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皇帝而言,因每位皇帝进入君臣关系的态势不同,形成的君臣关系实际格局不同,皇帝的需要亦各有侧重,同一位皇帝不同时期的需要亦不尽一致。
一种是安全的需要[1],文帝、景帝、宣帝与哀帝都面临此局面,任用自己的旧部或外戚成为维护自身安全的常见选择。这些臣下正是因此前已深得皇帝信任,故荣膺此任。
汉代诸帝中最早面临此境况的是文帝。他突然以外藩入承大统,在汉廷没有根基,颇不自安,紧密依靠这类臣下来自保,执政23年中对汉廷大臣的戒备似不曾松懈。他在得知自己应邀入长安后,与左右商议时,便对汉廷大臣心存防范,《史记·孝文本纪》:
代王问左右郎中令张武等。张武等议曰:“汉大臣皆故高帝时大将,习兵,多谋诈,此其属意非止此也,特畏高帝、吕太后威耳。今已诛诸吕,新喋血京师,此以迎大王为名,实不可信。愿大王称疾毋往,以观其变。”(10/413)
几经权衡,并求诸卜筮,才定策并打消疑虑,应召入长安,刘恒到渭桥,“群臣拜谒称臣”,通过拜谒与称臣的仪式,确立了刘恒与汉廷大臣之间“礼仪型君臣关系”。不过,双方无法仅依据简单的跪拜、称呼便建立相互信任,戒备之心不可能马上消除,甚至文帝一世都放心不下,这从他入宫当晚的安排,以及在位23年间关键职位的用人上看得很清楚。
刘恒即位当天傍晚“入未央宫”,随即“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同日受拜恐还有文帝的母舅薄昭,任车骑将军。[2]下诏则是在进行完将领的安排之后才着手的。我们知道,南北军是守卫长安的中央军;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其府在未央宫中(汉3/102),负责保卫未央宫内各殿的安全,后者在秦与西汉初还兼有皇帝的顾问参议以及传达招待等任务,或曰宫内总管。[3]分掌其事的两位均是刘恒从代国带到长安的左右亲信,宋昌原为代国的中尉,张武则是郎中令,本身就是刘恒身边的侍从与卫士长,并参与了是否入长安的谋议,深得其信赖。从秦汉通常情形看,新拜官还要新刻官印[4],亦需要准备制书一类文书,更有拜官授印的仪式[5],不是件仓促可就的事。此后两汉近400年中,见于记载的仅东汉和帝时又出现了一次夜拜(后汉25/878)。刘恒在入宫当晚的数个时辰中就作出上述安排且即刻开始履职,意在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用心腹控制了宫内外的军队便控制了局面,成为未来持续统治的基本保证。匆忙之举的背景乃是对“多谋诈”的汉廷大臣缺乏信任而生的自身安全之忧。[6]
更值得留意的是,张武在文帝一朝的23年中一直担任郎中令,《史记·孝文本纪》:十四年冬,匈奴入边为寇,文帝遣中尉周舍为卫将军。郎中令张武为车骑将军,军渭北。到文帝临终,令诸将率人下葬,其中就有“郎中令武为复土将军”云云,《汉书·文帝纪》便直接写作“郎中令张武”[7]。23年中一直担任此职,没有迁转,整个西汉历史上亦极为罕见。[8]文帝忧心自身命运和对汉廷大臣始终一贯的戒备,于此可见。分析汉文帝一朝政治时,这层防范心理是不能不加以考虑的底色。
《史记·孝文本纪》的一段记载,据此可得新解。史称“群臣如张武等受赂遗金钱,觉,上乃发御府金钱赐之,以愧其心,弗下吏。专务以德化民”(10/433)。文帝自掏腰包赏赐张武而不下吏,远不止“愧其心”“以德化民”这么简单,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张武为文帝信任、倚重的重臣,无人可以替代,明知受贿犯法,只得采取此种办法,不能治罪,诡称“愧其心”。
据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汉初,汉廷与诸侯国间的紧张关系在律文中昭然若揭[9],诸侯王难以和汉廷大臣往来,相互更乏信任,代王亦不例外。他入承大统,势单力孤,不得不小心谨慎,严加防范。此心理的出现,包含了当时汉廷与诸侯国之间特殊关系的成分,又非全然如此;与陌生人相处时不易建立信任关系的个人生活经验,以及基于此形成的时代氛围则是更深层次的原因。[10]
随着刘恒身份的转换,将过去在代国确立的信—任型君臣关系延伸到汉廷,有的一直持续到文帝死(张武),而与汉廷诸臣建立的礼仪型君臣关系则相对居于边缘,尽管他们主导朝政。
景帝初即位,便以自己做太子时的舍人周仁担任郎中令,直至景帝崩(史103/2771-2772、汉19下/760),先后任职13年,与其父做法相同。周仁同样深得景帝信任,已见上文。此中依稀可见其父与汉廷大臣紧张关系的影子。
宣帝即位后,类似情形再度出现。宣帝在民间便了解霍氏“尊盛日久”,而“内不能善”,对于霍光,既惧且畏。初即位,谒高庙,霍光骖乘,便生“芒刺在背”之感(汉68/2951、2958),好在宣帝即位时年已十八,明察世事,当霍光表示归政宣帝时,“谦让委任焉”(汉8/239),坚决回绝,甘当傀儡:“诸事皆先关白(霍)光,然后奏御天子”,而霍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汉68/2948)。宣帝进入此主弱臣强的格局,实属无奈,因他起自民间,始入朝,并无多少势力可依赖与信任,霍光则自昭帝即位以来,在宫中执政十多年,深耕厚植,党羽耳目众多。即位两年后,宣帝皇后许平君再次怀孕,结果为霍光夫人利用女医暗中下毒致死,后靠霍光出面才使女医免于追查[11]。史称“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而为察”,甚至“民间欢言霍氏毒杀许皇后”(汉68/2952、54),语虽如此,霍光虽几至一手遮天,亦无不透风的墙,宣帝不会毫无觉察,只是当时霍光尚在世,宣帝不得不隐忍从事,立其女为皇后。[12]直到霍光去世,宣帝才逐步采取措施,将霍氏成员及其羽翼自宫中调离,代之以自己的外家,并引御史大夫魏相为给事中,入宫议政,最后一举铲除了霍氏(汉68/2952-2956)。
有27天便被黜的昌邑王刘贺在前,在霍光阴影下居位多年的宣帝,只能战战兢兢,亦无安全感可言,维持表面上的信任与相安。受制于霍光,宣帝在身边培植与安排自己的亲信并不容易,很多是霍氏倒台后才出现的,见于记载的早年不过戴长乐、张彭祖、史高等数人,内朝中另有张安世尚可倚重,九卿中则有杜延年,难以和霍光经营了十多年,遍布要津的势力相抗衡。
哀帝以外藩入承大统,亦面临同样的局面。他自定陶王被征至长安,立为成帝太子,不过一年多,成帝死而立为帝。此时正值王根任大司马,王氏为防备哀帝母亲与祖母,将两人安排在定陶国邸居住,有司奏议甚至不打算让两人与定陶王相见,这当然是秉承王氏的旨意了。不过,《汉书·外戚·孝元傅昭仪传》云成帝母王太后欲令傅太后、丁姬十日一至太子家,而成帝反对,后令傅太后得至太子家,丁姬不得,因前者抱养过年幼的哀帝(汉97下/4000-4001)。十日一探视的建议出自王太后,有些蹊跷,此处或有讹误或曲笔,且不论。此事可证哀帝立为太子后,实际自由活动的空间甚小,恐怕亦难能有多少定陶国的亲信随至长安,一年多的太子生涯不长,要培养出众多亲信亦不易。他即位后面对众多生疏的臣下,且王氏已经轮流把持朝政25年之久,内外党羽颇多,而自己可依靠的力量主要是外家,相对单弱[13],亦乏治国理政的经验,加上当时儒生中盛行汉代气数将尽的说法,舆论上亦对哀帝统治不利。这些恐怕是哀帝即位之初面临的最为棘手的挑战。
即位不到一年,哀帝便借着傅太后与王太后间的矛盾,迫使大司马王莽辞职归第,两年后又令其就封国,离开长安,打击了王氏势力。哀帝即位之初尚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甚至进行了再受命的改制,希冀延长汉朝的命数,佑助自己得子,结果以闹剧收场。局面稳定后,哀帝则开始宠幸董贤,朝野哗然,自己又年寿不永,很快殒命,错失了挽回汉朝颓势的最后机会。
其他皇帝,安全并非核心关切,但有其他的需要。如对母家长辈、先帝安排辅政大臣的心理依赖,武帝之对田蚡、成帝之对王凤、昭帝之对霍光等、乃至元帝对史高父子;武帝好兴事,故拔擢任用了一些能臣,在此过程中与其中一些建立了信任关系。元帝即位之初希望有番作为,而重用其师傅萧望之、周堪等,后身体多病,爱好音乐,转而疏于亲政,石显等宦者自宣帝以来便在宫中掌管文书,经验丰富,且认为“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没有骨肉之亲与婚姻之家,可一心为元帝服务,于是甘心“委以政”(汉93/3726),实际事与愿违,前文已述。另外,则是因情投意合,其中不能排除今人所说的“同性恋”成分[14],显例莫过武帝之与韩嫣,成帝之与张放、淳于长,甚至哀帝之与董贤。
以上种种之外,最普遍的则是对女色的追求所产生爱乌及屋之感,宫中得宠女性的家人,往往鸡犬升天,武帝时因卫子夫受宠而恩拂卫、霍两家最为突出,这类情况几乎无朝不有,只是程度有差,无需赘述。
现实中这些需要往往交织并存乃至重叠,最终集于皇帝一身,从过程看,或是此消彼长,绝非泾渭分明。文帝虽然在位23年中安全之忧始终挥之不去,却也不妨碍他偶然动心而宠幸邓通。尤其像武帝这样享国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皇帝,多种需求交错纠结,汇聚积淀为斑斓历史画面中的基色。以上是自皇帝角度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