唱大鼓书者,颇似承平气象。
二十七日,天寒微阴,开至马头驻宿。此地为日本及英人所占,亦甚平静。
二十八日,二句钟抵通州,仓米抢掠一空,城内房屋都被焚毁,较之天津遭祸更烈。
二十九日,晤李友之、杨彝卿,商议京中被难官商赴津事,共计回南二千余人。十句钟上车,由石道进京,沿途房屋虽未尽毁,室空人杳,甚觉凄凉。入齐化门经日本人管守城楼及城门,均为炮伤,至东四牌楼锡庆堂暂寓。
三十日,那子言来见,备述被抢避难情状,闻之酸心。明时李闯入寇,无此酷虐。城内地安门及西四牌楼一带均成焦土,前门外至珠市口及崇文门内东交民巷无不被焚。惟齐化门内至东四牌楼,及彰仪门内至虎坊桥一带尚称完善。午后到贤良寺谒见傅相,蒙奖在津所办各事甚妥,并勖以勉力行善。
当时洋人已将入都,尚有某旗员盼望五台山和尚来京可保无恙。如此大军务,并无侦探,洋兵已到东华门,尚以为二毛子来攻耳。
十月初一日,于晦若来谈,京中尚有被难官商四百余人,急欲出京,属予设法保护,始终其事。同人钱蔚芝出城访友,归来已晚,行至大栅栏,遇德兵五人将其身藏银洋悉数收去,并夺去马褂一件,不敢与争,遂在城外借宿。
初二日,至顺天府衙门访福岛将军,适值他出,未晤,由知宾所给一凭条,方能出来,文曰“出门之证”,到门口由值班兵收去。同人卓彤斎由化石桥来寓途中,印度兵抢其风貌,戴在头上,扬长大笑而去。
初三日,到顺天府访福岛,询悉住在东四牌楼四条胡同,遂至旅宿奉访。进门后见有日本兵四名,由一中国白发老翁教习华语。予将名片交日本兵传入,俄而请见,握手道故,畅论时事。福岛云,中国人至今无一醒者,尚在醉梦之中,吾辈亦甚为担忧。予欲送被难官商由旱道出京,托为保护,承允设法,约予翌日再往。午后,汪兰楣来,谈及许袁被害时,同人往求崇宫保、徐中堂保救,因二公圣眷甚隆,尊为国老,或能挽回天心。崇宫保尚允为商议,徐中堂云此等二毛子,多杀几个甚好。当洋人入京时,崇宫保家掘一地坑,全眷跳入活埋尽节,宫保在保定闻信自缢。福少农家眷九人,亦投井而死。
初四日,到大甜小井与铁云畅谈,知敬信放九门提督,欲调旗兵点名,商之英国提督,不允,并云敬信虽放九门提督,试问哪一门是敬信所有,如调旗兵三十名,我即开枪打死。顺治门外南横街一带,归美国人暂行管理,由恽薇孙阁学邀集京官设立安民公所。闻有五城御史某上诉庆王,此事应归五城御史办理,恽阁学等不能越俎代谋,甚为愤懑。至贤良寺晤杨彝卿、徐次舟、杨廉甫、于晦若诸公,云京城第二批人由杨村坐火车到塘沽,因无轮船,至令四百余人露宿两夜。予到通时,力劝改由水道上轮,彝卿固执不从,今事至此,悔已无及。在贤良寺早饭,午后到西堂子胡同访张燕谋阁学,晤谈良久,知京津各处共死中国教民一万五六千人,外国教士只死数千人。
初五日,往谒庆邸,出门未见,相遇于途,前后有日本兵三人保护。路过后门,城门尽毁,不胜故宫离黍之悲。庆邸府门口有日本兵持枪守护,李中堂所寓贤良寺门口有俄国兵守护。
初六日,至贤良寺与杨彝卿叙谈。
初七日,访刘铁云,商请美国派兵保护被难官商出京事,谈及各国公使已将条款商妥,电知其政府候复,再与我开议。午后,黄孝淑来见,备述两宫仓皇出走情形。洋人于七月二十一日十句钟进城,两宫于六句钟出前门走避,太后坐一车,澜公跨辕;皇上坐一车,李莲英跨辕;皇后坐一车,英年跨辕,端庆两邸骑马随行,太后服葛布衫,皇上服元色纱长衫,一路并无饮食。至二十二日晚间始得麦饼一块,随扈董马二军约有两万余人,亦未带粮食,沿途抢劫。孝淑亦于二十一日十句钟随武卫军出城追驾不及,隐避乡间,至二十六日回京。午后丁瑾臣来谈,知洋人入都时,闻五城侍御某正在升座,被洋人逐下,与差役同栖处,扫马粪三日始放。李侍郎某奉行在旨升户部右侍郎,正在写谢恩折,被洋人拽去鞭背五十,因其年老,不令脱裤。刘侍郎某在仓场书户家司阍一月,其如夫人洗衣度日。此外大小京官做苦力(洋人小工之称)抬死尸不可胜记。两宫路经宣化府,有知府李光极有肝胆,赶办衣服,连夜进呈,当蒙召见。先至军机刚毅慢不为礼,李光已觉气愤。刚毅问,汝即宣化府李某乎?对曰是。刚又问,命汝备办衣服,何以如是迟误?光对曰,昨夜已进呈。刚又云,何以主上尚服元青外褂?光对曰,此皇上以宗庙社稷为忧,不敢更换他服,否则实非外臣所当知。可恨误国大臣,此时尚不知维持社稷,犹复拘此微细礼节,实属可杀,遂将刚毅大骂。正在相争,传旨入见,面奏刚毅有可杀者数端。太后命光略近前跪,吿以此事非刚毅一人之罪,未便遽加严谴。退出奉恩旨赏三品卿衔,随跸西行。光复报效银一千两,行未一日,仍令回省开缺另用,此由刚毅之要挟,太后亦无权耳。当时陈泽霖(雨人)所带之兵,望见洋人即行溃遁,随至通州放火抢掳。张春发所招八营,亦是乌合之众,沿路散逃,将永清县围困,意欲屠城,由知县解出银二千两、米五百石以供军食,城始解围。李秉衡统兵出城,并未与洋人交战,四散分逃,退至长新店吞金而死。又闻许袁二公未被拏之时,蒙皇太后召见,犹侃侃而谈,皇上对之垂泪,盖知其死期已至,故不觉泫然也。
初八日,出城至天坛谒美国提督鹊飞,但见端午门、大清门洞开,行人出入无阻。予由东交民巷出大清门,甚觉惶悚,速令车夫改从旁门绕道,路人皆笑其迂。天坛房屋尽为改筑,或开旁户,或启窗牖,大有久假之意。午后进城至美国钦使署,晤公使康格,畅谈时事,并谢其允为派兵保护被难官商出京。
初九日,晨起,至贤良寺合肥相国处辞行,蒙以办事能干,颇有胆识奖许,并由济急会拨助银二千两,电谕上海招商局再拨两轮来津候用。临行谆嘱,明春必须来京接办。
初十日,九句钟登车起行,共计被难官商二百余人,装车一百六十余两,由美国派来兵官两人,马队百名,护送出城。齐化门一带观者如堵墙,至张家湾驻夜。
十一日,至河西务驻夜,一片瓦泣之场,只得车围露宿,早晚仅以粥饼充饥,所幸月明风静,甚觉平安。
十二日,至杨村驻夜,亦复露宿车中。予与杨彝卿在日本伊藤军卫旅舍借寓,同榻谈心。知李侍郎某被洋人鞭背,由合肥相国遣翻译救出,行至御河桥晕倒在地,鼻破血流,遂迁寓贤良寺。王协揆出都时骑款假马,嚼高粱秆,未知确否。怡亲王与庆宽抬材两日,怡亲王放归病死。洋兵入城时,闻有某中堂之子跪求其父殉节。中堂问,汝将何如?对云,当从父死。中堂遂自缢,其子并不随死。觍颜人世,可笑可恨。
十三日,下午三句钟到天津,在浙江海运局下车,沿途观者甚众。途中承美兵官拔克达保护周密,同人咸交口感谢。
附录申报所登公启一折
京津善会有二,一曰救济会,系陆纯伯部郎仿照红十字会例首先创办;一曰济急会,系盛京卿诸公鸠资成之。陆部郎在天津、保定附近州县接出避难官民眷属甚多,系请德法各国保护,由会中人等手执会旗往来照料,奔走不遑。天津、保定来南之人,莫不颂声载道。部郎因津保诸事均以布置妥善,遂于九月二十八日入都,适值济急会所定三十日一批,为人数众多不能起行愁叹交作,合肥中堂饬令陆部郎接受代办。惟时通州内河业已封冻,非由陆路乘坐骡车不能赴津,艰险倍常,殊形棘手。部郎带同翻译雍剑秋商恳美国钦差康格君,转请美国总提督雀飞君保护。因京津一带陆路驻扎各国兵丁甚多,且沿途匪类出没不常,必须多派兵队,方足以资保护。旋由雀飞君派出兵官拨达克君,带领马队百余名、马车二十余辆,于十月十日随同陆部郎保护官商家眷等车共三百数十辆出齐化门起行。美兵士均披黄襜褕戴貂冠御貂手套,鞍勒鲜明,戈仗晃耀。是日,宿张家湾,该处兵燹之后,阗无人迹,各就破庙以居。突有某国兵戴红圈蓝帽,向一纪姓者扰闹,美兵队闻知,当向追捕,并分班值夜梭巡达旦,赖以安谧。次日宿河西务,各国游弋兵丁尤觉其伙,拨达克君恐零星散处,难于保护,爰以兵法部勒中国驴车,择一空地,列为方城阵式,而令妇女老弱居车城之中,派保护兵队居车城之外,拥甲厉兵,如临大敌。陆部郎亦与执事诸人同甘共苦,露宿荒郊,车头人役所预备之公馆,部郎坚不往住,亲与翻译查至天明,以故出入虎口之中,毫无惊险,其宿杨村亦然。惟过杨村之大桥,万分险隘。有某某国守兵,因见捆载繁多,少妇弱女络绎于道,眈眈虎视,大有垂涎之意。拔达克君亲率兵队往返巡查,见有欲揭妇女车帘之某国兵,即以洋枪相拟。某国兵抱头鼠窜,始皆不敢有犯。拔达克君每过要隘之处,辄令兵队分扎两头,必俟中国车辆全数过清,方行导引前进,并不准车夫争先抢路,必鱼贯而行,复偕陆部郎一一点视,日凡数次,亦云劳矣。而拔达克君之部下某什长,于过桥之时因招呼某姓家眷口十分忙急,竟从马上坠落,受伤甚重,现在不知其痊愈否也。雪地冰天,苦辛万状,马匹颇有冻毙者。所有尾批送回之华人,莫不感激美兵官拔达克君之办事认真,提督雀飞君任用得人,钦差康格君一视同仁,真能令我华人心折也。然非陆部郎之推心置腹为洋人所深信,安得有此履险如夷耶!陈亮伯、丁瑾臣、周雅章、林梅贞、丁子襄等谨启。
十四日,天雨,牵羊担酒至美兵官处谢其保护周妥,遂回针市街寓中,知前月二十五日贴邻失火,惟火神庙巍然独存,若非天佑,安能如此!傍晚大雪。
十五日,天雪,邀美兵官至义和成酒叙,尽欢而散。午后放晴,大风,接厦门陶心云来函,并七绝五首:
纯伯吾兄创救济善会,天下响应,近航海北行,可当义勇矣。敬赋五诗以志钦佩 陶濬宣
救济会原红十字,温拯宁止活千家。登高一啸群山应,大地春回顷刻花。
漫天烽燧烛京华,满地榛芜突豕蛇。为问北鸿经过处,津桥还见几人家。
年年方朔饿金门,况厄红羊浩劫尘。行乏装缠居乏食,较量辛苦百齐民。
北圻千里惨烽烟,南服高安枕席眠。造物循环宁独厚,思量何以答皇天。
北望燕台旧酒俦,恨难指困与分忧。太仓一粟成惭负,空典秋风季子裘。(予时客厦门,典物得百金,勉为之创以劝募厦绅,已集五百金矣,冀成千金颇不易。)
十六日,大风,午后李友之来谭,知某尚书寓中衣饰为德兵抢去,亲至暂行管理地方事务德国知府衙门控告,知府对以衣饰可完,惟兵粮须汝供应,尚书不敢争论,废然而返。
十七日,至海运局送京中被难官商登轮。与戎树屏畅谈,知保定府有耶稣教穆姑娘者,平日舍衣施药,活人无算,此次为义和团所杀,并兄嫂及侄均被害。临刑时,穆姑娘云,我救汝北方人不少,况耶稣教士向不庇护教民,如果涉讼即令出教,亦遭此祸,岂非天数!城中父老闻穆姑娘遭祸,无不下泪。时闻候补道谭文焕为洋人杀于天津,当津城失陷后,文焕携带义和团七人往保定城谒廷方伯,言此团目可以保护閤府,方伯不敢允诺,送之出城,为地方绅商所知,将义和团七人追而杀之,获文焕,囚之于狱。及洋兵入城,提出质询,坚言藩台系是同党,所以廷雍亦被杀。惟当日义和团折毁教堂,廷雍赏给头目十人五品顶戴,此廷雍之罪。廷雍受刑后,其妾将尸缝好,吞烟自尽,节烈可嘉。
十八日,晨起,到紫竹林美以美会谢其教士保护赴京。至德璀琳、汉纳根、丁嘉烈处,均出门未晤。途遇日本人出殡,亦用木主。本地各绅董因予将返沪上,在庆兴馆设筵饯别,言词感激,出于肺腑。有刘老荣者,北京人,歌唱度日,其境甚窘,其守甚廉,知有南方善士在座,忽来高唱数阙,抑扬慷慨,颇足动人,予赠以番佛,不受而去,殆亦当世之隐君子歟!
十九日,八句钟由紫竹林坐火车到塘沽上协和船回申。四句钟开轮,行未数里,冰结甚厚,约有尺许,停轮守候。
二十日,午潮开行十余里至大沽炮台前,又复冰阻。舟中被难官商男女大小二百余人,进退维谷,几有绝粮之厄。予心甚为焦灼,终夜不寐,咳嗽大作,书疏登舵默祷。
二十一日,天未晓,四句钟即起,登舵楼促船主开轮。船主因不谙路径,黑夜畏行,直至六句半钟方开,潮水已退,舟稍行动复又搁浅,只得再等晚潮。钟鸣五下,水忽大涨,约有丈余,予知有神助,逼令船主放胆开轮,居然出险。
二十二日,午后三句钟抵烟台,停船装货,与同船孙淦(实甫)畅谈红十字会利益。实甫亦有志之士,为日本赤十字会社员。
二十三日,轮泊烟台,予登岸至招商分局晤李君载之,知有永平府重赐谷副都统福锡山为俄人押送至山海关,由山海关送至旅顺,由旅顺送至烟台,寓荣升栈,甚为贫困。予派友邀二公至登瀛洲酒楼一叙,拟护送来南,再定行止。奈二公已由东海关电达东抚袁慰帅请示,未便擅离,只得各道珍重而别。天雪,返轮。闻增将军俄人勒令照旧办理地方事务,每月致送辛水,照中国廉俸酌加一倍,唯有地丁捐税均由俄人收管。
二十四日,天雪,午后一句钟展轮,风浪甚大,船中呕吐之声不绝于耳。
二十五日,天晴,风浪稍平,不能起坐。
二十六日,风平浪静,午后二句钟抵申登岸。是役也,共援出被难官民三千五百八十三人,运回旅柩一百三十六具,拾埋碎骨七十六箱,又装大包三十七包,检全男骨六十一箱、女骨五十五箱,安埋碎棺四十八具,医药惜字等项另有细单。兹将历次人数开列于后:
爱仁轮船于九月十三日出口,载难民一百七十一名;安平轮船二十一日出口,载一百五十一人;公平轮船二十七日出口,载二百十五人;协和轮船二十九日出口,载一百七十一人;泰顺轮船十月初二日出口,载七百六十人;爱仁轮船第二次于初八日出口,载二百十人;安平轮船第二次于初九日出口,载七百十五人;新裕轮船十二日出口,载四百九十六人;普济轮船十四日出口,载三百二十八人;泰顺轮船第二次于十六日出口,载一百四十四人;协和轮船第二次于十九日出口,载二百二十二人。
记天津富户王奎章事
王奎章者,天津城内之巨室也,拥资数百万,家藏以珠宝为最富。当七月十五六日,各国洋人先令城中富户供应饷银一百六十万两,兵丁入城,允不骚扰。津人按户匀摊,应派王君出银三十万两。此公鄙吝性成,分文不允,其余如张某杨某亦津城巨室,富不及王君,每家派出银二十万两。张某已慨然允诺,忽有老伙计对张某云,主人与洋人素来交善,即洋兵进城,必不扰我,何苦以此巨款保护他家。张某闻之欣然,亦不肯出,只有杨某二十万两,无济于事。洋人候至十九,城中杳无回音,遂入城掳掠,百姓涂炭。先将王君家宅焚烧其屋后,另有暗室埋藏金银珠宝,外筑短墙以蔽。不料洋兵入其家,有筑墙工匠为之先容,即将短墙拆去,所有金银珠宝悉数掘去,**然无存。嗟乎,世之见小失大唯利是图者,其以天津之王奎章为戒鉴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