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时期的具注历日，通常包括历序和历日两部分内容。历序是历日性质、功能、神煞及择吉避凶的概括性描述。S.95《后周显德三年丙辰岁（956）具注历日》：“夫历日者，是阴阳之纲纪，造化之根原。二仪交泰，即有易变之殊；八节推迁，四时更改。审观七十二候，廿四气，显示一年日晨，知月朔之大小，昏晓无亏，定昼夜之矩（短）长。紫、白二方，修造免冲凶地。凡三五十四晨，足下检吉定凶。公私最要，无过于历日也。金乌运转，玉兔巡行，如（而）成其岁。凡人年内造作，举动百事，先须看太岁及已下诸神将并魁罡，犯之凶，避之吉。”[49]理论上来说，历日的核心是对四时、八节、二十四气、七十二候的确定，并力求与天道、自然与时令保持一致，可谓是历法学中对于时日至上至美的追求。但在社会实践和应用层面，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历日提供的都是社会生活中“检定吉凶”和选择宜忌的诸多指南。当然，对于农业社会而言，历日界定的时令秩序对于农业生产的指导不乏积极意义。P.2765《唐太和八年甲寅岁（834）具注历日》：“夫为历者，自故常规，诸州班（颁）下行用，尅定四时，并有八节。若论种莳，约□行用，修造亦然。恐犯神祇，一一审自祥察，看五姓行下。沙州水总一流，不同山川，惟须各各相劝，早农即得善熟，不怕霜冷，免有失所，即得丰熟，百姓安宁。”[50]显而易见，这是吐蕃时期敦煌自编的本土历日，虽然从“尅定四时，并有八节”的术语来看略显粗糙，但由于是本土造历，结合了沙州山川、河水和气候的实际情况，因而更能起到指导农业生产的作用。不违农时，从而保证五谷俱熟，百姓丰衣足食[51]。

就历日的择吉而言，首先表现在七曜直日、十二时、建除十二客以及朔、望、晦、魁、罡等规范的时日宜忌上。这在S.95、S.612、S.681、S.1473、S.2404、P.2623、P.3403等《具注历日》所见“历序”中有明确反映：

推七曜直日吉凶法：第一蜜，太阳直日，宜出行，捉走失，吉事重吉，凶事重凶。第二莫，太阴直日，宜纳财、治病、修井灶门户，吉；忌见官，凶。第三云汉，火直日，宜买六畜、合火（伙）下书契、合市，吉；忌针灸，凶。第四嘀，水直日，宜入学、造功德，一切工巧皆成，人、畜走失自来，吉。第五温没斯，木直日，宜受法，忌见官，市口马、着新衣、修门户，吉。第六那颉，金真（直）日，宜见官、礼事、买庄宅、下文状、洗头，吉。第七鸡缓，土直日，宜典庄田、市买牛马，利加万倍，修仓库，吉。

今年那颉日受岁。月虚日不煞生祭神，八魁日不开墓，复日不为凶事，九焦、九坎日不种莳及盖屋，天李、地李日不祭祀及入官论理，蜜日不吊死问病，朔日不会客及歌乐，晦日不裁衣及动乐，往亡日不远行及归家、掘墓、移徙，血忌日不煞生祭神及针灸出血，归忌日不归家及招女呼妇，弦、望日不合酒酢及煞生，章光、天门、天尸、天破日不出师，九丑日不出军，阴煞、大败日不出兵战斗，反击日不攻伐，地囊日不动土，灭、没日不涉深水及行船，魁、罡日不举百事。

建宜入学，不开仓。除宜针灸，不出血。满宜纳财，不服药。平宜上官，不修渠。定宜作券，不诉讼。执宜求债，不伐废。破宜治病，不求师。危宜安床，不远行。成宜纳礼，不拜官。收宜纳财，不安葬。开宜治目，不塞穴。闭宜塞穴，不治目。

子日不卜问，丑日不买牛，寅日不祭祀，卯日不穿井，辰日不哭泣，巳日不迎妇，午日不盖屋，未日不服药，申日不裁衣，酉日不会客，戌日不养犬，亥日不育猪及罚罪人。[52]

以上是不同系统下对于时日宜忌的描述。综合来看，这些不同模式的纪日实已覆盖了一年中的所有日子，与此相关的宜忌事项也包含了社会生活（如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因而似有“百科全书”的意义。其中“蜜日不吊死问病”，P.3081《七曜日吉凶占法》：“蜜日不得吊死问病、出行、往亡、殡葬、斗竞、咒誓，速见耻辱，凶。”正与此合。又“魁、罡日不举百事”，S.1473＋S.11427v《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具注历日并序》：“今年二月天罡，八月河魁，魁、罡之月切不得修造动土，大凶。”《通鉴》卷二二六德宗建中元年（780）九月条：“壬午，将作奏宣政殿廊坏，十月魁冈，未可修。上曰：‘但不妨公害人，则吉矣。安问时日！’即命修之。”胡三省注曰：“阴阳家拘忌，有天冈、河魁。凡魁冈之月及所系之地，忌修造。”[53]魁冈之月忌修造，自然也在“不举百事”之列。又如“辰不哭泣”，《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太宗贞观六年（632）四月条：“辛卯，襄州都督邹襄公张公谨卒。明日，上出次发哀。有司奏，辰日忌哭。上曰：‘君之于臣，犹父子也，情发于衷，安避辰日！’遂哭之。”胡三省注曰：“彭祖百忌，辰不哭泣。”[54]这些事例表明，敦煌具注历中的时日宜忌与中原流行的阴阳“拘忌”不谋而合，呈现出共通性的特征。

对于日常生活中的具体事项，历日也有择吉的时日界定。比如，身体关照中的洗头，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洗头日”条：“（每月）三日八日富贵，九日加官，十日招财，十一十二日□明，十五廿日大吉，廿四日招财，廿六日有游食，已上日吉，余日凶。”[55]S.612《太平兴国三年戊寅岁（978）具注历日》中，每月一日、三日、五日、七日、九日、十一日、十三日、十五日、十七日、十九日、廿一日、廿三日、廿五日、廿七日、廿九日，洗头皆为吉日。若用子、丑、申、酉、戌、亥日洗头，也是大吉[56]。S.6886v《宋太平兴国六年辛巳岁（981）具注历日》中，正月三日乙丑、十五日癸丑、二十七日乙丑、二月五日癸酉、十九日丁亥、廿一日己丑、二十九日丁酉、三月三日庚子、四月十七日甲申、二十九日丙申、五月一日丁酉、五月十七日癸丑、二十九日乙丑、六月七日癸酉、二十一日丁亥、二十三日己丑、七月一日丙申、五日庚子、八月十七日甲申、二十九日丙申、九月三日庚子、十月七日癸酉、二十三日己丑、十一月一日丁酉、十七日癸丑、二十九日乙丑、十二月十九日甲申等，皆注有“洗”字[57]，表明是该年洗头的吉日。传世本《大宋宝祐四年丙辰岁（1256）会天万年具注历》许多“沐浴”的标注也限定于子、丑、申、酉、亥日，显然与“洗头”吉日完全一致。

又如，农事活动中的种莳，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五姓种莳日”条：“禾，用巳、酉、丑日吉；麦，用卯、亥日大吉；豆，用子、寅、丑日吉；糜，卯日、戌日吉；乔，申、酉日吉；稻，未日、午日吉；葱韮苽茄，用寅、卯日大吉。”[58]S.612《太平兴国三年戊寅岁（978）具注历日》“推杂种莳法”条：麦，辛未、辛亥；禾，己未、丁卯；秫，辛巳辛亥；稻，甲申、甲辰；苽，甲子、壬子；麻，壬戌、庚戌；葱，戊辰庚辰；菜，壬辰日；豆，壬申、甲申。[59]其他如祭祀、出行、针灸等活动，历日都有宜忌选择的描述。

值得注意的是，历日中特别强调了动土修造的注意事项。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凡修造地动，逐月下看日辰犯之牢□一尺，损之大凶。”S.1473＋S.11427v《宋太平兴国七年（982）具注历日并序》：“今年岁德在丁，合德在壬，丁、壬上取土及修造吉，右件太岁已下其地不可穿凿动土，因有破坏，事须修营。其日与岁德、月德、岁德合、月德合、天赦、天恩、母仓并者，修营无妨。”[60]不难看出，历日中的诸多神煞对动土修造的日辰与方位作了专门规定。如太岁、将军同游日，不宜修造，犯之凶；又如，土公“常以甲子日北游，庚午日还；戊寅日东游，甲申日还；甲午日南游，庚子日还；戊申日西游，甲寅日还。凡土公本位恒在中庭，每有游日之方，不得动土，犯之凶”[61]，正所谓“太岁、土公等所游不在之日，修营无妨”。还有日游神，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夫日游神，天上云太一游历之使，常以癸日之日游左堂之内，于六日不得安床、立帐、生游（？）行、修造凶，从己酉日出外卌四日，所在不可于其方出行、起土、移徙、修造，忌吉。”[62]具体到宅内的修造，还要考虑“伏龙游法”：“正月一日在中庭，去堂六尺，六十日；三月一日在堂门内，一百日；六月十一日移在东垣，六十日；八月十一日在四隅，一百日；十一月廿一日移在灶内，卅日。伏龙所在之处，不可动土穿地，若犯者，则伤家长。”[63]概言之，太岁、将军、土公、日游、伏龙诸神所在之处，或所游之日，不得动土修造。不唯如此，S.P6中还有《推地囊法》和飞廉神像及其游法（图12-1）。或可参照的是，P.2615《诸杂推五姓阴阳等宅图经》有“推宅内土公、伏龙、飞廉、地囊日法”，其中提到：“右已前土公、伏龙、飞廉、地囊所在之处，不得动土修造，切忌，慎之。”[64]可知飞廉、地囊也是制约动土修造的神煞。此外，在九方色中，依紫、白二方修造，“出贵子，加官改职，横得财物，婚嫁酒食，所作通达，合家吉庆”，但在黑方动土“主凶丧”[65]。至于修造的吉日，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五姓修造日”条有详细描述：

修宅，用甲子、乙丑、甲午、戊申，吉；起土，甲子、己卯、天恩、母仓，大吉；移徙，用甲子、乙丑、丁卯、壬辰；修门，甲子、甲午、壬午、癸巳；修井，甲子、甲午、庚午、乙巳；灶，乙亥、乙酉、庚子、甲午；碓磑，甲子、甲戌、丙子、丙申；修厕，丙子、壬子、己卯、丁卯；扫舍，壬午、丙子、天赦，大吉；上梁，甲子、甲午、己巳、壬子；破拆，辛巳、壬辰、辛卯、癸未；杂修，甲子、乙巳、辛卯、己卯。[66]

以上有关修造的吉日，P.2615《诸杂推五姓阴阳等宅图经》“五姓杂修造日法”也有类似的表述[67]，只不过稍显简略，其中也有若干差异。相比之下，S.P6似在强调甲子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比较适合修造事宜。表现在具注历日中，太和八年（834）正月十三甲子日，宜于修宅、起土、治井灶和碓磑（P.2765）[68]。乾宁二年（895）九月九日甲子金满，“移徙、修造吉”（4627+P.4645+P.5548）[69]。后周显德三年（956）六月三日甲子金执，“修井灶、移徙、修宅吉”（S.95）[70]，显然也是修造的吉日。

图12-1 飞廉神

上引“五姓修造法”表明，修造活动的吉凶选择中还要考虑“五姓”的因素。所谓“五姓”，是基于阴阳五行来判断吉凶的基础原理，将人之姓氏尽归于宫商角徵羽五音分类，并以此来规范婚丧嫁娶等日常生活。[71]与五音密切相关的“五姓”原本在风水术或《宅经》中加以应用，但后来被广泛运用到日常生活的其他领域中，以致在具注历日中也有“五姓”的渗透。比如，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中的“五姓种莳法”，S.612《宋太平兴国三年戊寅岁（978）应天具注历日》中的“五姓祭祀神在吉日”，即属此类。但与种莳、祭祀相比，“五姓”用于修造活动更为常见。这在S.P6、S.2404、S.681、S.1473、P.3403等历日所见“推五姓利年月法”中均有反映。其中尤以S.P6《乾符四年丁酉岁具注历日》最具代表性，如“推丁酉年五姓起造图”条：

今年宫羽得大利，起造拾财益人口；商姓小利，年起造亦吉；徵姓起造害财；角姓切忌修造，凶。宫徵羽三月九月墓，凶吉□不用；商角姓六月十二月墓。[72]

不难看出，五姓中宫、商、羽三姓当年“起造”俱为吉利，而徵、角二姓则不宜修造。为进一步说明五姓宅的方位布局，历日还有“五姓安置门户井灶图”，对宫、商、角、徵、羽五姓宅第的庭院布局作了总体概括，并以当年修造“得大利”“拾财益人口”的宫姓为例，附有《宫姓宅图》（图12-2），形象地描绘出宫姓人家中大门、便门、厨、佛堂、仓库、井、碓磑、厕、马坊、鸡栖、羊[圈]、猪[栏]等屋舍安置的具体方位。如大门在南方丁位，仓库在西方辛位，猪栏在北方亥位，羊圈在北方癸位，这些布局大体与“五姓安置门户井灶图”相一致。考虑到P.2615《宅经》中的“五姓安佛堂地法”“五姓安井吉地”“五姓安楼台地”“五姓安场地法”“宫姓人宅图”“宫家宅图”“五姓安门开户法图”“五姓开井图”等条目，那么历日中的五姓修造元素显然是编者为满足日常生活中民众的“起造”与择居需要，进而对《宅经》文献进行加工、改造与吸收的客观产物，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宅经》向具注历日渗透的必然趋势。

表12-1 五姓安置门户井灶表（S.P6）

图12-2 宫姓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