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云:“吾之大患,为吾有身。”如果思想是高翔于凡尘之上的自由精灵,身体则更像拘禁我们的牢笼。但问题还有另一面:思想也必须依赖肉体才得发生。只不过这个事实过于平凡,以致往往为人所忽视而已。诚然,那些深刻改变了人类生活的思想者之所以被我们关注,是由于他们思考的成果,而不是支撑他们思考的肉体;不过,在有些情形下,正是身体决定了人们思维的广度与深度。我指的当然不是疾病或者健康这样一些显见的因素,而是那些更为微妙的东西,比如姿态。特定的身体经验提供了特定的思考向度,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它们的关联。
这个看法部分来自法国哲学史家皮埃尔·阿多的启示。阿多因为提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这一命题而蜚声国际。一般认为,哲学的目的在于纯理论的构建,它为知识而知识,此外哪怕再伟大的价值也是第二位的;至于“生活方式”,即使值得讨论,也只是伦理学的一部分,而那不过是哲学中一个不算顶重要的分支。但阿多认为,对古人来说,哲学的重要,首先体现在它能够改善人的生活。即使那些看来最具超越性的思辨,也不是为了求知本身,哲人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学习如何更好地生和死。简言之,哲学是一种“精神修炼”术。
对身体与思想之间的关联就建立在这个认识之上。在一本小书《别忘记生活:歌德与精神修炼的传统》中,阿多反驳了著名史家布克哈特的一个说法:只有现代人才会登高眺远,具体而言,这一行为诞生于1336年4月26日——意大利诗人彼得拉克攀上冯杜山顶的日子。此举显示了“现代人的勇敢无畏”。而在古代和中世纪,人的地位卑微,只能充满敬畏之心仰望苍穹。阿多从文献中找到大量证据,证明对古人来说,登山不过是平常小事。事实上,他们的想象早已飞向更高的太空,从那里俯望大地。
阿多这样做,当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远迈前贤,而是为了阐释“俯视的目光”在人类精神史上的意义:“对古代哲学家来说,俯视的目光是一种想象的练习,通过这种练习,人们实现了能够从地面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地点观看事物的事实。”它使人跳脱尘世,体会到人的渺小与有限,超越于微不足道的可笑纷争,回归简单与自然——这两个概念展示了世界的合法秩序——进而获得一种无限和宁静的满足。类似的思考在西方思想史上构成了一个长久传统,彼得拉克乃是这一传统的承继者,而非创造者。
顺此而下,阿多的笔锋一直来到20世纪。通过星际旅行,“人类第一次从高处看到了真实视野中地球的全貌”。这给当代人带来的是更加复杂的身体经验:飘**在“不分高下、没有垂直结构的境地”中的失重感,“发现自己和大地一样宛如宇宙中的一颗星辰浮游在宇宙中的事实”,深刻改变了人们对宇宙和人生的某些观点;但比起这些新见,也许更重要的是,一些古老的思想内核仍在这些经验中存留下来:人类的渺小、对争斗的厌弃、更开阔的胸怀、宇宙内在的和谐与温暖,等等。阿多援引了一位登月者的陈述,最为简洁地描述了这种体验:“我们以技术人员的身份登上月球,以人道主义者的身份回归。”
从登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日常经验出发,阿多带我们进入全新的思想地带。像其他哲学史家一样,他也出入于概念和命题的世界,但他用的不只是头脑,也有身体。在他那里,“目光”不只是一个比喻,而是一道真的视线,灼热,明亮,有神。顺着这道视线,我们看到人类思想的浩瀚深邃;逆着这道视线而上,我们看见的是思想者的肉体:它有形而易朽,既限制了我们思考的边疆,也为思想的飞升带来可能。他提醒我们:重要的不只是经验到什么,而且是怎样使用这种经验。对身体经验的别出心裁的用法,如把一览众山小的目光再往高处抬升,就会给我们打开一个意想不到的视域。我们常因此惊叹人类的伟大,可是,如果从未有过俯瞰的体会,思想的飞跃又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