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未来”(1 / 1)

《二十世纪的教训》收录了英国思想家卡尔·波普尔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几篇访谈录和演讲稿。其时,东欧、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纷纷解体,稳定了近半个世纪的国际政坛风雷变幻,波涛汹涌。早在1945年,波普尔就写出了《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这样一部激烈批判极权主义的著作,此刻,坐在人生的暮色中,目睹眼前的一切,他会想些什么?

波普尔以自由主义思想家闻名于世,但他并不从来便是一个自由主义者。17岁,他就参加了共产党的活动。几个月后,又与他们渐行渐远。根据波普尔的回忆,这首先还不是出于思想方面的原因,而来自实际的交往经验:他的那些左派朋友变得太快,“只要莫斯科来一通电报,他们的态度就可以有180度的转变,前一天才说过的话,到第二天可以整个倒过来,对人的态度也是这样”。在他参加的一次示威活动中,六个年轻的群众被警方枪杀,这促使他直接放弃了共产主义——不是因为畏惧,而是良心的自责,因为他发现,是那些领袖故意把情势说得很坏,才促使群众情绪激奋,涌上街头,“这是革命、大革命必备的要素之一”,却使波普尔因此陷入歉疚。他认为,一个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但即使是“政党领袖也没有权力叫别人牺牲,叫别人冒生命危险”(历史学家托尼·朱特在他临终前的对话录《思虑20世纪》里,也回忆了他那位社会主义者父亲讲到英国共产党人的类似德性)。

这种反思促使波普尔从一个激进立场中退出来,他后来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里对“全盘性”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的批判和对“零敲碎打式”解决方案的提倡,显然都和这段短暂而令他刻骨铭心的经历分不开。这同时也促成了他对“历史决定论”的批判。波普尔所谓的“历史决定论”是这样一种主张:这些论证“认为历史是一条有源头的河流,他们可以弄清楚它会流到哪里去,也认为他们有足够的智慧可以预测未来”。问题是,我们怎样才知道历史的流向呢?这就不得不引出“历史规律”这个概念。只有掌握了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这一切才成为可能。但历史规律是否存在,又如何为我们所知?至少目前仍是众说纷纭。不过,波普尔最感兴趣的却不是知识的辩论,他反对历史决定论,首先是因它“在道德上不正确”。

预测未来,会在道德上承担什么风险?这就要再次回到波普尔的那段经历了。对一个自以为认清了历史前进道路的人来说,那不可逃避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任何反抗皆属无谓——假如这个未来是一个完美的世界,那我们不但必须顺应,还理应向往;对它的反抗不但无谓,而且无耻。在这个美丽而必然的未来面前,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都要被超越,被批判,因此势必也要被放弃。为了未来而牺牲眼前的所有,包括生命在内,都是值得的,它好比一笔投资,用眼前的蝇头支出换来巨大回报。

这个观念的影响是世界性的,而现代中国人对此尤为熟悉。早在20世纪初,梁启超就介绍过美国人颉德的“未来主义”:“进化之义,在造出未来。其过去及现在,不过一过渡之方便法门耳。”因此,“死亡”成为一件无上光荣之事:“物之所以有生,其目的必非在自身也,不过为达彼大目的(即未来之全体)之过渡而已。其所以有死,亦即为达此大目的之一要具也。故死也者,进化之大原也。”不过,20年后,梁启超在批评苏俄要人民“为将来永远幸福”而牺牲“一时”的做法时,已经意识到这不合“天理人情”:实际上,“将来永远幸福这句话,根本上已不能成立”。

然而,这个提醒并没有引起足够的反响,中国人继续把一切都押在“将来的永远幸福”上,义无反顾地走向了一条“未来主义”之路。在那个“大目的”的吸引下,不但悠久的历史成为沉重负担,被弃之道旁,眼前的任何幸福,也都显得微不足道。于是,直到今天,还常有人习惯性地理直气壮地要求我们,为了“将来”的各式各样好东西,暂时牺牲一下自己的健康、房子、新鲜空气、宁静生活……

是的,是的,为了一个新世界,我们确实必须暂时牺牲一点什么。可是,如果这“暂时”拖得太久,牺牲太多,以致刚刚上路,就已一无所有,那个新世界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好在历经折腾之后,今天已有不少中国人逐渐走出这种不由分说的“未来”幻象,回到更加现实的土壤上。我们知道,未来并不是一个确定的答案,它取决于我们如何“放眼现在”,如何“向过去学习”,以更为审慎的态度“试着改善眼下的局势”,而不是盲目乐观地歌颂未来。正如伏尔泰的小说《憨第德》的主人公对一位极度乐观主义的哲学家所说:“你的话很棒,但我们还是必须栽培自家的花园。”我们是该从那些“很棒”的话里走出,埋首栽培自己花园的时候了。就此而言,重温波普尔这本著作,对我们也许已经太晚,但显然还未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