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俄藏Дx.6133《祭乌法》解读(1 / 1)

一、录文及性质

图10-1

图10-2

此件的内容,大致可归结为两方面。第一部分是《乌鸣占》,即通过乌鸦的鸣叫来预测吉凶。一般来说,乌鸣占的基本方式及吉凶预兆,都是基于乌鸦鸣叫的时空背景而被赋予特别的象征意义。P.3988《乌占临决》云:“乌占临决,凡聚(?)人鸣者,从来处刑候吉凶法,若看八方上下数,看时傍通占。”[4]换言之,乌鸦鸣叫的方位(八方上空)和时辰(日出、平旦、食时、日中、日昳、晡时、黄昏、人定、夜晚)是乌鸣占中判断吉凶预兆的重要因素。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第三《乌鹊鸣》载:“世有传《阴阳局鸦经》,谓东方朔所著,大略言凡占乌之鸣,先数其声,然后定其方位,假如甲日一声,即是甲声,第二声为乙声,以十干数之,乃辨其急缓,以定吉凶,盖不专于一说也。”[5]这说明乌鸣占其实有着非常深厚的历史根基和文化传统,而且推占吉凶的方式也是多种多样,而并不“专于一说”。比如,根据P.3479《乌占习要事法》和P.3988《乌占临决》的描述,乌鸦在十二日(子日、丑日、寅日、卯日、辰日、巳日、午日、未日、申日、酉日、戌日、亥日)、十二地(子地、丑地、寅地、卯地、辰地、巳地、午地、未地、申地、酉地、戌地、亥地)以及栖息地和聚集地(如屋舍、树上等)鸣叫的不同,将直接影响着出行、疾病、军营、财物等具体事项的吉凶程度。

相比之下,Дx.6133中乌鸣占主要通过众乌聚集的地点、“作声”(如恶声、喜声)和神态(如斗飞、坐姿、口中衔物)而进行相关事项的占卜。P.3988《乌占临决》云:“乌无故群队集人舍上鸣者,不西去大吉。……乌来近人家舍上鸣,必有死亡;在下鸣,忧长子长妇。”或可与Дx.6133中的“众乌于人家舍集”“众乌来入人家舍”相参照。至于“作声”,即乌鸦鸣叫发出的声音,藏文写本P.t.1045《乌鸣占》序言中有相关描述:

乌鸦本是人怙主,尊神派遣到地方。羌塘草原犛牛肉,天神使者好祭享。叫声传达尊神旨,八面上空九方向。三种叫声表神意,祭品多玛快奉上,神鸟乌鸦享用光,如祭尊神一个样。乌鸦并非尽前兆,吉凶尚需辨征兆。占卜大师具神通,执行神意鸟帮忙。祈福禳灾有法术,叫声之中吉凶藏。乌鸦本是天神鸟,六种羽毛六翅膀。耳聪目明多灵光,了然天神在何方。传达神意唯鸣唱,虔诚相信莫彷徨。八面上空九方向,咙咙之声表吉祥;嗒嗒之声应无恙。喳喳之声有急事;啅啅之声示财旺;依乌依乌危难降。[6]

王尧先生撰文指出,吐蕃人用乌鸦作为占卜的对象源远流长,这可以从《格萨尔王传》中得到启发。乌鸦作为天神的使者见于该部史诗的《天境卜筮》《赛马称王》《霍岭大战》诸卷。同时,宗教舞蹈中经常有乌鸦形象的面具,表演中流露出人们对乌鸦寄予的希望,以及乌鸦与人们之间的亲密关系[7]。正是基于对乌鸦灵异性的普遍认同,在P.t.1045中,乌鸦被吐蕃人视为“天神鸟”,尊为“天神使者”,它生有六种羽毛,耳聪目明,富于神性,而其叫声则是传达“尊神”意旨的一种方式,因而被赋予了特定的象征意义,并与对应事物的吉凶祸福联系起来。不唯如此,在汉文写本P.3888《乌鸣占》中也有乌鸣“作声”的描述:

行路占第五。郯子曰:凡欲出行见乌,若近耳道得达平安,所作不成,左边吉,右边凶。若从左作声,便向前道,向右边又作声,合失物尽返此者,吉。管辂曰:恶声,必不得出。若先有(右)畔作声,绕皆(背)后迫。左畔作声,似相唤者,大获好事。若急向后作声,必不所坐。□□□若一脚立又不鸣,似愁看(者),必有恶事。若一脚立□啄□□□交者,为盗贼,大恶不可行。若见两脚相交作声,必放或得皈(归)人来。

军营占第七。郯子曰:□□□□□及人行,次忽见乌来树上及牙旗上坐者,顿迅毛衣者,急移营,不得住。子夏曰:以见他移者,军中来被毛羽,便于树上坐,有不作声,必有贼来掩袭,切须惊(警)候。两军相当,欲谋出战,忽见乌于营中作声不止,如见食相呼唤者,兵出多死,当不战,吉。若于军猪嗥物声,或云讫多拓者,马多主将被伤虏,必须坚慎之,不得。若以头于两脚日点身作声,必合夺得敌人马。咸通十一年岁次庚寅二月廿八日记。[8]

据卷末题记,P.3888抄于咸通十一年(870),正当张议潮“束身归阙”、张淮深代守归义军之际,这说明张氏归义军时期,以乌鸣占为核心的鸟占卜在敦煌地区依然盛行。从“行路占第五”“军营占第七”的篇目来看,该件抄写并不完整,中间漏抄了“□□占第六”。若以现存两篇“行路占”“军营占”而言,以乌鸣“作声”为据而进行的吉凶占卜显然已广泛用于民众的日常出行以及将士的军阵安营中。卷中摘引了“郯子”“管辂”“子夏”等先贤历史人物的言论[9],说明这部《乌鸣占》具有非常悠久的历史渊源,其性质恐与《隋书》卷三十四《经籍志》收录的《鸟情占》《鸟情逆占》《鸟情书》《占鸟情》等占卜典籍相同。关于《鸟情占》,《隋书·经籍志》题为王乔撰。又《隋书·耿询传》载,耿询精于天文算术,伎巧绝人,“著《鸟情占》一卷,行于世”[10],这说明《鸟情占》至少有两种文本流传,其中耿询所著《鸟情占》在隋唐社会尤为流行。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羽篇》云:“乌鸣地上无好声。人临行,乌鸣而前引,多喜,此旧占所不载。”[11]这里“旧占”,盖指耿询所撰《鸟情占》之类的鸟占典籍,尽管此类著作中并没有“出行时乌鸣前方为吉兆”的记载,但至少说明诸如《乌鸣占》之类的鸟占典籍在唐代社会中仍有流传。

二、祭乌法

Дx.6133的第二部分内容是《祭乌法》,即祭祀乌鸦的方法。通常选择吉庆时日,并陈设祭品,通过特别的祈祷仪式,达到禳灾避祸、趋吉避凶的目的。事实上,对乌鸦的祭祀隐含着“乌鸦被奉为神鸟”的基本前提。正如藏文写本P.t.1045《乌鸣占》前言所揭示的那样,乌鸦是一种强大神的使者,以其鸣叫声传达神的意愿。在遇到凶兆的情况下,巫师可以向请教人提示向飞鸟奉献某种供品。供品的种类与发出鸣叫的方向相统一,供品也都在每个方向的上部指出来了。如果乌鸦接受了供品,那么恶劣的命运就会被消除驱散[12]。唐元稹《大觜乌》诗云:“巫言此乌至,财产日丰宜。主人一心惑,诱引不知疲。转见乌来集,自言家转孳。白鹤门外养,花鹰架上维。专听乌喜怒,信受若神龟。”[13]此诗虽是针砭时弊之作,即借“大觜乌”来讽喻权奸大臣弄权贪残,蛊惑人君,但也说明在唐代社会中,乌鸦如同“神龟”一样深受人们的尊崇与敬奉。

祭祀乌鸦的时间,残卷提供了“每月十六日”和“建卯二月二日”两种吉日。所用祭品,卷中所见有饮饼、大豆(豆饭)、牛乳、生米、安悉(息)香等物。其中“大豆”“生(稻)米”,是传统农业社会中最为常见的谷物,佛教提倡的“素食”多属此类。如《佛说北斗七星延命经》提到,寅戌生人命属禄存星,其食料为粳米,巳未生人命属武曲星,其食料为大豆。P.2675bis《七星人命属法》云:“午时生人属破军星,日食小豆三石八斗,受命九十五;巳未生人属武曲星,日食大豆三石八斗,受[命]八十七。……寅戌生人属禄存星,日食稻米一石八十,受命九十五。”[14]至于牛乳和安息香,P.t.1045《乌鸣占卜表》“施多玛仪轨”中也有描述:当乌鸦在东方、北方鸣叫预示凶祸来临时,分别供施的“多玛”(祭品)为牛奶和“黑白安息香”。正所谓“祭品多玛快奉上,神鸟乌鸦享用光”,以期不祥之兆或灾难可以消除或避免。其中“安息香”,“通神明,辟众恶”[15],为辟邪通神之物。魏晋时期,安息香已是佛教寺庙或僧人的常用之物。相传后赵石勒时,襄国城水源暴竭,石勒向法师佛图澄求救,法师“坐绳床,烧安息香,咒愿数百言,如此三日,水泫然微流”[16]。唐宋时期,安息香的产地主要限于中亚波斯和西域龟兹等地[17]。

值得注意的是,《祭乌法》残卷中还提到了焦贡、白鹿先生、郯子、子夏四人。焦贡,西汉易学家,著有《焦氏易林》。《隋书·经籍志》收有《六情鸟音内秘》一卷,题为“焦氏(贡)撰”,表明焦贡也有鸟占著作问世。郯子、子夏二人,前已提及,因撰有阴阳占卜或鸟占典籍而被后人推崇为占卜大师。至于白鹿先生,即隐居庐山白鹿洞的李渤。《新唐书·李渤传》载:“李渤,字浚之,魏横野将军、申国公发之裔。父钧,殿中侍御史,以不能养母废于世。渤耻之,不肯仕,刻志于学,与仲兄涉偕隐庐山。”[18]相传在隐居庐山时,李渤在白鹿洞饲养了一只白鹿,并常随白鹿外出走访与游览,故时人称李渤为白鹿先生。李逢吉《折桂庵记》云:“吾顷年奉家君牧九江,得从白鹿先生浚之游,观焉志羡,则咏真之邻也。……贞元辛巳岁六月十五日,李逢吉述。”[19]这里“贞元辛巳岁”即贞元十七年(801),是时李逢吉与白鹿先生(李渤,字浚之)交游,情深意笃。《全唐文》所收李渤撰述的《辨石钟山记》中题有“贞元戊寅岁七月八日,白鹿先生记”诸字[20],表明李渤亦以白鹿先生自居。据此推断,Дx.6133《乌鸣占》的编撰时间应在“贞元戊寅岁”即贞元十四年(798)以后。

李渤的撰述,《新唐书·艺文志》“道仙类”收录《真系传》1卷,“兵书类”收有《御戎新录》20卷[21],其他还有多篇表章奏疏和游记杂传。从题名来看,这些作品似与阴阳占卜均无关涉。然《祭乌法》中提及白鹿先生,说明李渤对民间的崇乌之俗及祭祀乌鸦亦有关注。李渤《喜弟淑再至为长歌》云:“忧时魂梦忆归路,觉来疑在林中眠。昨日亭前乌鹊喜,果得今朝尔来此。”此诗以乌鹊报喜表示远行亲人即将归来。事实上,唐代敬奉乌鸦而祈求福祉的风气十分盛行。这或许可以从教坊曲、琴曲《乌夜啼》在社会中的广泛流行中得到启示[22]。杜佑《通典·乐五》云:“乌夜啼,宋临川王义庆所作也。元嘉十七年,徙彭城王义康于章郡,义庆时为江州,至镇,相见而哭,为文帝所怪,征还。义庆大惧,伎妾闻乌夜啼声,叩斋閤云:‘明日应有赦’。其年更为兖州刺史,因作此歌。”[23]张籍《乌夜啼引》诗云:“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24]《乌夜啼》一曲的本事说明,乌鸦是给人带来吉利的消息,乌鸦不仅是人们心目中的孝慈之鸟,而且是祥瑞之鸟[25],乌鸦因而被人们视为“慈乌”或“神乌”。《艺文类聚》卷九二引《春秋元命苞》称:“火流为乌,乌孝鸟。何知孝鸟?阳精,阳天之意,乌在日中,从天,以昭孝也。”[26]白居易《慈乌夜啼》诗云:“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27]。即言乌鸦是慈孝之鸟。元稹《春分投简阳明洞天作》云:“雕题虽少有,鸡卜尚多巫。乡味尤珍蛤,家神爱事乌。”可知乌鸦一度还被人们视为“家神”。白居易《和大觜乌》云:“老巫生奸计,与乌意潜通。云此非凡鸟,遥见起敬恭。千岁乃一出,喜贺主人翁。祥瑞来白日,神圣占知风。阴作北斗使,能为人吉凶。此乌所止家,家产日夜丰。上以致寿考,下可宜田农。”[28]在巫师的授意下,乌鸦成为能占卜吉凶的神鸟,人们只要虔诚敬恭,勤加供养,那么这种“非凡鸟”就能给主人带来吉祥和财富。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中,与元稹、白居易大致同时的李渤对奉乌祈福之俗应不会陌生。相反,他对祭祀乌鸦的仪式和方法相当熟悉,以致《祭乌法》中有“白鹿先生”的表述。

三、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