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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前,章太炎由赞助维新到倾向革命,由援用今文到宣传古文,究竟他在这场资产阶级革命运动中起了什么作用?又该如何评价?

我认为,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时期的作用,主要在宣传反清、鼓吹革命方面,特别是对思想界影响深邃,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有其一定地位。

近代中国,是动**的中国,戊戌、辛亥间,中国面临着尖锐的阶级矛盾和严重的民族危机,人民要革命,时代在前进。变法失败,康有为以“维新志士”逋逃海外,光绪皇帝以“诏定国是”被幽禁瀛台,保皇救国,政治改良,自有一些人表示同情。然而,义和团运动的掀起,八国联军的侵入,人民的觉悟提高了,反清的旗帜树立了,章太炎宣称:“满洲弗逐,而欲士之争自濯磨,民之敌忾效死,以期至乎独立不羁之域,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浸微浸衰,亦终为欧美之奴隶而已矣。”是当时较早由改良转入革命的先进人物。康有为等却“力主立宪以摧革命之萌芽”,当时知识界仍“为康、梁邪说所惑,混淆其良知”[21]。《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既出,打击了改良主义,提高了革命思想;“苏报案”发生,狱中坚持斗争,激扬了民族气节;主持《民报》,积极阐扬推翻清朝、建立民国的旨意,深刻揭露改良派“污邪诈伪”“志在干禄”的丑态,文字锐利,“所向披靡”:章太炎在辛亥时期是有其劳迹的。

问题是,章太炎为什么要运用中国传统儒家经学的形式进行斗争?由于儒家经学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一直是封建文化的主体。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社会性质发生变化,一些封建知识分子向资产阶级转化,但孔子的偶像依然存在,即使像康有为那样“先进的中国人”,也不断搬用或推衍儒家经籍,传统的儒家学说桎梏很深。这样,章太炎也就用自己的思想去发挥经书里的东西,借经书里的东西去证实自己的思想。你说孔子是“改制”的“神明圣王”,我说孔子是“史家宗主”;你用“三统”“三世”昌言“革政”,我用民族主义鼓吹革命;你说今文经学是孔子“真传”,我说今文学说是“诡诞”“诬妄”。从而粉碎康、梁坚持改良的理论依附,促使知识分子在头脑中消除康、梁影响,而革命潮流也如“黄河伏流,**之势矣”[22]。

章太炎东渡之后,一方面指斥改良派的“竞名死利”与清政府的预备立宪遥相呼应,使“虏廷之自恣必甚,而亡国划类,固可以旦夕俟之”[23],从政治上加以“箴贬”;另一方面反对今文学说“信神教之款言,疑五史之实录”,认为只是“空穴来风”,所谓“三世”说,也只是“以胸臆度”[24],从理论上加以驳斥,辞正义严,言而有征。连攻击他的人都说:“枚叔颇为《民报》所欢迎,盖利用其文章,以为金钱主义,销数极旺,亦是好际遇。”[25]那么,章太炎和康有为之间的论战,有时好像是“经学”问题,而实质上却是社会实际问题,反映了他们的不同政治要求和不同见解,在“经学”问题的后面,隐藏着不同的观点和理论体系,为不同的阶级或阶层服务。他们不是单纯的经学上的学派之争,而是以经学为形式展开的思想斗争和政治斗争。

章太炎之所以着力对康、梁改良派进行批判,又是因为康、梁等“鼓其簧舌”,在知识界中仍肆“煽惑”。本来,鼓舞民志,提高觉悟,知识分子是起先锋作用的;而“倾侧扰攘”,附会经训,也会在知识界制造混乱。章太炎认为:“目下言论渐已成熟,以后是实行的时代。但今日实行上有一种魔障,不可不破。因以前的革命,俗称强盗结义;现在的革命,俗称秀才造反。”[26]那么,“秀才”就要起制造舆论、宣传鼓动作用,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时期的贡献主要在此。

或者认为,章太炎是“从清朝前期地主阶级反满派中汲取思想,是吕留良、曾静等的继续”。是的,章太炎确实继承了顾炎武以来古文学派的治学方法和经世含义,但也是适应新的时代特点,为排满革命服务。只要看,章太炎这时既钻研了东方的佛教哲学,又渗透了西方的社会政治学说,这点就和顾炎武不同。只是由于当时革命派思想上的敌人依附今文,妄图立宪,于是以古文反今文,利用“经学”的形式而已。至于“光复”,也不和吕、曾尽同,他的“民族主义”,主要“排满”,也曾“反对帝国主义,期使亚洲已失主权之民族各得独立”[27]。他的“光复”,又是“义所任,情所迫”[28],只要看武昌起义后,各省光复,不还是称为“光复”吗?他的“光复”不正是为反清革命服务吗?

或者认为,章太炎一味反对经今文学派,但今文学派在维新运动是曾经有进步的一面的。似乎反对“有进步的一面”的今文经学,就是落后或反动的了。实际上章太炎利用古文经学反对今文之时,今文经学已不能起它“进步”的作用了,康有为也已逐渐落后于形势了。非但如此,今文经学具有活力,维新运动代表进步趋势之时,章太炎却赞助过康有为,并在自己的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说,尽管他是古文经学派。只从学术上的异同、学派中的分歧,评价历史人物,不能诊断出他的症结所在,只有透过经学的外衣,才能找出它的实质。

当然,章太炎矢志革命,又是依援儒经,“兴起幽情”“感怀前德”,脱离不了儒家经学的羁绊,有着不少封建性的糟粕,有其严重的局限性。这点,也应充分估价,进行必要批判。但章太炎在辛亥革命时期的反清宣传作用,还是主要的;而且,像他这样一个“有学问的革命家”,以革命反对改良,以古文反对今文,每为一般人所不能代替。

或者说,这样对章太炎是否评价过高了,他后来和孙中山闹矛盾,重组光复会,埋首书斋,“脱离革命”,又将如何看待?我认为,历史研究贵在实事求是,应该根据当时的历史条件和实际情况加以剖析,既不要虚誉溢美,也不要求全责备。如果说评价能够符合实际,那也就没有过高过低之嫌。章太炎在辛亥革命的作用,当然不能和“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相比拟。孙中山领导了这场革命,而章太炎的作用主要只在宣传反清方面。特别是1909年后,章太炎的政治论文减少,革命意志较前衰退,甚至做了一些对革命事业不利的事。但他爱“中夏”除“外祸”“辟邪辞”[29]之心未尝稍减,没有脱离革命。他和同盟会闹矛盾,使“革命分势”,当然不好;但他的斗争锋芒所向,仍旧是清政府及其追随者。他和同盟会的矛盾,只是内部冲突,而不是“背离同盟”。他在武昌起义前夕,还写了《诛政党》,说各类立宪派是“同为民蠹,一丘之貉”[30],他反清的革命大方向还是没有变。

然而,也正由于章太炎受到儒家传统思想的影响很深,使他蒙上一层封建的翳障,不能进一步有所作为,但他在辛亥时期宣传革命的历史作用,还是值得重视的。

本文是在日本朋友的帮助和启发下写出的,特别是《台湾日日新报》,就由近藤邦康教授和阿川修三先生提供。本文写出,又蒙近藤邦康教授随时协助,特此志感。

1983年11月18日

[1] 章太炎:《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见汤志钧:《章太炎政论选集》第13页,下简称《政论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

[2] 章太炎:《异术》,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第55页,下简称《章谱》,中华书局1979年版。

[3]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制言》第25期。

[4]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二年丙申,二十九岁”。

[5] 戊戌政变以后,章太炎在《今古文辨义》和《翼教丛编书后》中,仍认为康、梁在变法时“不失为忠于所事”,还对“经术文奸之士,藉攻击廖士(平)以攻击政党者”加以批驳。在《台湾日日新报》发表的《康氏复书》,章氏自述“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所与论辩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政治上还同情康、梁。

[6] 章太炎:《致吴君遂等书》1902年3月18日,见《政论集》162-163页。

[7]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三十五岁”。

[8] 章太炎:《检论·小过》,《政论集》第709页。

[9] 章太炎:《征信论》,《学林》第二册。

[10] 章太炎:《尊史》,《訄书》重印本。

[11] 章太炎:《订孔》,《訄书》重印本。

[12] 章太炎:《致梁启超书》1902年7月,见《政论集》167页。

[13] 章太炎:《哀清史》附《中国通史略例》,《訄书》重印本。

[14] 章太炎:《致吴君遂书》,1902年8月8日,《政论集》第172页。

[15] 章太炎:《致吴君遂书》,1902年8月8日,《政论集》第172页。

[16] 章太炎:《论承用维新二字之荒谬》,《政论集》第243页。

[17] 章太炎:《衡三老》,《政论集》第325页。

[18] 章太炎:《答梦庵》,《政论集》第398页。

[19] 章太炎:《答铁铮》,《民报》第十四号。

[20] 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政论集》第276页。

[21] 《生章炳麟与死邹容》,《复报》第四号“批评”栏。

[22] 《生章炳麟与死邹容》,《复报》第四号“批评”栏。

[23] 章太炎:《箴新党论》,《政论集》第343页。

[24] 章太炎:《信史》上、下,《学林》第二册。

[25] 楼思浩:《致汪康年书》,《汪穰卿先生师友手札》,上海图书馆藏。

[26] 章太炎:《民报一周年纪念会演说辞》,《政论集》第328页。

[27] 章太炎:《亚洲和亲会约章》,《章谱》第243页。

[28] 章太炎:《官制索隐》,《民报》第十三号。

[29] 《缘起》,《教育今语杂志》第一册。

[30] 章太炎:《诛政党》,《章谱》第3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