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章太炎在日本刊行《学林》,社址设日本东京小石川区小日向台町一丁目四十六番地。《学林缘起》称:
余杭章先生以命世之材,旅居不毛,赫然振董,思所以延进后生,求一二俶傥者与之通道。谓前世学术,始或腐蚀不修,终以沦灭者有之矣,未有贤儒更出,婪然周汉而中道剥丧如今日者。其咎不专在趣新。徒以今文诸师,背实征,任臆说,舍人事,求鬼神,己先冒赣,守文者或专寻琐细,大义不举,不能与妄者角。重以玄言久替,满而不盅,则自谕适志者寡。学术既隐,款识声律之士,代匮以居上第。至乃钩援岛客,趣以干誉,其言非辞,则浮文也。浮使人惑,碎使人厌,欲国学不亡无由。今之所急,在使人知凡要。凡要远矣,不在九能目录中。盖无尺蠖之诎者,无独伸之功;无龙蛇之蛰者,无跃见之用。博而约之,易简而天下之理得以是牖民,如璋如圭然。先生所为书,既章章有条牒矣。同人复请著《学林》,尽其广博,以诒逖近,先生则诺。且言一国之学,宜有十数大士,棋置州郡,然后日给而德不孤。……环堵而识九共之情,瓢饮而辨千载之味,不在闻人,其在芋畴之间。宜搜逑索耦,冯翼斯道,学诚精稗,虽尺札单文,足以云补道艺,亦乃为诸生祈招,国之埕美,岂一家而已哉!既受命,敢告一二耆儒故老,如何不淑,文武之道,将队粪壤,仁于旧贯,是在先觉,不鼓缶而歌,则大耄之嗟,愿出其绪言,勤以榜辅,传之九服,使民无谖。老聃曰:死而不亡者寿。《大雅》曰:大命近止,无弃尔成。若载其意,国虽亡,其神宜不没。
《缘起》似出黄侃手笔。
《学林》“文例条件”共十二目:一是名言部(以发明小学为主,经典传记诸子杂文之诂亦附焉),二是制度部(略采《通典》之法以成斯部,《三礼》之说尤要),三是学术流别部,四是玄学部,五是文史部,六是地形部,七是风俗部,八是故事部(自经籍及后代诸史所记事迹,有所考证,皆入此部),九是方术部(旧有算术医方诸学及诸杂艺,皆入此部),十是通论部,十一是杂文录,十二是韵文录(韵文录四言五言古诗及诸辞赋箴铭之属,其近体诗以下不录)。
《学林》定每三月刊行一册,共出二册,其一册除《缘起》外,均为章氏撰文。有《文始》(名言部),《封建考》(制度部),《五朝学》(学术流别部),《信史》上、《信史》下(文史部),《思乡愿》上、《思乡愿》下(通论部),《与农科大学教习罗振玉书》(杂文录),《秋夜与黄侃联句》《游仙与黄侃联句》(韵文录)。署名都是章绛。
《学林》第二册章氏撰文有《文始》(名言部,续),《释戴》《非黄》(学术流别部),《征信论》上、《征信论》下(文史部),《秦政记》,《秦献记》(故事部),《医术平议》(方术部),《程师》(通论部),《与人论文书》(杂文录)。另有黄侃《梦谒母坟图题记》(下有章氏跋记)、《旅怀诗十二首》二篇。
《学林》出版后,日本出版的《日本及日本人》曾予推介。
1911年7月15日,《日本及日本人》第五六二号出版,内有艮维生的《〈学林〉与章太炎》,介绍《学林》第一号,谓《学林》计划年出四期。章太炎的学问渊源甚深,为人推服,他接受了德清俞樾、瑞安孙诒让的朴学,而有所发展。并录《学林》第一辑分类篇目,谓《缘起》云:“老聃曰:死而不亡者寿。《雅》曰:大命近止,天弃尔成。若载其意,国虽亡,其神宜不没。”认为文字悲痛,其志可哀。下录章氏《与农科大学教习罗振玉书》全文。
9月15日,《日本及日本人》第五六六号出版,内有栖庵道人《访章太炎》,略谓:
《学林》发行,藐视日本学者,且说国虽亡,文章不灭的骄傲之言。《学林》主任是怎样的人物?在《国故论衡》中起草哲学、历史、文学各方面文章,发挥独特见解的章太炎,又是怎样的风采?特别是收在《章谭文钞》中的《建立宗教论》,滔滔数万言,提出法相的教义,与西方哲学对照,谆谆教导发挥佛教真谛。这种地方,正如慈恩淄川在明治时代学术界的活动相像。据说,他本来投身革命党中,想把自己国家维新改革,但事情并不如意,未能达到目的,所以把一生气力用在学术上去,他是用学术来排遣苦闷的。我很喜欢孙诒让的朴学,同章太炎有神交。我喜欢法相教义,而章太炎则是法相教义的鼓吹者,假如相距遥远就算了,但我住在江都〔户〕,居处相近,岂不正可相互交谈?
8月15日,我约水和尚、邻居君代子同去,再加章太炎的门人传铜君。水和尚在中国住了十年,传铜君到日本也有五个春秋,这样我和章太炎对话就很方便。我们在大冢终点站下车,经过冷静的小径走了五六町路,转了几个弯,看到右首稍高的木门,门上挂有木牌“学林处”,它的招牌字体正如杂志一样。对这里很熟悉的水和尚先把木门打开,引入房中,我跟着进去之后,看到一个正在同水和尚讲话的蓬头乱发的高汉子,腰下穿条裤子,上身穿一很旧的汗衫,是一个**的样子,我把这看作大约是曾经听到过的陋巷原宪其人。在八铺席大小的房间中,并排放着仿佛私立小学的课桌六七只,朝着床的一面(指壁橱),挂一黑幔,这正如砾川乡下教书先生的住宅。在一半开的橱架上,放着缩影本《藏经》,在正中书桌上,有日本刻的书二三部,很像他正在翻这些书,经过水和尚介绍,我刚坐到椅子上,他突然提出这样的问题,即你相不相信天堂地狱呢?
庵说:“我相信天堂地狱,而相信其存在,并非说现实地存在。是否现实地存在本在我等考虑之外,我是以此来对照社会形态。社会之善、恶、苦、乐颇有高低之分,由此我把善与乐的顶点当成天堂,恶与苦的顶点作为地狱。因此若以具体的语言来显示这两极,不是可以称为天堂和地狱吗?”
章说:“是的,大凡人的思维不能不依照比量和现量进行,比量是比较推论,现量是现在的实验。天堂地狱的存在又应依比量的说法以决定其信与不信,然而现在有如飞蛾扑火,南美存在大人种,即使现量也可发见出乎意料之外,但若对现量加以说明,能够观察出此等状态吗?而把须弥山作为佛说可信吗?”
庵说:“我不信,须弥说的合理与否本与佛教无关。”
章说:“本来应该如此。佛陀只是把印度的古代传说取来加入自己的说法。若欲以须弥四洲说应用于今日,就能发现这与研究天体星辰界颇有相似之处。总之,比量是总相,现量是别相,总相的精神是佛教自古到今不变的真理,至于别相的解释我想随着社会的进步也必定有所推移与发展。”
庵说:“诚如贵说,若以智力的进步、学术的精粗而论,今日确实有胜过以前之处,然而即使今日的科学也不曾对现象界完全研究清楚,如天文学、心理学,亦非没有人类智慧难及的地方。西洋的科学又有赖于东洋的古代学说,而佛教的说明,不用说亦不能不伴随着时世之日益进步、科学的发达而有所进步。敢问依照尊著《宗教论》,以法相宗建设将来的宗教,观此说一一切中时弊,然而法相宗是哲学,是智力的,虽可使智者学者满足,但济度四亿民众却不能不另有其他方法吧!”
章:“彼等愚民本来一无所有,对给予他们的任何事物都能是接受的。作为佛教的实践方面是十善五戒,或者念诵可称为大善根的佛经也可以。现在我想谈的是能使有识之士折服的宗教,是能说服智者的宗旨。”
庵:“我能领会尊意。贵国明末曾有耦益那样学德兼备的高僧,他的著作《宗论》在今日亦使日本佛学者赞叹不已。其感化是否现在尚存?”
章:“作为明末垂示教化的高僧,要数憨山、耦益和莲池。耦益之感化虽不能说不存在,但其广度与深度当不如莲池。大凡清朝人中上者大抵响往华严,试观金陵的杨文会居士就可知道。但好研究学问者,则宁愿倾向法相。如果今日想说服我国人,则要显示佛教比之西洋哲学为优。彼之所谓十二范畴,不就是我法相的不相应行吗?彼之哈特曼(Eduard Hartmann)、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之盲动盲意,不正是我们的末那识吗?彼之所谓大我,不正是我欲达到阿赖耶识而尚未达到的类似神我之说(数论哲学)吗?”
庵:“我也以十二范畴解释不相应行,高论不胜同感。我对贵论拟以法相之教义风靡今日哲学界一事表示赞同。不久我将对大著《宗教论》之大旨做一番评论,将其介绍给我国有识之士。”
云云。(以上栖庵道人与章氏谈话,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冯正宝译,吴绳海校。)
栖庵道人与章氏谈话,由水和尚翻译。谈至此,已近十二时,君山又问清朝史学之源流、曾国藩与太平天国、摄政王多尔衮传写作之主意、对孔子教的批评等,直至午后一时半云。
《日本及日本人》第五六六号在上揭《访章太炎》之后,并附章氏《读〈灵魂论〉》,系读妻木直良《灵魂论》而作,《太炎文录》未收,并录如下:
妻木直良师著《灵魂论》,以为佛法言心言业,与世俗言灵魂有异,推次数论神我诸说,转及小乘业论,大乘心论、真如论得其归趣,可谓精思抉择,明辨以晰矣。以余粗涉经教,求为平议,余亦覃思此事久矣。夫迷本无因,而根尘二六,不能增之为七,若范围而不可过者,此所谓法性自尔,非智计所能窥也。推此以言迷悟二境,本非异实,而圆成实性不可索之依他之外明矣。自贤首清凉诸师,皆云唯识一宗不许真如随缘,此殆诬古人者。今观《瑜珈》显扬唯识诸论,七真如中,本有流转真如、安立真如、邪行真如三种,谁言不许真如随缘耶?说阿赖耶识为缘起,不说真如为缘起者,真如即是唯识实性。但立真如为名,犹与不相应行无异,名其为识乃得成体,若空立真如者,与言道、言太极何别?愚者或求之色心之外,其离实相将愈远。若夫如来藏、庵摩罗识诸名,可谓有体可求矣。然非金刚喻定一念相应者,无由证知。阿赖耶识,即人人可以直观而得者也。明世界之缘起,必以人人所证知者为根,然后不堕专断,确然足以成学说矣。如来藏、庵摩罗识为圆成实性,阿赖耶识乃为依他起性,依他不离圆成而立,圆成不异依他而有,虽取依他为本而寄远致于圆成,斯所以为无碍之辩也。学说之弊,莫若舍常觉所能知,而取思慧所不了;毁有体之太璞,而立无相之名言。以为华严十玄之义,时或堕此,盖非经旨本然。
夫狗马难图而鬼魅易画,世尊大智岂欲以画魅眩人耶?密严经说,华严十地皆自密严流出,然密严文辞义趣,质直可知,谓是华严法相之元龟也。知如来藏与藏识,如金与指环之喻,即知马鸣无著,陈义不二,但所言互有详略耳。直良师立真如三面之说,本取天台三观。余以为与三性非异,七种真如非无依他偏计,而并得说成圆成实性,亦其义也。若乃数论神我之说,直良师以为个人灵魂。窃以自在黑辈,亦是哲学大师,世无大、小乘教,数论即第一矣。窥其主义,神我亦普遍一切,非个人所独有,其六细身为因缘和合而成,乃局在个人者也。然佛法建立中虽与细身殊异,其为个人灵魂则同,译家所以不用魂字者,以魂本芸芸之气,中有则无气可言,魂义但相当于阿陀那风,不相当于中有,且校之此方医经故记魂魄神志,分属诸藏,其不可以概其体明矣。(心字亦本指心藏言,然彼土言质多有积集义,此土亦以心为凡物中坚之称,故用其引申之义可也。——原注)
乃夫远西之持论者曰:佛家既言无我,惧坏世法,故以轮回之说自救。斯可谓陋巷之议不睹大方者也。正以恒转不住,故称无我,无我故有轮回,若计我为常住实有者,即不得有轮回之说矣。此余曩昔所持,而直良师亦与余同者也。佛家不许破坏法性,非直善恶之云云也。即计白者为黑、热者为冷,亦以破坏法性斥之,此皆随顿依他起性以立世法,轮回之说岂以天宫饵人,以苏荔那洛迦怖人哉!纵令不言六趣,于轮回之说莫损,于佛法、世法莫害。即实言之,小乘但欲离烦恼障,大乘乃欲离所知障。烦恼障者,非独恶趣然也,虽上生四空天烦恼未尽,以小乘视六趣,固若一丘之貉矣。所知障者,凡苦乐善恶诸见,一切足以障碍正智,求证圆成实性,故欲离所知障积聚万善,惟是方便,令心无疑怖,则自平等以趣真如,岂徒蹩躠以为仁义,澶漫以为道德耶?世人不达,云佛法务在化人为善,其稍深云佛法惟欲令人求乐,求乐不过小乘之见,为善不过随俗之门,皆非其本旨然也。故余称佛法为宗教,为道德,不如称为哲学之求实证者,则直良师或与余异者也。乃书此以为乱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