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访问遗址(1 / 1)

康有为、梁启超在日本活动的主要地区是东京、横滨、神户,其间他们也曾到箱根、镰仓游览。这次访问,主要也是到上述地区。

横滨康、梁遗址

横滨是日本仅次于东京和大阪的第三大城市和工业中心,距东京约30千米,属“京滨经济圈”,也是日本重要的国际贸易港口。二百多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半渔半农的寒村,20世纪80年代已发展为拥有280万人口的大城市。

我是1984年2月19日,在日本女子大学教授久保田文次和筑波大学大学院松本武彦、藤谷浩悦的陪同下,由东京前往横滨的,主要访问了当年华侨聚居的山下町。

山下町五十三番为文经印刷所旧址,冯自由称:“乙未九会广州之役,……既败,总理偕陈少白、郑士良二人亡命至横滨,首访镜如于山下町五十三番地文经印刷店。文经为经营外国文具及印刷事业之老商号,冯氏开设三十余年,在侨商中藉藉有名。既相见,欢若平生,即请总理三人下榻于店中二楼,并邀紫珊……等十余人在文经二楼会商组织兴中会事。”[1]文经印刷所是横滨兴中会的发起地,由《清议报》发起人冯镜如经营。据《清议报》第一册封底:“发行编辑人,冯镜如,横滨居留地五十三番馆。”此即文经印刷所所在。但《清议报》的印刷,却是在“横滨居留地百三十九番”的清议报馆活版部,一百三十九番也是《清议报》初期的发行所。

《清议报》创刊于1898年12月23日(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一日),在横滨发刊,梁启超主编。他在《横滨清议报叙例》中称:“我支那国势之危险,至今日而极矣。虽然,天下之理,非剥则不复,非激则不行。挽近百余年间,世界社会日进文明,有不可抑遏之势,抑之愈甚者变之愈骤,遏之愈久者决之愈奇,故际列国改革之始,未尝不先之以桎梏刑戮干戈之惨酷。”“乃者三年以前,维新诸子创设《时务报》于上海,大声疾呼,哀哀长鸣,实为支那革新之萌蘖焉。今兹政变,下封禁报馆之令,揆其事实,殆与一千八百十五年至三十年间欧洲各国之情形大略相类。呜呼!此正我国民竭忠尽虑扶持国体之时也。是以联合同志共兴《清议报》,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这时正值变法失败,《清议报》宣传“维新”,鼓吹改良,反对慈禧、荣禄,拥护光绪复辟。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谭嗣同的《仁学》都曾在《清议报》发表。《清议报》共出一百册,当时传布国内,对国内的改良派和进步力量起了极大的鼓舞和推动作用。文经印刷所旧址今为神奈川县警察本部。

由文经印刷所北行十分钟,至山下町一四〇号,便是横滨大同学校旧址。横滨大同学校系资产阶级改良派所设,于1898年3月(光绪二十四年二月)开馆,徐勤任中文教习。

关于横滨大同学校的开馆日期,有人以为是1897年,但据《知新报》四十七册(光绪二十四〔1898年〕年三月初一出版)《横滨大同学校近闻》和光绪二十四年正月二十四日徐勤《致汪康年书》所写“大同学校规模已定,日间开馆,东文社习者若干人,暇乞便告中朝有何举动,乞常以书相示”[2],开馆应在1898年。又《知新报》第六十三册(光绪二十四年七月十一日出版)《横滨大同学校颂圣诗》注云:“横滨大同学校,自二月开馆,来学生徒,共有百五十人,其师徒于来复日,歌诗习礼,颂扬孔圣,今得其《尊圣诗》九章,录之以告天下;其《保国诗》改日再录。”则开馆于光绪二十四年二月。据徐勤《日本横滨中国大同学校学记》[3],所学为“立志”“读书”“合群”“尊教”“保国”“尊祀孔子”;或习中西东文,兼习算学;或专习中文,兼习天文地理各图。曾于光绪二十四年“三月入禀钦差领事立案”[4]。大同学校旧址已毁,档案亦无,今横滨中华学校则为后来建筑,唯校侧关帝庙犹存故迹。

出校门经小街折入一百十九番,为1897年孙中山与宫崎滔天邂逅处[5]。这里街道宁静,步行二分钟即有各种饮食店,相传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均曾在此散步谈心。再行一分钟,抵一百六十番,为《新民丛报》发行所;一百三十九番、一百五十二番为《清议报》旧址。今番号未交,而房屋则已翻建。一百三十九番今为“兴昌中华料理”,一百五十二番则在西芳杂货店、新新中华料理、广新桥本馆之中,对面为中华物产店“老维新号”,店名还用“维新”。

据松本先生研究,《清议报》和《新民丛报》馆址前后不同,今引列见下表:

《新民丛报》创刊于1902年2月8日(光绪二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日本横滨创刊,半月刊,梁启超主编。列宗旨三条:“一、本报取《大学》新民之义,以为欲维新吾国,首先维新吾民。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故本报专对此病而药治之。务采合中西道德,以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以为智育之本原。二、本报以教育为主脑,以政治为附从。但今日世界所趋,重在国家主义之教育,故于政治,亦不得不详。惟所论务在养吾人国家思想,故于目前政府一二事之得失,不暇沾沾词费也。三、本报为吾国前途起见,一以国民公利公益为目的。持论务极公平,不偏于一党派,不为灌夫骂坐之语,以败坏中国者,咎非专在一人也。不为危险激烈之言以导中国,进步当以渐也。”分“时局”“政治”“教育”“宗教”“学术”“农工商”“兵事”等二十余栏(《新民丛报》第一号《本馆告白》),继续宣传改良。它虽在革命形势高涨的情况下,成为鼓吹立宪、反对革命的刊物,但介绍西方资本主义文化“以导中国”,在当时和后来都起过影响。该报在日本刊行六年,远销国内外。

神户中华同文学校

横滨大同学校开设后,梁启超又赖华侨郑席儒、曾卓轩等资助,创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6],又创华侨同文学校于神户。1939年,神户华侨同文学校与神阪中华公学合并,改名中华同文学校,校址在神户市中央区中山手通六丁目九番一号。

据《神户中华同文学校四十周年纪念刊》“大事记”:“己亥夏四月,梁任公先生因横滨大同学校成立,专来神户,与麦少彭翁商议华侨教育,旋演说于中华会馆,侨众赞成。秋八月,创建小学校于市内中山手町三丁目廿四番地。翌年庚子春,堂舍落成,命名同文学校。”可知神户中华同文学校筹议于1899年夏,次年校舍落成。又据《神户中华同文学校要览》,初创时学生有一百二十一名(内男生一百零六名,女生十五名),以犬养毅为名誉校长。至1906年,增设幼儿园及初中预科。1946年神户大空袭中校舍被毁,1958年另建新校。

神户中华同文学校创办至今已有九十多年的历史,培养了不少人才,梁启超之子梁思成在这里肄业,林丽韫同志在这里读过书,访日时现在校长曾健卿也是校友。全校有中小学学生八百五十余人,教职员四十七人,学校讲汉语,读汉文。它的办学宗旨是:“通过民族教育,培养华侨子弟能够正确地理解祖国的一切知识,在德育、智育、体育各方面取得健全的发展,并能为中日友好工作做出积极的贡献。”

须磨康有为故居

1911年5月8日(宣统三年辛亥四月初三日),康有为自新加坡到香港。6月6日(五月初十日),赴日本,初去箱根,后居神户[7]。他到达神户后,先住梁启超所居的双涛园。双涛园原为神户华侨麦少彭别墅,地近海滨,松影婆娑,“双涛”即指海涛、松涛而言。康有为有《辛亥夏来日本须磨,居任甫双涛园,筑小楼十弓临海,名曰天风海涛楼,室成,与任甫、觉顿乐之,兼寄若海索和》,诗云:

海外逋亡十四年,又来须磨结三椽。纸窗板屋生虚白,夕霭朝晖览万千。松罅旧亭立前后,丘中曲径得回旋。小楼坐大吾知足,吞吐东溟占碧天。

双涛浪拍与松筛,海碧山青日月移。丈室可施花雨榻,故人□寄草堂资。白波万里如舟入,青盖千株绕壁欹。过眼云烟浑欲忽,侧身天地更何之![8]

梁启超也有《南海先生倦游欧美,同居须磨浦之双涛园,述旧抒怀,敬呈一百韵》[9]。

这年10月,武昌起义,接着各省响应。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结束了两千多年来的封建帝制。康有为认为“革党必无成”[10],慨叹“国事亦多变,神州竟未还”[11],恋栈旧制,眷念清室。在双涛园写了《救亡论》《共和政体论》,提出“虚君共和”的主张,认为“立宪犹可无君主,而共和不妨有君主”[12],表现出对当时的革命形势的不适应。

1912年,康有为因携同眷属,久居双涛园不便,置须磨长懒园别庄(后以梁启超之请,改名奋豫园),在长懒园过了他的五十五岁寿辰(壬子二月初五),并在园中写了不少诗篇。

关于康有为在须磨客寓情况,日本关西大学教授坂出祥伸经过实地调查,写有《康有为の须磨客寓时代》一文[13]。我在京都大学讲学时,坂出先生知道我将去神户,特把访问情况见告。1984年3月16日上午,在神户中华总商会会长陈德仁先生的协助下,由关西大学教授山口一郎、东京大学教授近藤邦康陪同,神户大学陈来幸女士驾车,先找到七十二年前见过康有为的鸿山俊雄先生,一起前往须磨。从神户市区出发,车行近一小时,先往双涛园,转折上坡,即至长懒园,门牌号码是神户市须磨区千守町一丁目五番五十九号。如乘国铁到须磨站,北行五分钟即可达。

康有为寓居时的长懒园面积很大,有二千三百坪,内房屋建筑六十坪,亭园一百五十坪。后土地渐被征用,今存旧屋和部分亭园。房屋、楼梯、池塘都保持原式,只是园中旧有四桥,今已改变。进门有小山,中有一石刻人像,左手已残,据闻日本很少有此类石刻。室外有一小池,旁植花卉,西为六叠屋十间,南有四室。今为三条衣料的三条胜二先生寓所。三条已八十有三,他是三十五年前购有此屋的。他不无感慨地说:“可惜原来室内的什物家具都没有了,只有门前的石像、小池还保持原样,房屋虽经整修,格式没有变动。”

鸿山俊雄是在幼时见过康有为的,曾在《兵库史散乘》上发表《须磨の康有为》[14],据他介绍:“五六岁时,曾随父母到须磨见过康有为,那是七十二年以前的事,在明治四十五年(1912年)的秋天。记得当年门口左面房内有一大桌,有厨师二人,做的是中国菜,另有女佣一人,还有一年轻日婢。室外有红色枫叶,**正开,菜肴中也有**肉。寓中还有七八个人,分居各室。每一室中的天花板木料、式样都不一样,很是别致。”

鸿山先生如今还藏有康有为写给他父亲鸿山理三郎的横幅,系七绝一首:“落月风荷奈此湖,松寒柳没晓城乌。故山夜夜桃花水,春病诗疏进酒无。”另有信一通,系一般酬应函。并藏梁启超手书条幅一件:“玉宇沉沉夜向阑,跨空飞阁倚高寒。一壶清露出云表,聊为幽人说肺肝。”末署“庚戌十一月”。

两位老人谈风均健,因已近午时,乃在寓前摄影留念而别。

追踪康、梁旧游地——箱根

箱根是日本著名风景区,属神奈川县。康有为、梁启超曾屡游其地,赋诗纪事。

1899年,梁启超约罗普同往箱根读书,寓塔之泽环翠楼,攻读日文,编《和文汉读法》。康有为也曾两赴箱根[15]。第一次是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经热海赴箱根,有《日暮登箱根顶浴芦之汤》诗,“茫茫睨故国,怅怅非吾土”,“温泉岂能暖,冰心谁可告”。眷恋王事,怅惜维新,忧国之情,恻然可掬。

第二次是1911年,有《辛亥腊游箱根与梁任甫书》和《辛亥除夕前六日在日本箱根环翠楼阅报,适看玉帘泷还感赋》,诗云:

绝域深山看瀑云,故京禅让写移文。玉棺未掩房陵土,版宇空归望帝魂。三百年终王气尽,亿千界遍劫灰焚。逋臣党锢随朝运,袖手河山白日曛。

这年,武昌起义,全国响应,推翻清朝,筹建共和,康有为却认为“三百年终王气尽”,表现出已不能适应时代潮流了。

1984年3月23、24日,我在东京大学名誉教授古岛和雄、教授近藤邦康陪同下,蒙田岛俊雄助教授亲自驾车,驰赴箱根,得见康有为、梁启超旧游之地。回顾康有为当年游箱根,由汽车“旦过静冈”,“午到国府津”,至箱根山,改乘马车,而“仆痛马瘖,天昏日黑,前途渺渺,客舍茫茫”,“踟蹰路左,匍匐冥行”。经电话呼救,“客馆迎至”,然后“凄苦之余,忽化闹境”。第二天才“策马芦湖,瞻望富岳”[16]。时隔七十余年,交通工具现代化,游客也多,不是康有为所说的“荒山竟日”“人踪俱绝”了。

康有为两游箱根,均宿环翠楼,《明夷阁诗集》有游箱根诗多首,今环翠楼犹藏有《环翠楼浴后不寐,夜步同廊》条幅,诗云:“电灯旳旳照楼台,夜屟游廊几百回。明明如月光难掇,渺渺微尘劫未灰。风叶一秋疑积雨,瀑泉竟夕隐惊雷。晓珠斗大盈怀抱,数遍银屏过去来。”

康有为第二次游箱根时,“追思鼎湖之痛,自哀绝国之奔”“俯仰身世”,和第一次游箱根时迥然不同。这是因为革命军起,“全国沸变”,清政已覆,“王气”已“尽”,康有为却“孤臣死罪惭衣带”“追念维新涕泗流”,于是“随旧朝而尽”,“悲从中来”了。一个“先进的中国人”,伏阙上书,冒危变法,曾几何时,颓唐至此!也可见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迅速,如果思想不能跟随历史前进的步伐,那么就会成为时代的落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