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名誉教授岛田虔次先生特地关照狭间直树教授,把他们珍藏的章太炎佛学手稿和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借给我看,使我大饱眼福。
章太炎佛学手稿,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曾摄片见赠,并给予发表允许证。此件装一函,编号2890227,S1343,共九纸。外有灰色信封一个,纸已陈旧,上书《章炳麟手稿》。原稿写在白单宣纸上,第一页右角有“内藤”二字,因时日过久,中有水迹霉点,为内藤湖南旧藏。
信封为日本式,上有《章炳麟文稿》数字,不是内藤湖南所书,为内藤以前收藏者所写,中经转让。据说内藤以前的收藏者可能知识程度不高,没有保藏好,放在信封中,中间也不理解章太炎稿件的价值,后来转让给内藤。京都大学有内藤藏书两千册,此书上有“内藤”章,它是“文库”标识。
内藤即内藤武男(内藤湖南、内藤虎次郎,1866—1934年),是近代日本最重要的中国史学者之一。原京都帝国大学东洋史学教授,与罗振玉、王国维有交往,精汉学,勤著述,京都很多著名学者都出其门下。
章太炎佛学手稿,共分四题,似为东京讲学时所拟。
第一,“佛法果认为宗教耶,抑认为哲学耶?”认为“佛法的高处,一方在理论极成,一方在圣智内证。岂但不为宗教起见,也并不为解脱生死起见,不为提倡道德起见,只是发明真如的见解,必要实证真如。发明如来藏的见解,必要实证如来藏。与其称为宗教,不如称为哲学之实证者”。
第二,“佛法亦有不圆满处,应待后人补苴”。说:“现在讲唯心论的,必要破唯物论。依兄弟看,唯心论不必破唯物论,反可以包含得唯物论,只是提出三性,就可以说明了。”“第一是据依他起自性”,“第二是据编计所执自性”,“第三是据圆成实自性”。
第三,“印度佛法、支那佛法,本自有异,不可强同,而亦有互相补助之处”。“大概印度人思想精严,通大乘的,没有不通小乘;解佛法的,没有不晓因明。所以论证多有根据,也没有离了俗谛空说真谛的病。中国却不然,思想虽然高远,却没有精细的研求。许多不合论理、不通俗谛的话,随便可以掩饰过去。这就是印度所长,中国所短”。“唯有说成性起,便把种种疑难可以解决。因为真心绝对,本来不知有我。不知有我这一点,就是无明。因为不知有我,所以看成器界、情界。这个就是缘生的第一个主因,一句话就把许多疑团破了。这也是支那佛法所长,超过印度的一点。若是拘守宗法,必定说那一宗长,那一宗短,强分权教、实教、始教、终教许多名目,那就是拘墟之见,不是通方之论了。只要各取所长,互相补助,自然成一种圆满无缺的哲理”。
第四,“佛法应务,即同老庄”。认为“世间最可畏的,并不在相,只是在名。《楞伽》《般若》多说到字平等性、语平等性。老庄第一的高见,开宗明义,先破名言。名言破了,是非善恶就不能成立。《齐物论》说的:‘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分明见得是非善恶等相,只是随顺妄心,本来不能说是实有。现在拿着善恶是非的话,去分别人事,真是荒唐谬妄到极处了”。“老子在政治上也是三乘的话,并不执着一定的方针,强去配合。一方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是打破宗教;一方又说‘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又是随顺宗教。所以说‘不善者吾亦善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并不是权术语,只是随顺人情,使人人各如所愿罢了”。“一般舆论,不论东洋西洋,没有一个不把文明野蛮的见横在心里。学者著书,还要增长这种意见,以至怀着兽心的强国,有意要并吞弱国,不说贪他的土地,利他的物产,反说那国本来野蛮,我今灭了那国,正是使那国的人民获享文明幸福。这正是尧伐三子的口柄。不晓得文明野蛮的话,本来从心上幻想现来。只就事实上看,什么唤做文明,什么唤做野蛮,也没有一定的界限,而且彼此所见,还有相反之处。所以庄子又说没有正处,没有正味,没有正色。只看人情所安,就是正处、正味、正色。易地而施,却像使海鸟啖太牢,猿猴著礼服,何曾有什么幸福。所以第一要造成舆论,打破文明野蛮的见,使那些怀挟兽心的人,不能借口。任便说我爱杀人,我最贪利,所以要灭人的国,说出本心,到也罢了。文明野蛮的见解既要打破,那边怀挟兽心的人,到底不得不把本心说出,自然没人去从他。这是老庄的第一高见”。“唯有把佛与老庄和合,这才是‘善权大士’,救时应务的第一良法”。
章氏佛学手稿,《章氏丛书》和《章氏丛书续编》,三编都未收录。
山井鼎《七经孟子考文》,系用《十三经注疏》本为底本,据足利文库古抄本、宋版等校勘。
山井鼎,纪州海草郡滨中村人,字君彝,号昆仑,书上有山井鼎亲笔校记和时间,且有山井鼎朱印。如《周易注疏》,校足利本及明万历、正德各本,如《序》第六“夫子十翼”末,“郑学之从,并同此说,故今本依之”。上眉批“从”,历作“徙”,正德同。第八《论后》书:“以上诸文,足利学校所藏宋版,阙而不备,享保癸卯春三月十九日,足利学校东塾南海纪府学生山重林君彝。”
享保八年,当公元1723年。足利学校为关东地区一级图书馆,离东京约一百公里,创于15世纪,当时只有这个学校,可能是足利义兼所创,是日本善本书中心。
经查山井鼎校书,原书有《周易正义》八本、《尚书正义》八本、《毛诗正义》二十本、《周礼正义》十八本、《仪礼注疏》《礼记正义》二十四本、《左传》二十四本、《公羊传》十二本、《尔雅》三本、《孝经》一本,下为《孟子》《论语》十二本、《穀梁》六本。校录均有时间,如《毛诗正义》为享保八年癸卯十月亲校,用宋本、万历本,在《诗谱序》“是后稷播种之时,流传于此”。“播种之”三字圈去,上朱笔书“宋版:自彼尧”。
山井鼎尽三年之力,校毕《易》《书》《诗》《左传》《礼记》《论语》《孟子》[2],于享保十三年(1728年)正月去世,有物观作“补遗”,于十六年(1731年)六月刊行,传入我国。乾隆初,四库开馆,杭州飞鸿堂汪启淑进藏书六百余种,进呈收入,清儒颇有应用之者,如王鸣盛《尚书后案》曾一采用。
书上有“南葵文库”朱印,据狭间直树教授称,南葵为德川子封在和歌山家文库(江户幕府,分家时以和歌山最高)。南葵文库均送东京大学。和歌山处“南方”,“葵”为花纹(各家均有纹,送礼时均穿有纹之衣),德川家为三叶葵纹。
又,昭和十三年(1938年)十月出版的《东方学报》京都第九册《本所善本提要》,经部首列此书,将其序文录之如下:
十三经注疏(嘉靖中福建刊本,山井鼎、山井璞助手校)
此七经《孟子》考文底本也。《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左传》《论语》《孟子》,昆仑先生用足利学古本宋板校其所校,悉与考文合。又于上方备录用功起迄,其体略如日记,按日志晴阴间及盍簪腊屐之事,唯《孝经》无一识语,当别有手校之本也。七经《孟子》以外,《周礼》《仪礼》《公羊》《尔雅》略有校语,又《穀梁》校以唐石经。其《周易》《三礼》《左传》《穀梁》有“璞云”者,则先生养子璞助笔也。璞助所校,多采自阮氏校勘记,唯《周易正义序》用单疏校。图记有七:曰“山鼎之印”,曰“山重鼎印”,曰“重鼎之印”,曰“君彝”,曰“鼎君”,曰“昆仑”,曰“山井氏图书记”。后归纪伊德川侯府,故又有南葵文库印。谨按昆仑先生为近代校疏之祖,惠延后学,名播异域,盖皇朝儒者之业,能衣被海内外者,殆莫先生若也。此书手泽具在,足称本所校本之冠。惜《毛诗》卷第十六已缺,饮水思源,犹有憾耳。其书眉所记,备见当日校疏始末,向来考先生行履者,皆所未及,谨择其要录于左方(下略)。
原载《光明日报》1982年8月2日《史学》第25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