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三 梁启超佚札辑存(1 / 1)

戊戌政变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和日本政界人士颇多接触。特别是他初到日本时,曾向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上书,展开“勤王”活动;又撰写《戊戌政变记》《光绪圣德记》,宣传变法维新,鼓吹政治改良,反对慈禧、荣禄,拥护光绪复辟。此后,又组织政闻社,主张立宪。

我在日本访问期间,曾注意搜集康、梁佚文,在日本友人协助下,征集了部分函札。其中《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致大隈重信书》《梁启超与志贺重昂笔谈记录》《致山本梅崖书》及《致犬养毅书》中的一部分,是梁启超初抵日本时写的,对资产阶级的“勤王”活动极有参考价值;《致柏原文太郎书》等过去也未曾露布,特辑录一起。

梁启超旅日时间很长,散存在日本的函札一定不少,如果能提供线索,进一步发掘,那对《梁启超全集》的编纂和《梁启超年谱》的进一步整理,将更有帮助。

致伊藤博文、林权助书

梁启超、王照泣血百拜上书伊藤君侯、林公使执事:

虽然,寡君之生死,敝国存亡之所系;而敝国之存亡,又东方大局安危之所系也。今者强俄眈眈,视东方诸邦如彼囊中之物,苟敝国不克自立,虽贵邦欲提而挈之,以同敌俄,恐力量必有所不给矣。欲敝国之自立,舍寡君而外,他无可冀者。寡君英明勇决,知无不行,数月以来,凡敝邦译出之西书无所不读,译出之西书无所不观。深知非变法不能自存,故毅然排众议而行之,虽条理次第未尽详密,然所以不能按次第而行者,则由大权不在寡君之手也。大权不属,故大纲不能变,只能变枝叶,黜陟不能施,故徒托空言,内外臣等知寡君之无权也,故虽屡下诏书,而莫肯奉行,寡君亦无如之何。此数月以来,敝国办事艰难之情形也。使寡君而有全权,其所办之事,岂止于此而已哉!其必能成就敝国之自立,而保全东方之大局有断然矣。今寡君既有不虞,敝国复何所望?女后及满洲党死心塌地愿为俄人之奴隶,托庇于其宇下,只求区区之北京无事,他非所计也。呜呼!自此以往,敝国其折而入于俄矣。

若执事念兄弟之邦交,顾东方之大局,望与英、米诸国公使商议,连署请见女后,或致书总署,揭破其欲弑寡君之阴谋,诘问其幽囚寡君之何故。告之曰:若大皇帝有大故,某等各国将下国旗绝邦交,兴问罪之师,代支那讨弑君贼云云。则彼等或有所惧,而不敢肆其荼毒,则非独启超等之幸,实敝国四万万臣民所同感戴者也。寡君现时闲居南苑一室,名瀛台者,四周环以水,行坐饮食皆有人看管,命在旦夕,一二志士妄思援手者,皆已计穷力竭,呼吁无由。若贵邦及诸大国不救之,则为绝望矣。启超等明知他邦干预内政,非本邦之福,然日暮途远,不得不倒行逆施。彼女后及满洲党执国权则亡也,诸邦群起干预内政亦亡也,其为亡一也,宁借日本、英、美之维持,不甘为露西亚之奴隶。敢披沥心腹,陈于执事,惟哀而察之。

八月十二日

贵邦军舰大岛中

再,数日以来,闻北京志士被逮下狱者不乏其人。敝邦风气初开,人才甚少,今〔所〕被逮者,多血性男子,一网打尽,敝邦元气无复〔振〕之时矣。且彼之捕志士也,并非奉有诏书,特出提督府满洲数人之意而已。如此肆意荼毒,未知底止,真令人发指眦裂。狱中人士如谭嗣同、徐致靖、徐仁镜、康广仁等,皆豪杰之士也,不识大国能仗义设法救之否?或在总署恫喝胁制之,或就中有西乡隆盛公其人者,脱于死而佐大业,未可知也,并乞留意焉。

启超、照又拜

〔说明〕本件录自《伊藤博文关系文书》八《外国人书简》七八,发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二日(明治三十一年九月二十七日,1898年)。查戊戌八月初六日“政变”起,梁启超避入日本公使馆。次日,乘日本大岛兵船而东,此函即在大岛舰中所书。函中所言慈禧、光绪事,与梁氏后撰《光绪圣德记》相泐,审系梁氏亲笔。又言慈禧亲俄,请日方营救谭嗣同等,且与王照同署,知梁氏与王照这时旨趣相同,与后来和王照牴牾有别。

致大隈重信书

梁启超、王照再拜上书大隈伯爵阁下:

启超等以羁旅远人,承贵政府之不弃,优加保护,庇之以使馆,送之以军舰,授餐适馆,宾至如归。在贵政府则仗大义以周旋,在启超等则感深情于无既。舍馆既定,辄欲晋谒,面致谢悃,并欲有所陈说,曾托小林、柏原两君代请赐见之期,数日未得闻命。想我公政余鲜暇,或亦秘密斯举,深避嫌疑,未便接见。用是不敢固请,惟胸中所怀欲陈者,请得以书一一言之。

敝国此次政变之原因,约有四端:一曰帝与后之争,二曰新与旧之争,三曰满与汉之争,四曰英与露之争。然要而论之,实则只有两派而已。盖我皇上之主义,在开新用汉人,联日英以图自立;西后之主义,在守旧用满人,联露西以求保护。故综此四端,实为帝、后两派而已。

皇上本非西后亲生之子,当其立之之时,不过拥为虚名,而西后自专朝柄,皇上虽在位二十四载,而于皇上应享之权利,实未尝一旦能享之也。皇上年既渐长,而外患亦日深,数年以来,屡思发愤改革,皆见制于西后。凡皇上有所亲信之人,西后必加谴逐,甲午年之窜安维峻,乙未年之褫长麟、汪鸣銮,革文廷式,今年四月之逐翁同龢,皆此类也。盖其意务欲翦尽皇上之羽翼,去尽皇上之腹心,使皇上孤立于上,然后能任其所欲为,此历年以来西后掌权之实情也。然使既夺其权,而能举其职,则亦何伤。无如西后之政策,惟一意求俄人保护,甘心为奴隶,但求北京之无事、颐和园之安全,虽尽割全国之膏腴,尽弃全国之利益,亦所不惜。皇上痛心疾首,无可如何。去年以来,胶湾诸港,相继割弃,于是康先生伏阙上书,痛哭言事,极陈若不改革,则国必不立,其言哀恳切直,感动上意。于是皇上变法之意益决,于四月廿三日大誓群臣,宣改革之意;于同月廿七日召见康先生,询变法之略。康先生请皇上以俄前皇大彼得之心为心,以日本明治之法为法,因进呈《日本变政记》二十卷,谨述贵邦三十年以来改革之情形,参以敝邦特别之状质,斟酌损益,条理秩然,皇上见之,益信改革之可以成,就将次第举行。而满洲诸大臣以为变法不利于己,共思借西后之力以阻挠之。其满洲大臣之最奸雄者,则荣禄为首也。彼等思阻挠变法,非废立皇上不可,因与西后定议,命荣禄出为直隶总督,节制北洋董福祥、聂士成、袁世凯之三军,而定期于九月,胁皇上随西后巡幸天津,阅视三军,其意盖欲乘此时以兵力废立皇上也。此意凡为满洲大臣莫不知之,汉臣中亦多知之者而不敢言。翁同龢最忠于皇上,因力谏天津之行,遂以罪去官。自此以往,更无敢言者矣。

我皇上之英明仁厚,真旷古所罕有,骤以语他邦之人,必以吾言为夸而不相信,即启超等未觐见皇上以前,亦不料真能如是也。盖二十年来腐坏之政府,皆西后所造成,而外人不知者,以为一切政策,真出于皇上,故其恶名嫁于皇上,此实不白之奇冤也。皇上于外国情形,极为瞭亮,于内邦积弊,疾首痛心,无一毫自大之见,无一毫恋旧之习。使皇上能有全权,则期月三年之间,必能尽扫千年之旧弊,尽行欧米之良法。即以数月以来之新政言之,千余年以八股取士之法,一旦毅然革除,遍设全国大学、中学、小学,注意教育制度,汰裁冗员,改革官制,许天下士民上书言事,下诏罪己,延见小臣,凡此诸端,皆支那数千年以来君主之所不能行者,而皇上奋然行之,其明断已可概见矣。

然此数月之中,皇上固未为能行其志也,西后事事掣肘,每欲禀一事,必经多少之勉强,始能准行,或准行其末节而不准行其本原,或准行其一端而不准行其全体。故数月以来,改革之迹,且于皇上心中之所欲行者,犹未及十之一也。皇上之意,欲设制度〔局〕于宫中,依贵邦明治初年之制,置议定参与等官,取各衙门办事之规则而更定之。因遣人游历贵国,考察法规,欲设地方自治之制,欲聘贵邦及英米各国人为顾问官。凡北京各衙门及地方自治衙门,皆设顾问官,聘贵邦人为之。欲易服以一人心,欲迁都以脱垢腻,欲去朝觐拜跪之礼,欲行游幸各国之典。凡此诸端,皆欲行而未能,所能行者,不过枝叶之事而已。然彼军机各部及各省督抚诸臣,明知国权在西后之手,皇上不能有黜陟之权,故虽皇上出令,莫肯奉行,三令五申,听之藐藐,自恃为西后所用之人,而皇上卒不能治其不奉诏之罪,此所以改革数月而不能大见其效也。然而满洲党欲去皇上之议,愈不能忍矣。

自五月以来,守旧之徒纷纷愬于西后,请禁止皇上之改革,驱逐康先生出京,西后皆笑而不答。盖彼于天津一役,布算已定。荣禄尝语其同党云:欲废皇上而不得其罪名,不如听其颠倒改革,使天下共愤,然后一举而废之。此实西后与荣禄之隐谋也。及七月,其谋为皇上所觉察,因坚持不肯巡幸天津之议,又于北洋三将之中,特召袁世凯入京,赏以侍郎,待以优礼,激以忠义,冀其有事可以保护。又赐密诏与康有为、谭嗣同等,令其设法保护,以冀免于难。不意其事遽为西后、荣禄之所疑,西后即日垂帘,荣禄驰入政府。以康先生最为皇上所信用,数月以来新政皆出其手,故诬以篡逆之恶名,罪及党类,务将皇上之股肱耳目先斩除净尽。于是幽皇上于南海之瀛台,凡旧日服侍皇上之内监,恐其为皇上之心腹,悉皆屠杀,而西后别易己之心腹以监守之,遂乃尽反皇上所行之政,遍捕海内有志之士,祸至今日,不堪问矣。

要而论之,敝邦今日情形,实与贵邦安政、庆应之时大略相类,皇上即贵邦之孝明天皇也,西后即贵邦之大将军也,满洲全族即贵邦之幕吏也。敝邦议论之士,持公武合体之论者有之,持尊王讨幕之论者有之,而合体之说,固万不能行矣,何也?皇上苟不图改革,一切守旧,一切废弛,一切奉西后之意,一切任满洲大臣之欲,则无不可合,然如此则如社稷何哉!故皇上赐康先生密谕,有云不变法则祖宗之国不保,若变法则朕之位不保,此合体之所以难也。盖不改革则可合,改革则必分,改革则可存,不改革则必亡。两者比较,万无能合之理,此亦如贵邦公武合体之终不能行矣。

至于尊讨之说,以西后之罪论之,彼曾鸩杀慈安皇太后(文宗皇帝之正后),幽杀孝则皇后(穆宗皇帝之后),虐戮宗室,恣肆**,任用宦寺,卖官鬻爵,聚敛资财,骄侈**佚,其可讨之罪,诚擢发难数。且彼不过我文宗皇帝之妾,又非今上之母,以汉之吕氏、唐之武氏例之,讨之诚不为过。虽然,又有难矣。窃尝与贵邦昔年情形比较之,其较难于贵邦者有三端:贵邦幕府虽威福久积,然于皇室,则有君臣之分;敝邦西后则朝权久据,且于皇上冒母子之名,故讨逆幕则天下之人皆明其义,讨逆后则天下之人或疑其名,其难一也。贵邦天皇与将军一居京都,一居江户,不相逼处,故公卿处士之有志者,得出入宫禁,与天皇从容布置,而幕府无如之何。敝邦则皇上与西后同处一宫,声息相闻,且皇上左右皆西后之私人,皇上所有举动,西后无不立知,故此次仅下一密谕,图自强之法,未尝有一言及他事,而祸变已起矣。一旦废立事起,即使外邦有举义之兵,兵未及京师,而彼已可立置皇上于死地,是皇上直为西后之质而已,其难二也。皇上手下无尺寸之兵柄,与当时贵国之王室略同,然贵国当时有萨、长、土佐诸藩相与夹辅,故虽借处士之功,尤赖强藩之力,藩侯自君其国,经数百年,本藩之士民,皆其赤子,彼一举义,幕府无如之何,甚者如毛利公父子,黜其爵、讨其罪而已,而终不能削其兵力,禁其举义也。故王室得其维持,而志士有所凭借;若敝邦则不然,各省督抚数年一任,位如传舍,顺政府之意则安富尊荣,稍有拂逆,授意弹劾,即日罢官矣。即如此次之事,湖南为人才渊薮,敝邦之长门也,而政变数日,即已将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等一概罢斥,而一切权柄,悉归守旧之徒,无复可用矣。处士以区区一身,毫无凭借,惟有引颈就戮而已,其难三也。以故帝后合体之事,既无可望,尊帝讨逆之事,亦不能行,此敝邦志士所以吞声饮恨,血泪俱尽,志计俱穷,以至于今日,而我皇上之位,卒岌岌不能保,敝邦改革之事遂废于半途也。

虽然,敝邦之不振,非独敝邦之忧也。支那之安危,关系全地球和平争乱之局,欧米各国,虽五尺童子,无不知之,而与贵邦同处一洲,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尤为最易见之事,想贵国虽五尺童子,亦无不知之。今西后与贼臣荣禄等之主义,一意求露国之保护,甘心为其奴隶。虽未订有密约,然露人外交政策最险而最巧,常以甘言美语钓饵人国,所墟之邦,不知几何姓矣。今诸邦虽持均势主义,各谋在我邦得额外之利益以抵制之,然我之伪政府,惟露人之言是听,露人直以我政府为傀儡,而暗中一切举动,将悉阴持之,此他日必至之势也。故使伪政府不更易,主权不能复,则于东方之局,各邦常为客而露人常为主,以客敌主,常处于不能胜之势,恐支那之全折而入于露,为时甚近矣,何均势抵制之可言!

且即使能均势能抵制,而亦非日本之利也。支那苟为诸国所分割,日本惟福建一省,或可染指,然尚在不可必得之数,即能得之,抑亦甚微矣。欧力既全趋于东方,亚洲大陆必狼藉靡烂,日本能免其虞乎?露人可杀克之兵队,长驱以入关,蹴踏支那东北,日本能高枕无忧乎?故今日为日本计,支那安则日本安,支那危则日本危,支那亡则日本亦不可问矣。然支那之自立与否,全系乎改革不改革,支那之能改革与否,全系乎皇上位权之安危,然则我皇上位权之安危,与日本全国之相关,其切近也如此,仆深愿贵政府之熟察此机轴也。

夫使敝邦果为未开之野蛮、已死之髑髅,则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者,虽欲提携而不能受力,苟其如是,则启超固不敢奢望于贵国也。然启超窃自揣之,敝国固非无可为者也,上之则有皇上之英明仁厚,实出寻常意计之外,苟有可以安国家、利生民者,知之无不行,行之又无不力。但使皇上有复权之一日,按次第以变法,令行禁止,一二年间,一切积弊可以尽去,一切美政可以尽行,以敝邦幅员之广,人民之众,物产之饶,岂有不能自立之理,此敝国君权之可用也。下之则数年以来,风气大开,各省学会、学校,新闻杂志,纷纷并起。少年之人志盛气锐,爱国心切而无一毫自尊自大之习,咸濯磨讲求专门之学,以备国家之用,计湖南、广东两省,此类之志士,其数不下三四万人,各省亦所在多有。大率敝邦之人,三十岁以上者,则为一种类,二十岁以下者,别为一种类,两种之人,其意想气象,正大相反。惜旧种遍居要津,而新种皆贫贱之士,手无尺寸柄,现时不得不忍受鱼肉耳。然而愈压之则愈振,愈虐之则愈奋,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者。今时不过萌芽而已。数年以后,此辈皆成就,欧人欲臣而妾之,恐未易也,此敝国民气之可用也。故以鄙意计之,以为敝邦现时之情形,视贵国三十年前未多让也。

然而,又有不同者,则贵邦三十年前,外患未急,其大忧仅在内讧,故专恃国内之力而即可以底定。敝邦今日,如以一羊处于群虎之间,情形之险,百倍贵国。大患既迫于外,则亦不能不借友邦之力以抵御之,此启超所以不能不为秦庭之哭,呼将伯之助,而深有望于同洲、同文、同种之大日本也。

九月十二日,贵历十月廿六日

启超等再拜

〔说明〕本件录自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十四年政变ノ袁世凯ノ免官》中《清人梁启超、王照,大隈伯:上书,并志贺参与官卜梁启超卜ノ笔谈》,编号500282-500300,共十九页,手迹,另附日文译本。《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十一卷第一册第696-705页曾辑入,但有误。据函后日期为“九月十二日”,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政变”后,梁启超、王照流亡日本时所书。

梁启超与志贺重昂笔谈记录

梁:久闻高名,曾读《日本风景论》及其他地学各书,略窥硕学之一斑,今日相见恨晚。

海外羁逐孤臣,君王被幽,同志惨戮,情怀之难堪可知。幸承贵邦诸君子雅意保护,授餐适馆,优待逾恒,忘其在客中也。

敝邦此次政变,非徒敝邦之忧,实牵动地球全局。而贵邦唇齿相依,所关尤为重大。盖东方之安危,全系乎敝邦之能自立与否?敝邦立,则日本之边防、商务、工艺皆受其利,敝邦危则皆受其害,此情事之最易见者,无待仆言也。然敝邦之能立与否,全系乎改革不改革,敝邦之能改革与否,又全系乎皇上之有权无权。然则我皇上今日之失权,其牵动于日本之国础者,甚相切近矣。故仆等之意,深望贵邦之助我皇上复权也。

矢野公使,昔仆在北京,曾数次相见,亲爱敝邦之情,深所感诵。今闻大隈伯、犬养君与足下诸君子为我皇上谋复权之策,此海外羁臣所稽颡祷谢者也。

西后之与皇上,固久已不相睦,然此次幽废之变,亦不尽为西后之初意。盖荣禄等满洲党人构而成之也。满洲党以为改革不利于己,思阻止之,然皇上既锐意改革,则欲阻改革,非去皇上不可。故彼等阴谋,迭谗于西后之前,谓皇上欲尽去满人,且欲废西后,故西后信之,遽兴此祸也。今若骤胁逼之,使归权于皇上,彼将恐皇上复权之后,必不容之,则必以死力相争矣。且如此则友邦之措词亦甚难也。今若能与英、米同仗义干预,令其归政,而复令敝邦每岁出五百万金之俸以供给之,诸国为之认保,然后可责以大义也。西后之见识,惟知有纵欲娱乐耳,其揽国权亦为娱乐计也。苟既给以厚俸,有诸国为之认保,彼既有娱乐之可图,加以仗义执言,外之以友邦之义举,内之有志士之同愤,彼或不敢不复权,然后事可图也。公谓何如?

志贺:仆亦闻高名久矣。鄙著各种,经高阅,不堪惭愧。敢问贵下今日情怀如何?

志士境遇,仆亦聊诵焉。贵下今遭时之阳九,流寓异邦,仆不堪相怜之情。

贵邦与敝邦唇齿相依,高说为最然,贵邦之祸,则敝邦之祸也,而亦系东洋大局之祸。今日之急,主在贵邦皇上复权。前日当矢野公使归任,外务大臣特命以此事,使矢野当机宜。矢野谒皇上,皇上健然。吾辈得报欢呼。盖皇上复权当非远。仆虽退外务参与官之职,亦私有所谋,贵下请少放念。切嘱切嘱。

梁:时已向晦,愿辞,乞示再相见之期。

梁:敝邦之内情,可得为足下一言之。彼满洲党、老臣党毫无政策,徒偷生贪禄者,不必言矣。至草茅有志之士,多主革命之说,其势甚盛。仆等前者亦主张斯义,因朝局无可为,不得不倡之于下也。及今年四月以来,皇上稍有政柄,觐见小臣,于是有志之士,始知皇上为大有为之君,从前十余年腐溃之政策,皆绝非皇上之意,于是同志乃幡然变计,专务扶翼主权,以行新政。盖革命者乃谋国之下策,而施之今日之敝邦,尤为不可行。外患方殷,强邻环伺,恐义旗未举,而敌人已借势而分割各省矣。今皇上之英明仁厚,实鲜有比,为能有全权,举而措之,则天下晏然,匕鬯无惊,而新政已行,旧弊已去,国体已立矣,此仆等之初意也。何图为母后贼臣所不容,以至有今日。为今日之计,若使我皇上不能复权,则如今日西后与荣禄等守旧之政策,岂复能保此积弱之国于群雄环伺之秋哉!不及数年,必受分割矣,此在上之可危者也。至于在下者,则南部各省之志士,咸动义愤,将兴师清君侧,仆等亦不能阻之。然义师之起,其险著居十分之九,盖欧洲诸国必将承其后,且各省伏莽,纷纷借名而起,**中原,而分割之事亦随之矣。故仆等之意,与其冒此险著而谋之于下,不如借友邦之力以谋之于上也。

志贺:高说妥当,仆亦为然。南方各省之志士,将举义师,虽出不得意,自是前门御虎、后门入狼者。敝邦今日之策,唯在期贵邦皇上复权已!敢问期皇上复权之工夫如何,可赖公明正大之策耶?将又可依隐微之工夫耶?

梁:仆等初时欲主隐微之工夫,此乃贵邦一国之力即可办到,无俟再约他国者。然恐贵国未必肯出此策,且此策于半月以前尚易行,今已难行矣。若仆顷所谓仗义执言者,则公明正大之策,然似必联英、米始能有效,借此事以成日、清、英、米四国联盟之局,亦地球之一好机会也。若贵政府肯相助,则仆等将再航米、英而乞之。

志贺:仆谓康先生先航英国,以图英人之间,而贵下淹留敝邦施后图。

仆有一小女儿,龄甫四岁,与婢女方嬉笑吟曲,不觉异邦志士在邻室,旁若无人,请勿咎小儿无心。

梁:今有一同志之士,名曰容闳(前任驻札米国公使,乃曾国藩君所任用,为人所谗免官,寓米国三十余年,曾在米大学校领有政治科博士券者),约一月以后即来东京,与康先生同航英、米,今康先生欲行之心甚急,已函催其来,来后拟即行,仆拟留此间,与贵邦志士共商也。

志贺:王照君与康君同航否?王君久患肺疾,可远航否?

梁:王君今疾尚未愈,恐不能同行,当同淹贵邦也。

足下著述宏富,钦仰无似,仆既淹贵邦,此后当可常亲颜色,他日尚乞赐教也。

志贺:广东陈士廉、梁元理二人将往北京,拾康有为之弟某遗骨,而北京警严,不容广东人,电送矢野公使、郑领事以此事。

〔说明〕本件录自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十四年政变ノ袁世凯ノ免官》中《清人梁启超、王照,大隈伯:上书,并志贺参与官卜梁启超卜ノ笔谈》,编号500324-500330,共七页,手迹。《日本外交文书》第三十一卷第一册第703-705页曾辑入,但有误。笔谈原件无日期,但它置在《致大隈重信书》之后,《致大隈重信书》发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后)九月十二日,则此项笔谈亦与该函时日相近。

致山本梅崖书

梅崖先生有道:

沪上一瞻风采,匆匆未尽所怀。每一东望,未尝不思。此者相见,差慰饥渴。愿〔顾〕胸中所磊塞而欲吐者,十分未得其一也。闻之康文羽子,深悉先生近状。又闻为敝邦之变,驰驱入东京,上书贵政府,为之营救,感何可言!弟等为吕、武、操、莽所不容,空拳徒张,寸心未死,忍留七尺,来哭秦廷。适值贵邦政海翻澜,朝士汹汹,洵莫能执咎。事机迅逝,后此难迫〔追〕,既为敝邦痛,抑亦为贵邦惜也。窃察贵邦人士颇有畏露如虎之心,仆以为露之为东方患,虽五尺童子皆知之矣。然我东方欲自保独立,必及露人羽翼未成,庶几尚可以之〔止〕之,则今日正其时也。及今不图,数年之后,岂复有图之之时哉!仆甚不解贵政府之徘徊瞻顾者,将欲何待也?敝邦虽孱矣,然一二年来,南部诸省,民气奋发,智力开张,颇异畴昔,以湘拟长,以粤拟萨,未敢多让也。愿〔顾〕贵邦三十年前外患未迫,故仅扩国内之力而即可成。敝邦今日敌氛四张,非借友邦之助而难奏效,是则所以深望于贵邦者耳。闻之西人之论也,曰冒险家多者,其国必强,反是则弱。吉田、西乡,皆第一冒险之人也。贵邦近日得无有千金性质之子,坐不垂〔堂〕之想,而渐失前者冒险之乎?何其勇于争朋党而怯于谋大局也。先生蒿目亚艰,其必有以处此。贵邦后起之秀,可以济他日之时艰者,先生夹袋中必有其人,幸举以告我。协和会之成,东方之福也。今集者几何人?不胜祝祷。言语未达,接见不易。贵翰往返无异谈,伏乞勿吝金玉,幸幸。敬请道安不一。

〔说明〕此书录自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11月20日《台湾日日新报》第五版《梁生片札》。首云:“清国志士梁启超氏,其平日之怀才,及此次之逃难,前报曾略叙大概矣。近日又得友人传其手札一篇,乃系本月六日,已在我邦东京流寓,适值大阪日清协和会行发会式之际,特寄此书,付与该会中人山本梅崖翁,借陈感慨。兹即将原书录之,以公众览,亦足见其为人焉。”

致犬养毅书

木堂先生有道:

频侍教,欣喜无量。仆昨日适横滨,彼中绅商感先生教诲之意甚至,且亟命仆请于先生,求其日所演说之文稿,欲悬诸讲堂,以厉诸生,并刊诸报章,以告同志。伏望先生日间为录出一通,交仆寄出,副其饥渴之望,不胜大愿。贵恙近日何如,想已尽痊。敬念无已,伏承起居。

启超再行

二十四夕

木堂先生有道:

数日不侍几仗,方思走诣。顷见柏原君,始知贵体清恙稍剧,想念之至,伏乞为大局自保重,善自调摄,不胜企祝。仆顷为康先生译人来滨,须往彼一会晤,两日内归京,更当走谒。问讯一切,敬请兴居。

梁启超再行

四月十四日

西欧之人,常谓敝邦人无爱国之性质,斯言仆几无以辨之也。然仆敢谓敝邦人非无爱国之性质也,其不知爱国者,因未与他国人相遇,故不自知其为国也。然则观之于海外之人,则可以验其有爱国性与否矣。今内地督抚无可望,民间受压制,不敢小行其志。欲其扶危局难矣。故今日惟求之于海外,庶几有望也。

孙逸仙曾见先生乎?仆等之于孙,踪迹欲稍疏耳,非有他也。而横滨之人,或有与孙不睦者,其相轧之事,不知如何,而极非仆等之意矣。孙或因滨人有违言,而疑出于仆等,尤非仆所望矣。敝邦有志之人既苦希,何可更如此相仇,仆欲一见孙、陈而面解之,先生有暇日,约会见于此间,可乎?至仆等与彼,踪迹不得不疏之故,仆见彼当面解之也。

〔说明〕木堂,犬养毅,日本冈山人,今其故居为“木堂纪念馆”,属冈山县乡土文化财团,以上三函,均藏该馆,蒙冈山大学助教授石田米子女士复印见赠。第一函编号为3-2,No.1,上有“木堂先生书翰”,系犬养毅秘书鹫尾氏亲属寄赠。第二函编号3-2,No.2,上亦有“木堂先生书翰”,闻为鹫尾家属寄赠。第三函编号等与第二函同。

致柏原文太郎书

拜启。顷间发一电,奉告南海先生已安抵神户,想承鉴察。南海本拟即入东京,奉问吾兄及大隈、犬养诸公,惟初至百务匆匆,且汤君觉顿行后诸多未便,故拟稍迟。想不以为失礼,并望先转致大隈、犬养诸公为荷。顷专有一事奉启,南海此来匆匆,未能觅得馆舍。而此间屋宇多狭小者,即尽力完之,恐亦未能适用、今忽思泷川辨三邸,不知出租否?月赁几何?欲恳代商之。若得此屋则万事都便,惟吾兄尽力与商之,幸甚。兄能一来否?南海极相念也。敬问大安。

启超顿首

十二夕

柏原君鉴

东亩仁兄足下:

顷康先生有信来,徐君自横滨携而入京,欲一面见足下,并往观中小学校等。如足下有暇,或来此间,或弟与徐君等同造尊寓,何如?康先生到彼岸,邦人接待欢欣,欲办之事,必有效也。日间拟一造木堂先生处言之。又承君所荐大同学校日语及体操教师,顷学校同人拟于数日内请其临校,望告之为幸。余俟面详,此请兴安。

弟启超顿首

弟顷奉急电东归,已到东京,望于午前九时到五刹〔?〕町之寓,商晤一切,幸甚。

东亩吾兄

〔说明〕柏原文太郎,号东亩,东京专门学校英语政治科毕业,为大隈重信所赏识。后加入东亚同文会,曾任东京高等大同学校长,为犬养毅之左右手。政变发生,康、梁逃亡日本,即由柏原照料。原函照片,日本东洋文库藏,第一函信封上书“东京小石川区高田老松町十七番地,柏原文太郎殿,须磨双涛园”。信中有梁启超名片,上有汤睿(觉顿)签名,原汤睿代笔。函称“康先生已安抵神户”,查康氏于九月十日(10月24日)晚十二时抵日,十一日(25日)上岸,则此信当写于康有为抵神户的后一天,即九月十二日。

第三函则为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四月梁启超由澳洲返日后发。信后附录《留别柏原东亩一首》,则为“己亥腊月”。诗云:“我昔灵山会,与君为弟兄。千劫不相遇,一见若为情。许国同忧乐,论交托死生。如何别容易,无语只惺惺”。下署“梁启超游草”。诗收入《饮冰室文集》之《壮别二十六首》。前有序云:“首涂前五日,柏原东亩饯之于箱根之环翠楼。酒次,出缣纸索书,为书‘壮哉此别’四字。且系以小诗一首,即此篇之第一章是也。舟中十日,了无一事,忽发异兴,累累成数十章。因最录其同体者,题曰《壮别》,得若干诗。”此诗列第十三首。

致柏原文太郎书

东亩吾兄执事:

十余年相依,情如昆弟,契阔以来,踪迹似疏,而怀思逾笃,吾兄想亦同之。前发一电,□熊君电报事,顷读新闻,知已达览,并承为之辩解,感何可言。在此与山座星使屡次晤言,情好日密。顷敝国新内阁将次成立,所幸阁员半原同志(可称为准进步党内阁),外交方针,大略预定。敝国前此常持远交近攻之邪说,弟生平最为反对,曾在《国风报》中著外交方针,私议在辟其谬,吾兄想犹记忆。今后贵我两国邦交,正值刷新之机会(吾力倡中日特别亲交之说,熊君和之),吾侪十年来所主张,或可现于实际(弟入阁任司法□□以自隐耳。弟所负责任,实专在外交、财政两端,公当会此意)。但使两国朝野有力之政治家能默契此旨,则国际前途之乐观,正自无量耳。自顷南京有误戕贵国侨民之惨耗,闻此不胜骇悼。将来敝政府必当有相当之处置。惟弟所最悬悬者,两国特别亲交之机,在今日为千载一时(此言望兄勿泛泛视之,弟□不敢为各责任之应酬语也),若缘此薄物细故,阻其进行,则东亚大局之不幸,孰过于是。深望吾兄直接间接匡正舆论,毋使互挑恶感,庶吾党所主张有发展之余地,则大局之幸也。早稻田老伯,木堂、愕堂两先生处,幸为我珍重致候,并密达此意。情态变迁如何?亦请常有以诏我,不胜大幸。舍下诸皆平吉,小女感念盛德,常不去口,想兄乐闻之。敬承大安不尽。

启超顿首

九月九日

〔说明〕本件藏日本成田山灵光馆,凡四纸,八行黄色“任公集琅玡刻石残字别笺”,信封书“日本东京小石川区高田老松町五十七”,双挂号,天津邮戳。末署“九月九日”,无年份,函尾注:“复书请寄北京太平湖进步党本部。此书望秘之,勿以登报,惟宜一示木翁。”“吾力倡特别亲交之说,熊君和之”。边注上有眉批:“进步党外交方针二条:一、各国悬案,迅速解决;二、近邻友国,特别亲交。此方针乃刍议,未便公布,然志在必行也。”

致长明书

长明我兄惠鉴:

承示及隆贶,感非言罄。寿言已增光宠,百拜敬颂。名画丝联,实不敢受。非曰客气,严命不敢违也,谨奉璧,容当踵谢。即颂旅安。启超顿首。

筱珊先生乞先附府报代叩谢。

〔说明〕原信一页,日本坂出祥伸教授复印见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