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拾翠羽》中的男主角因为缺乏足够的道德想象力,无力体会与自身经验不同的另一种痛苦,而导致悲剧发生(参见《仙女是用来奖励老实人的吗》,已收入本书)。他的无知是双重的,不仅对他人,也对他自己。他从未走出自幼习得的观念,以为自己所见便是整个世界,当然不能明智判断自身处境,更谈不上体会别人的处境;他也认为,世界一向如此,地老天荒,除了接受,别无可能。可是,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并非不变:这个偷抱了仙子衣服、强迫人家嫁给自己的庄稼人,属于不折不扣的底层民众、弱势群体,但在这事件中,他是暴行的直接来源。
我们当然不能据此断言他就是个坏人;按照某一标准,他甚至可说是善良的,而这也正是他对自己的期许。故问题显然不出在他个人品行方面,而是出在道德标准上:什么才是“善”?当然,要回答这个问题,前提是我们相信有“善”的存在,而有些人是不承认这一点的。在他们看来,道德不过是“统治阶级”蛊惑劳苦大众的鸦片。与他们的看法不同,我认为,有关“善”和“恶”的概念本身就包含了一些重要且具普遍性的道德质素,即使它们也得到了“统治阶级”的宣扬,亦不能构成它们被否弃的理由。相反,正是这些概念提示出的道德立场,才为我们反对各种形式的压迫提供了基础。因此,我们应该通过扩充道德想象和推理能力,揭示那些因无知而被掩埋于伦理教条下的痛苦面相,以切实维护并推进这些道德概念施行的疆域。
在理论上,任何一次犯罪都有一个具体的施行人。但此人是否就应为此罪行负主要责任?答案不是一定的:有些是,有些不是。在后一种情况下,重要的不是仅仅惩罚罪犯,而是反省导致此一现象的机制,推动其变革。在此故事中,除了观念原因外,我们也必须关注强权的性质和来源。
一个受苦人,成为施暴者。这一事例表明,人在社会权力网中的地位要随着情境的不同而改变。相对于统治阶层,穷苦民众当然是受压迫者;但民众中原也有各种不同角色,很多人不乏在他人面前扮演一下“压迫者”的机会,如丈夫之于妻子、父母之于儿女等。此时我们不能简单地把他们看作受苦人中的一员,也应注意他们同时也是权力的承载者和施行者;他们有充分条件,把自身所受迫害转移到别人身上。但我们却往往倾向于根据一些显见指标(特别是经济指标),对人的社会地位加以固化理解,因而,穷苦人永远是受害者,他们对更弱小者的欺压,被有意无意忽略了。而那些自认属于受压迫阶级的人们也更容易接受这一思维,因为它使人逃脱了良心自责。
这种认知误区的一个结论,是依据所谓社会阶级或阶层,把道德区分为不同种类:某些原则既被统治者垂青,则劳苦大众一旦遵守,必会自陷牢笼。在此,道德似乎与“人”这一普遍性概念无关,而只是依附于某一特殊社会地位的说辞。另一个结论是,受苦阶层具有道德的豁免权,对待他们的唯一正确态度唯有同情:一个一无所有、吃不饱、穿不暖、连老婆都娶不上的人,你还要求他尊重妇女,岂不是过于苛刻?实际上,这就是我看到的对拙文的一个回复。它荒诞得过于明显,我相信很少有人赞同,但或许也很少有人意识到,这一谬说的出现,正和前述的认知误区连在一起。不反思这种固化的思维方式,我们很难保证自己不与这些谬论殊途同归。
既然在某些方面处于弱势的人可能在其他方面占据强势,那么,我们要反对的,就不只是弱者被欺压的“现象”,而是“强权”本身:任何时候,任何人,只要不公正地剥夺了其他人的尊严、权利、劳动成果,他就是压迫者。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乏见到,一些身处底层的人,一旦掌握一点小小的权力,便立刻利用此一优势,对需要有求于自己的人耀武扬威。在那一刻,他们采用的手段乃至流露的神情,也多半和“统治者”极为神似。他们是从平日迫害自己的人那里,习得了压迫别人的技术。这不是他们缺乏良知,只是反映了强权的威力巨大,使我们下意识地去认同于它,并因此复制并强化了强权的暴力。
一个人并不因自己受苦受难就天然具备道德优势,或天生具有排斥强权的抗体。对很多自居底层的人来说,这个事实难以接受。可是,不承认,它并不就此消失。要真正打破强权,以现实和稳健的方式推动社会变革,我们就必须改变对社会分层的固化思维,采用一种更动态的眼光分析每个人在权力网络中的多样角色,这样才能更清晰准确地界定自己和他人的道德责任。那种囫囵吞枣的认知模式,则只能使压迫变得隐蔽、深入、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