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日久生情(1 / 1)

如上所述,长期的共同生活是形成信—任型关系最为常见的途径,其中最频繁出现的场合便是家庭生活。刘交能在刘邦即位后一度“常侍上,出入卧内”受到信任(汉36/1921),应与他是刘邦同父少弟,出生后应有相当时间与刘邦共同生活有关。不过,因皇帝对储君的态度时常游移,诸皇子难免争夺皇位之心,以及各自生活空间的相对隔绝,乃至长大后分封各地为诸侯王,除了朝见天子时难得一聚外,平时兄弟间相见不易[1],使得皇帝(太子)与其兄弟之间结成信—任型关系,在刘邦之后变得颇为困难,反倒是太子的母家亲属,根植于幼年以来长期生活在一起,易于形成信任与依赖,进而在太子登基后获得尊任,甚至居宫中控制朝政,成为两汉政治中的一大特色。

最明显的莫过于成帝与其舅王凤的关系。史称“上少而亲倚凤”(汉98/4023),永光二年(前42年)[2],王凤就任卫尉侍中,随侍在尚为太子的成帝周围(汉98/4016),成帝生于甘露三年(前51年),此时方10岁。自此至成帝即位,王凤当与成帝共同生活,并承担照顾护卫之责,至少历时9年。成帝对王凤的信赖,应是基于共同生活铸造的结果,包括一道面对元帝多次试图易嗣定陶王所结下的感情。

武帝对田蚡的尊任,应亦是如此。刘彻七岁立为太子,就开始在宫中生活,同时,景帝立其生母王夫人为皇后,母兄王信为盖侯(汉97上/3946),此时为景帝七年(前150年)。田蚡为王皇后同母异父弟弟,刘彻即位后方封侯,但早在景帝三年(前154年),七国之乱时便到宫中作“诸曹郎”(汉52/2377),恐怕是因为与王夫人的同母姐弟关系。他应该更早就与刘彻相识,刘彻四岁封为胶东王之前可能便认识了田蚡。田蚡在景帝宫中任职十多年,做到“中大夫”,有足够的时间与刘彻建立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在刘彻即位后得到延续,直至田蚡离世。

宣帝即位后重用史高,史高乃是宣帝祖母之侄,当是缘于“宣帝微时依倚史氏”。基于这段相依为命经历而生的情感,宣帝入承大统后,任史高为侍中,宣帝临终,复拜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领尚书事(汉82/3375),将太子(后来的元帝)托付给他。哀帝即位之初,任用外戚丁、傅,当亦是源于长期共同生活而生的信任。

除了太子与母家及其亲戚因长期共同生活产生信任感,其他自幼年时与皇帝或太子长期共同生活的人,亦易于在两人之间萌生信—任型关系。因经历不同,这类人来历不全然一样,但对于继体之君而言,有些人是因制度而长期为伴的,萌生信—任型关系并不奇怪,如乳母、侍从与师傅。这里按时间先后,从刘邦说起。

刘邦与卢绾同里,两人父亲之间关系甚好,史称“相爱”,两人又同日降生人间,自幼关系便非同寻常:“及高祖、绾壮,学书,又相爱也。”起兵前乡居时,卢绾就跟随刘邦,起兵时,“绾以客从”,“入汉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绾者”,统一天下后,被封为燕王,史称“诸侯得幸莫如燕王者”,虽然最后卢绾还是因陈狶起兵事,为刘邦所疑,终叛逃入匈奴(汉34/1890-1893)。两人关系以猜疑、背叛终,不免令人感慨。陈狶起兵之前,刘邦对卢绾的信任,源于自幼两人间长期亲密往来产生的感情,史书中称为“相爱”,据《汉书·高帝纪》注引臣瓒曰“帝年四十二即位,即位十二年,寿五十三”(1/79),皇甫谧则说“高祖以秦昭王五十一年生,至汉十二年,年六十二”(史8/392),对此争讼已久,或从臣瓒,或从皇甫谧[3],或游移不定[4]。即便按照臣瓒说,刘邦出生于秦王政元年(前246年),至秦二世元年(前209年)起兵,已38岁。他与卢绾共同生活的年头极为可观,用日久生情来描述,一点也不夸张。

此后诸帝则大不相同。除了宣帝经历特殊外,余下均是久居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其频繁日常接触的人大致不过以下数类:乳母[5]、宦者、侍从与师傅,他们均有可能通过长期交往而建立密切,乃至更为亲昵的关系。当然,因双方年龄、辈分关系而呈现出不同状态,年龄相近的则偏重于共同戏谑游逸,年高辈长的则多是倚重与尊任。

汉文帝时郎中令张武、卫将军宋昌便是他所倚重的亲信。二人乃是刘恒为代王时的侍从与臣子,张武为郎中令,宋昌是中尉,前者属于王之侍卫近臣,后者则是王国中备盗贼,掌军吏的武职[6],两人与刘恒关系近密,陈平、周勃等遣人迎立刘恒入长安承袭大统,刘恒犹豫不决时,要和此二人为代表的群臣商议。最终定计后,赴长安时,则是命“宋昌参乘,张武等六人乘传诣长安”,行至长安东北的高陵后,又派宋昌入长安观察形势。刘恒即帝位后,入未央宫,当晚便“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等不到次日白天,足见刘恒紧张的心理以及对两人的倚重。我们知道,汉初王国官中仅丞相由汉廷选任,其余均由诸侯王自行除任。[7]刘恒高祖十一年(前196年)春立为代王,至高后死(前180年),已立为代王16年,两人与刘恒共处的年头一定不会短,不然不可能做到郎中令与中尉这样的要职。

景帝时的周仁与晁错亦是如此。景帝为太子时,两人便随侍左右,周仁为太子舍人,晁错做到太子家令,即位后因才能不同,职任有差,均受信任,但结局全然不同:一以善终;一是做了汉廷与诸侯国斗争的替罪羊,东市问斩,前文已述及。

武帝朝则乳母侯氏、韩嫣、张汤、霍光、金日磾均是因长期相处而产生信赖,乃至得到宠幸。其乳母“武帝少时,东武侯母常养帝”,感情深厚,武帝成年后“号之曰‘大乳母’,率一月再朝。……乳母所言,未尝不听。有诏得令乳母乘车行驰道中。当此之时,公卿大臣皆敬重乳母。”(史126/3204褚先生曰)。韩嫣自小与武帝一起长大,“武帝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武帝封王时不过四岁,七岁为皇太子,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韩嫣被王太后下令处死,时在江都王死(元光六年,前129年,汉53/2414)至王太后死(元朔三年,前126年)之间,两人的关系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这亦应归于幼年共同生活所结成的感情。张汤虽是武帝即位后经田蚡推荐而任御史,到武帝身边工作,经治陈皇后狱事而获武帝赏识,此间已有数年交集的铺垫,此后至其自杀,在武帝侧近先后近二十年,武帝对张汤的信任,除了个别事件的考验外,更多的应是平素长期共处而生的信赖。霍、金两人则在武帝身边担任从官,时间超过20年,一向小心谨慎,信赖日积月累而成。加之金日磾在处理莽何罗谋逆武帝上的忠诚无畏,深得进入迟暮之年的武帝信任,将幼子托付给包括两人在内的辅政大臣。

昭帝朝先有霍光、上官桀等辅政,控制大权,后霍光消灭上官桀与桑弘羊,独揽国器,昭帝几乎成为傀儡。不过,亦有个别与昭帝总角相伴的密友见于记载。金日磾两子金赏与金建“俱侍中,与昭帝略同年,共卧起。赏为奉车、建驸马都尉”,金赏得嗣父为侯,金建无预,昭帝还曾要霍光封金建为侯,遭霍光拒绝(汉68/2962)。因有霍光在,两人在朝政上作为无多。班固眼里,金赏算不上宠臣(汉93/3721),但之间相互信任,应不错。

宣帝朝因长期相处而与宣帝结成信—任关系的则有戴长乐与张彭祖。戴长乐“宣帝在民间时与相知,及即位,拔擢亲近”,神爵元年(前61年)任太仆,曾代宣帝到宗庙学习威仪(汉66/2890-2891),此事发生当在五凤元年(前57年),恐怕也只有信任之人才能担当此任。太仆一职虽掌全国马政,同时大驾出行时要亲自为皇帝驾车,与皇帝同乘。职任此者,非亲信莫属。[8]神爵元年上距即位已12年,宣帝接触到的朝臣无数,依然重用戴长乐,少时相知之深,信任之笃,亦可知也。

张彭祖为张安世幼子,后过继给丧子的安世之兄张贺,贺因卫太子案下蚕室,官至掖庭令,曾精心照顾年幼的宣帝,“视养拊循,恩甚密焉”,彭祖则“又少与(宣)帝微时同席研书”,宣帝即位后,“以旧恩封阳都侯,出常参乘,号为爱幸”,虽班固认为他不能算宠臣(汉93/3721),两人成年后的信任关系应源于少时共同成长的经历。

元帝朝除了为太子时的近侍宫官外,还首次出现了太子的师傅[9],均因长期接触而产生信任。前者有王商,他虽是宣帝舅子,属于外戚,但对元帝而言,亲属关系已远,不过,他“少为太子中庶子,以肃敬敦厚称”(汉82/3369);此外还有史丹与金敞。史丹之父史高为宣帝祖母之侄,丹与元帝之间亲缘已疏,但是:

自元帝为太子时,丹以父高任为中庶子,侍从十余年。

基于此,元帝即位后,便“甚有宠”且“亲信之”,最后元帝临终,将成帝托付给他(汉82/3376-3377)。开篇提到的金敞:

元帝为太子时,敞为中庶子,幸有宠,(元)帝即位,为骑都尉光禄大夫,中郎将侍中。(汉68/2963)

金敞以“世名忠孝”,元帝死后太后下诏留侍成帝。因任元帝师傅而受信任的则有萧望之与周堪,两人曾分任太子太傅与太子少傅,宣帝临终时委任两人与史高一道辅政元帝。望之任太傅在五凤二年(前56年)(汉19下/807-808),周堪任职时间无考。望之在太子身边的时间有7年,即位后对两人“甚见尊任”“有师傅旧恩,天子任之”(汉78/3283、81/3332),其基础应是多年的师生交谊。

成帝朝因长期共同生活而产生信任的例子,恐怕仅史丹一人勉强可算。史丹和成帝之间的姻亲关系已远,元帝“以丹旧臣,皇考外属,亲信之,诏丹护太子家”(汉82/3376),成帝免于被废之运,史丹出力颇多。元帝令史丹护太子家的年代,史无明文,但《史丹传》叙述完“护太子家”便云“是时,傅昭仪子定陶王有材艺,子母俱爱幸,而太子颇有酒色之失,母王皇后无宠”,《成帝纪》则曰“幸酒,乐燕乐”。定陶王立于永光三年(前41年),此时太子11岁,史丹护太子家,或始于此时。若此不误,成帝即位前,两人相处的时间也有七八年光景。

哀帝时董贤与王去疾均曾在其为太子时作过舍人与庶子,不过,哀帝绥和元年(前8年)二月立为太子(汉10/328),至次年四月即位仅1年多,为时甚短,太子宫中的从官尚难与他建立深厚的感情,仅王去疾勉强可算一个,董贤不过是认识而已。另外,还有哀帝的乳母,但史书仅一见,详情难晓了。[10]

汉承秦制,采用“任子”的办法让二千石及以上的官员子弟为郎、太子侍从等(基本属于无俸禄的“宦皇帝者”),一些外戚子弟亦循此入宫或进入太子侧近,汉代有过此经历的官员数量不少[11]。这等于为他们接近皇帝或太子提供了制度化渠道,当然,在众多皇帝或太子侍从中,哪些人能脱颖而出,实际获得皇帝或储君的信赖乃至宠信,任子入侍者与其他因赀选等入侍者,基本拥有相同的几率。因任侍从数年后往往要外出为吏,从结果看,仅田蚡、霍光与董贤可以算是由此获信任者,不可谓多。任子制的存在与实施,无非为高官、外戚子弟创造了更多亲近皇帝或太子的机会,能否实现立制初衷,全看双方实际相处,淳于长便是在黄门郎任上“未进幸”,后来靠侍候其舅王凤才攀上了成帝(汉93/3730)。

长期共同生活与信任关系间的关系,古人似无明确的认识,不过,史书叙述中在论及两人间的信任关系时多会提到之前往来,恐怕史家已朦胧感觉到两者间的关联。儒生反复强调亲贤人,远小人,其前提亦应是注意到接触日久而相互影响,乃至萌生感情。其中的道理,古人只有感觉而难以明言,不妨利用今人对信任的研究,帮助我们认清其中的道理。如学者在对现代中国人关系研究的反思中所归纳的“相同地理位置中的持久**往是中国人结成关系的首要原则”[12],这实际上与上文归纳的是一致的。学者还指出“中国人关系的生成命题有三:第一持久并缺乏选择性,我称之为捆绑性的纽带(bundled tie)”,具体而言“捆绑性的关系催生了感情关系的建立和信任的不证自明,尽管这点未必成立,但却是中国人关系的一种假定。这种感情不来自互动双方的吸引或喜欢,而来自中国人所说的日久生情。……而由时间引发的感情才能经得起考验。因此不是感情促使关系得以稳固,而是稳固的关系培养了感情:或者说不是感情决定关系,而是关系决定感情”[13]。这些虽是对现代中国人的观察与分析,对照一下两千年前的古人,实际上亦颇为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