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新学伪经考辨(1 / 1)

《新学伪经考辨》序

曾闻有康氏《新学伪经考》,甲午六月,吾友鹿岛网曳以沽贩差人上海,因托购一本,得而翻之,服其见出人意表也。然余闻先人说,夙知《周礼》《左传》《孝经》及《古文尚书》等为西汉伪托,今又何论。后阅《说文》,大有所疑。李斯得志在始皇十年,其死则二世二年,间三十年,其变古籀,作秦篆,当在此间。而同时程邈作隶,汉以后依之。然则李之所作,何人读之,何书用之,其可征之后世者,不过一二碑本耳。况于隶之字原,多出古文乎?康氏曰:古字三千,刘歆伪字六千,余谓《仓颉篇》三千字,以篆记之,又且不能无疑也。

此书一阅,致之瓮江先生,先生受读数月,自朱见返,复致之成斋先生。先生之门有庄原子,作此辨,亦能读古书者。初,余获此书时,会与清国搆衅,故赍来之后,忽禁通航,事颇奇合。今兹戊戌,康氏避难我国,更复奇。而瓮江先生及庄原子今则为泉客,唯其不奇吁矣!记以遗后昆。

明治三十一年九月念一

大槻修如电年五十又四

近有妄人康祖诒著《新学伪经考》一书,以为古文经传皆刘歆所伪作,因谓“六经虽罹秦焚,未尝亡缺,其言亡缺,出歆伪说。凡《史记》中言古文、载古文说者,皆歆所窜入。《汉书》则歆撰之恣其虚伪,而班固取之也”。先是,刘逢禄著《春秋左氏考证》,谓左氏书法出歆窜入。康则广而大之,举诸经传入之一网中,遂言歆以其学夺孔子正统,许慎、郑玄辈皆为所幻惑。从斯以来,训诂形声之学遍天下而大道灭矣。其言妄诞,不足与辩。但恐近日学者猖狂恃气,务弃斥旧说,抵诃前人,以为学者能事。令若辈读斯书,必有雷同附和、妄腾口说者,则贻患不鲜也。乃为之辨,以示初学。大抵康说凭空臆决,不多具证,验其所援引,往往误读本书,疑所不当疑。今订其所误,祛其疑而说之,缪戾自见,不必深论难也。康又举经说同异,以扬今文、抑古文。夫两汉诸儒,各持门户,互有得失,学者宜虚心平气,舍短取长,党同伐异,最当戒慎。而康举经说之得失,多不足决经本真赝,故略而不辨。

辨秦焚六经未尝亡缺

康曰:“后世六经亡缺,归罪秦焚。秦始皇遂婴弥天之罪。不知此刘歆之伪说也。歆欲伪作诸经,不谓诸经残缺,则无以为作伪窜入之地,窥有秦焚之间,故一举而归之。一则曰书缺简脱;一则曰学残文缺;又曰秦焚《诗》《书》,六艺从此缺焉;又曰秦焚《诗》《书》,书散亡益多。”云云。“皆假校书之权为之也”。(卷一,五叶。)

“六经残缺之说”,出《史记》《汉书》,《史记》决不有歆窜入,《汉书》亦非歆所作(辨并见下)。以为歆伪说者,诬也。使歆果作此说,则当时学者闻数百年未闻之说,曾无一人疑而辨之者,何也?虽曰“假校书之权”,岂能然乎?

康曰:“焚书之令,但烧民间之书。若博士所职,则《诗》《书》百家自存。”云云。“《史记》别白而言之曰:‘非博士所职,藏者悉烧。’则博士所职,保守珍重,未尝焚烧,文至明也。又云‘若欲有学,以吏为师’,吏即博士也。然则欲学《诗》《书》六艺者,诣博士受业则可矣。实欲重京师而抑郡国,强干弱支之计耳”。(卷一,五叶。)

又曰:“《秦始皇本纪》云:‘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徐广曰:‘一无“法令”二字。以《李斯传》考之,云:‘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无“法令”二字。’”云云。“然则‘法令’二字,为刘歆所窜乱者可见矣。徐广所见,犹是史公原本”。(卷一,七叶。)

又曰:“秦焚《诗》《书》,博士之职不焚。是《诗》《书》,博士之专职。秦博士如叔孙通有儒生弟子百余人,诸生不习《诗》《书》,何为复作博士。”(卷一,六叶。)

又曰:“博士所职六经之本具存。七十博士之弟子,当有数百,则有数百本《诗》《书》矣。此为‘六经’‘监本’不缺者一。”(卷一,十七叶。)

秦但烧民间之书,博士所职则自存,此言诚然。然博士所藏烬于楚人一炬,而天下无复完本,则亡经之罪固当归之政、斯。且焚书之事,源于博士淳于越。是封建而非郡县,以激成李斯之怒,故有挟书之律、偶语之禁,其意在禁儒术,非强京师弱郡国之计也。安有使博士传《诗》《书》之事乎?秦时博士掌通古今,以备顾问、参计议,与汉世五经博士专门教授者不同。其弟子亦练习国家故事典礼,以故叔孙生弟子百人共起朝仪可见已。《始皇本纪》“法令”二字,有者为是,即无此字,其意自明。上文曰:“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是士之所学,当世法令,而非《诗》《书》古训,灼然明白矣。其称博士为吏,亦非所闻也。

康曰:“萧何收丞相御史府之图书。丞相府图书即李斯所领之图书也。斯知六艺之归,何收其府图书。六艺何从亡缺。”(卷一,十叶。)

又曰:“丞相所藏,李斯所遗,此为六经‘官本’不缺者二。御史所掌,张苍所守,此为六经‘中秘本’不缺者三。”(卷一,十七叶。)

李斯从荀卿,亦学六经者,然师死而遂倍之,安尊六经而藏之?且焚书之议,明言博士官所职,则不藏于丞相、御史之府明矣。张苍,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如淳曰:“方,版也。”谓书事在版上者也。是御史所掌,则吏胥文书,非《诗》《书》六经也。且苍虽得《春秋左氏传》献之,不必献《诗》《书》六经也。《史记》曰:“萧何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以上节文)是可见何所收图籍文书,非《诗》《书》六经也。而博士所藏诸经亡于此时,亦可知矣。

康曰:“孔子之书藏于庙,自子思至汉,凡二百余年不绝。”云云。“史迁读孔氏书,又尝观其藏书之庙堂。及车服礼器,又讲业其都,未尝言及孔庙所藏之六经有缺脱。而叹息痛恨之”。(卷一,十二叶。)

又曰:“孔子世传,六经本不缺者四。”(卷一,十七叶。)

按《史记》云:“孔子冢大一顷。故所居堂弟子内,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以上)唯言书耳,必非六经。果六经,则已诣守尉烧之矣。

康曰“《儒林传》言”云云,“高帝围鲁,诸儒讲诵习礼乐不绝。又言”云云。“汉兴,诸儒修其经艺”云云。“所云‘讲诵’,所云‘经艺’,皆孔子相传之本”。(卷一,十一叶。)

又曰:“齐鲁诸生,六经读本不缺者五。”(卷一,十七叶。)

鲁中诸儒,讲诵、习礼乐,不必执书诵之。汉兴,诸儒修其经艺,即浮丘伯传《诗》、伏生传《书》是也。非有孔子相传之本。假令有之,已不免秦焚,安能存乎?

康曰:“李斯再传为贾谊,贾祛一传为贾山,皆儒林渊源可考者。”云云。“贾祛、吴公传六经读本不缺者六”。(卷一,十七叶。)

《汉书》:“以贾山祖父祛,故魏王时博士弟子也。山受学祛,所言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以上)不言贾祛传六经完本也。《史记》:“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以上)亦不言李斯传六经完本也。

康曰:“藏书之禁,仅四年,不焚之刑,仅城且〔旦〕,则天下藏本必甚多,若伏生、申公之伦,天下六经读本不缺者七。”(卷一,十七叶)。

自战国时,诸侯力政,除去典籍,儒术之绌既久矣。而秦法峻急,天下孰敢犯禁触法者,是必无之事也。

康曰:“经文简约,古者专经在讽诵,不徒在竹帛,则口传本不缺者八。”(卷一,十七叶。)

诸经有传于口授者,若《诗经》、若《公》《穀》《春秋》是也。然以此为六经不缺之证,则不可。且康谓《书》止廿八篇,《礼》止十六篇,故曰“经文简约”。其实《书》百篇、《礼》五十六卷,岂所口授能传乎?

辨河间、鲁共得古文出刘歆伪说

鲁共王坏孔子旧宅,于其壁中得古文经传,河间献王得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汉书》载之,而《史记》不载,康以为刘歆伪说。

康曰:“古文诸伪经,皆托于河间献王、鲁共王。以史迁考之,寥寥仅尔。若有搜遗经之功,立博士之典,史迁尊信六艺,岂容遗忽?若谓其未见,则《左氏》乃其精熟援引者。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不容不见矣。此为无古文之存案。”(卷二,五叶。)

天下遗文古事,毕集太史公,史传、谱谍之类则然,若经籍,则不必然。刘歆《七略》曰:“外则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内则有延阁、广内、秘室之府。”(《艺文志》注,如淳引之)据之,藏书之府不独太史所管领,则史迁亦当有未见矣。《左氏》则献于张苍,不与壁中诸经涉也。史迁时,古文未立学官,河间虽立博士,唯以教授国中,其传不广,史迁未详得其事,以故略而不载,无足怪也。且史迁略而班固补之者亦多,如贾谊《治安策》、董生《天人对》皆是也。此皆出刘歆伪作乎?

康曰:“据《艺文志》《刘歆传》《河间献王传》,古文《礼》《礼记》,共王与献王同得,而皆不言二家所得之异同。岂残缺之余,诸本杂出,而篇章、文字不谋而合,岂有此理?其为虚诞,即此已可断。”(卷四,六叶。)

又曰:“即使献王在武帝初,共王在武帝末,相距数十年,则献王之古文《尚书》应大行,何以山东诸儒未尝有之?俟共王得书后而孔安国乃传之哉?其自相矛盾,作伪日劳,抑可概见。”(同)

共王坏宅得书,在景帝时(《艺文志》云“武帝末者”,误)。盖其真本入中秘,其写本或留在孔氏,或传至河间,河间所得与共王所出本,非有二本也。河间立《毛诗》《左氏》博士,不立《尚书》《逸礼》等博士,则得书而未读也。至孔安国,乃读其《尚书》,以起其家。其事之先后,可求而得。《汉书》所叙,未尝矛盾也。

康曰,“《艺文志》又言:‘《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是古文《礼》,淹中又得,淹中及孔氏所得,与‘十七篇’同一相似,同一多三十九篇,不谋而同,绝无殊异。焚余之书,数本杂出,而整齐划一如是,虽欺童蒙,其谁信之?”(卷四,七叶。)二本同出于鲁,其同源可知。篇数之同,无以怪也。

按壁中所出经传,与河间所得,《汉书》志、传所言,详略互见,今作表示于下:

辨刘歆窜改《史记》

康谓《史记》多为刘歆所窜改,凡《史记》中言古文者八条,《诗》《书》六条,《礼》二条,《易》三条,《春秋》九条,皆以为窜改。又引赵翼《廿二史札记》,以证《史记》多经后人窜补。然至歆为窜入,则无一征验。但引《后汉书》注及《史通》载歆续《史记》之事。然续集不足以为窜改之证,且二书所言,疑据《西京杂记》为说,恐不足信。

康曰:“当成帝时,东平王宇以叔父之尊,上疏求《太史公书》,朝廷不与,则外人见者绝少。其唯刘歆肆行窜入至易也。”(卷二,三十七叶。)

按《汉书·司马迁传》曰:“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以上)据之,宣帝时既传于世矣。其东平王求而不与者,自有说。按《汉书》,东平王初通奸犯法,久之,与太后不相得,元帝敕谕王及太后,又敕傅相曰:“自今以来,非五经之正术,敢以游猎非礼道王者,辄以名闻。”成帝时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诸子书或反经术,非圣人,或明鬼神、信物怪;《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阨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遂不与”。(以上节文)是知王之求者,非唯求之,乃请读之耳。不能以此为外人少见之证也。

《五帝本纪》曰:“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康曰:“《史记·五帝本纪》依《五帝德》《帝系》而作。古文如《周官》《左传》《国语》,则添出伏羲、神农、少昊,与《史记》大相违谬。何为忽以古文为‘近是’,得无自相矛盾乎?其添设之迹,不攻自破。”(卷二,廿三叶。)

按司马贞注此曰:“古文,即《帝德》《帝系》二书也。”(以上)此解可通。凡言古文者有三,一谓“壁中经本”,二谓“壁经字体”,三谓“先秦旧书”。史公所称古文,多谓“先秦旧书”。康见“古文”二字,辄认为“壁中经本”,故致不通也。此外所引七条皆同,其误不悉辨也。

《十二诸侯年表》曰:“鲁君子左丘明。”云云。康曰:“《儒林传》述《春秋》有《公羊》《穀梁》,而无《左氏》,史迁征引《左氏》至多,如其传经,安有不叙?此为辨今古学真伪之铁案。”云云。“歆以《史记·儒林传》彰著,难于窜乱,故旁窜于《十二诸侯年表》,以为《左传》之证”。(卷二,三十一叶。)

康又曰:“或疑诸经古文不列学官,以《儒林传》从功令,依博士叙之,其不列学官者,自不能及。释之曰:若古文为真,古文《逸书》亦不列学官。而《儒林传》已言之。同为不列学官,于古文《逸书》则详之,于《毛诗》《逸礼》《周官》《左传》则略之,岂情理乎?此可一言断也。”(卷二,十三叶。)

又曰:“《儒林传》虽粹然完书,然云:秦时焚书。”云云。“又云:孔氏有古文《尚书》。”云云。“又云:《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云云。“此三条是刘歆窜乱以惑人者”。(卷二,十八叶。)

又曰:“难者曰‘《儒林传》全篇粹完,若歆能窜入,则歆为《毛诗》《逸礼》《周官》《费易》《左传》何不并窜之?’释之曰……”云云。“《儒林传》人人共读,若骤窜群经之名,诸儒骤起,按旧本而力争,则其伪更易露。唯略为点缀一二语,使无大迹,非唯不攻,且足为其征助。”(卷二,二十二叶。)

史迁于《春秋》宗《公羊》,故其采《左氏》唯取事实,不取经义。《儒林传》主于叙经术,《年表》主于叙史事,故不载予彼而载于此,亦史迁之微意尔。不得疑为窜入也。《儒林传》又不载《毛诗》《逸礼》《周官》者,《逸礼》《周官》未有读之者,《毛诗》虽河间立博士,史迁未闻其说,故不载。其载《逸书》者,史迁从安国问古文说,其作《商本纪》,具载《逸书·汤诰》一篇,故特载之,亦无所容疑也。康既云“《史记》外人见者绝少,故刘歆肆行窜入”,此又云“《儒林传》人人共读”,“《儒林传》彰著,难于窜乱”,何其辞之游邪?

辨刘歆造《汉书》

康曰:“葛洪《西京杂记》谓,‘《汉书》本刘歆作,班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刘知幾《史通·正史篇》亦谓,‘刘歆续《太史公书》,即作《汉书》也’。盖葛洪去汉不远,犹见《汉书》旧本,乃知《汉书》实出于歆,故皆为古学之伪说。听其颠倒杜撰,无之不可。其第一事,则伪造河间得书、共王坏壁也。”(卷四,一叶。)

康欲抹杀《汉书》中古文事实,而不得其计,偶得《西京杂记》之说,遂喜而采之。然《西京杂记》之为伪书,已有定论,康岂不知?唯取其利于己耳。今揭《班固传》以辨其妄,《传》曰:“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注曰:好事者谓扬雄、刘歆、阳城卫、褚少孙、史孝山之徒也。)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固以彪所继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狱,尽取其家书。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部,除兰台令史,成《世祖本纪》,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以上节文)据之,则彪先有《后传》数十篇之著,固又积二十余年之功,其书方成。若但取刘歆所造,则何由要如此之岁月邪?是可见《西京杂记》之妄也。假令刘歆续《史记》,亦续太初以后耳,必不补《史记》所有纪传,且所谓“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者,乃彪、固所不取也。

辨刘歆伪作经传

康谓刘歆伪作古文经、传,其目如左:

《易》费氏经二篇 《尚书》古文经二十九篇

《毛诗》二十九卷《礼》十七篇

《春秋》古经十二篇《论语》古二十一篇

《孝经》古孔氏一篇(以上依今文作之)

《易》序卦传、杂卦传《尚书》逸篇十六篇

《尚书序》一篇《逸礼》三十九篇

《周官经》六篇《易费氏章句》

《易费氏分野》《毛诗故训传》三十卷

《明堂阴阳》三十三篇《明堂阴阳说》五篇

《周官传》四篇《乐记》二十三篇

《王禹记》二十四篇(有名无书)

《春秋左氏传》三十卷(别《国语》为之)

《左氏微》二篇《邹氏传》十一卷

《夹氏传》十一卷(有录无书)《孔氏孝经古文说》一篇

《尔雅》三卷《小雅》一篇

《古今字》一卷《八体六技》

何其伙也。而康云歆伪撰由于总校书之任,故得托名中书。今据《汉书》,考校书始末,曰:“成帝河平三年,求遗书于天下,诏刘向等校理秘书,歆与焉。每一书已,向辄录而奏之。绥和元年,向卒(据卒后十三岁王氏代汉之文推之)。二年,哀帝初立,王莽时为大司马,举歆为侍中,诏歆卒父业。歆于是作《七略》奏之。”(以上节文)上文所出诸书,除《易费氏经》及《分野》《章句》之外,并载在《七略》,果令歆伪作,则奏《七略》时既已成书,其下手当在成帝时。是时,向犹在,歆虽湛靖有谋,恐不能瞒欺其父也。是可以决无伪作之事矣。康又推歆伪作之本意,曰“篡夺孔学”。曰“翼成莽业”,今按《汉书》云:“及歆亲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皆列于学官,哀帝令歆与五经博士讲论其义,诸博士或不肯置对,歆因移书太常博士责让之,大司空师丹大怒,奏歆改乱旧章,歆惧诛,求外出(师丹,绥和二年十月为大司空,建平元年十月免)。哀帝崩,王莽持政,乃以歆为右曹太中大夫。”(以上节文)由是言之,歆欲与博士讲论古今同异,而博士不肯置对,是今学家之杜塞古学,而非歆之倾排今学也。故歆移书深以为憾,陈其立古文之意曰:“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又曰:“与其过而废之也,宁过而立之。”是歆之意,实在广道术,非必欲倾排今学,况于篡夺孔子之学乎?且歆移书之时,莽未有逆谋,康亦自知其不通,又为其说曰:“歆始伪造经传之时,未有附莽之志。遭逢莽篡,固点窜其伪经,以近媚之。”夫歆欲立古文诸博士,已见其书矣,安得从后点窜之?且自歆复用,至莽居摄,中间仅五年耳,而其四年已有更公卿大夫元士官名位次之事,则不得不谓歆点窜在两三年中,虽以歆博见强志,过绝于人,决非得为之事也。是歆伪作本意,已无可推论焉。盖歆其人,非有远大谋虑,唯自恃才力,汲汲成名,始入秘府,得见古书,乃欲治博士未治之学,是以专攻《左氏传》,研究《逸书》《逸礼》。及其父卒,年少气锐,即欲建立古文,责让博士,已而惧罪外出,幸获王莽推挽,复得使用,于是依附曲从,唯恐失之。故居摄篡位之谋,非由歆出也。《莽传》曰:“甄丰、刘歆、王舜,为莽腹心,倡道在位,褒扬功德,安汉、宰衡之号,及封莽母、两子、兄子,皆丰等所共谋,而丰、舜、歆亦受其赐,并富贵矣,非复欲令莽居摄也。居摄之萌,出于泉陵侯刘庆、前辉光谢嚣、长安令田终术。莽羽翼已成,意欲称摄,丰等承顺其意,莽辄复封舜、歆两子及丰孙,丰等爵位已盛,心意既满,又实畏汉宗室、天下豪杰,而疏远欲进者,并作符命,莽遂据以即真。舜、歆内惧而已,丰素刚强,莽觉其不悦,故徙大阿、右拂、大司空。”(以上节文)此可以见矣。故歆之于古文、于王莽,皆非若康之说也。康于所谓伪作诸经,各有考证,今举其最妄者辨于下。

《易》

康谓《序卦》《说卦》,歆所伪窜。其云《费氏经》亦出伪托。按《易》不经秦焚,与壁中诸经不相关系,但由《费氏经》与古文同一语,遂诬为歆伪作,然无证验,不须与辨也。康又以《说卦》为京、焦学者伪托。

康曰:“至《说卦》《序卦》《杂卦》三篇,《隋志》以为后得。盖本《论衡·正说篇》。河内后得《逸易》之事,《法言·问神篇》,《易》损其一也。虽蠢知阙焉。则西汉前《易》无《说卦》可知。杨雄、王充尝见西汉博士旧本,故知之。《说卦》与孟、京《卦气图》合,其出汉时伪托无疑。”(卷三,七叶。)

按《隋书》云:“及秦焚书,《周易》独以卜筮得存,唯失《说卦》三篇,后河内女子得之。”(以上)“三”字必“一”字之误。盖本《论衡》,但其定为《说卦》,则别有所受也。《论衡》曰:“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以上)言“下示博士”,则施、孟、梁邱诸家,集而论之,以为真本也。其不出京、焦学者伪作,明矣!是引《论衡》,不足以为伪作证,其引《法言》,则又大误矣。其云“《易》损其一也”者,假设之辞。“一”者,谓一卦,非阙一篇之意。康之不善读书如此!

《尚书》

康曰:“伏生所传二十八篇。伏生,故秦博士。秦焚书,非博士所职悉焚。则博士所职不焚。然则伏生之书,为孔子所传之全经确矣!”(卷三上,十一叶。)

秦所不焚者,博士所职官本耳。伏生虽为博士,其家所藏,则自不能免。

康曰:“孔子定《书》二十八篇,传在伏生,纯备无缺,故博士之说,皆以为备。”云云。“《尚书大传》引孔子曰:‘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云云。“孔子总揽全经,提揭大义,果有百篇,则百篇中尚有《帝告》《仲虺之诰》《汤诰》《康王之诰》。《尚书大传》又引《揜诰》,何孔子不称十《诰》而称五《诰》乎?何所称诸篇,又绝无一篇在二十八篇之外者乎?”(卷十,三十二叶。)

窃疑《大传》所引孔子之言,止于上文,填填正立而已,是故以下欧阳、夏侯辈推其意而附益之耳。故据二十九篇而言(康谓六《誓》当作五《誓》,非也),无一及逸篇也。刘歆时,博士以《尚书》为备者,亦谓《书》之可观者,备于此尔,非不知《书》有百篇也。

康曰:“盖孔子制作五经,阴寓改制,苟不关改制之事者,虽详勿录。故《诗》三千篇,而唯取三百五;《礼经》三百,威仪三千,而唯取十六;《诗》《礼》如此,《尚书》可知。”(卷十三,十七叶。)

又曰:“或曰‘孔子有不修之书,固矣。然孟子为孔子嫡传,《礼记》出七十后学,岂所读之书亦非孔书?’曰:不修《春秋》,述于《公羊》,曲引旁称,圣门不废。若以为不修《春秋》,《公羊》能引之;不修《书》《礼记》,孟子不能引之。岂通人之论乎?”(卷十三,十八叶。)

孔子制作五经,阴寓改制,是本《公羊》黜周王鲁之说。以此说《春秋》犹不可通,况于他经乎?《书》者,史也。帝王之文章,焕乎可观者存于此。周室既微,载籍残缺,孔子思存前圣之业,必将广采而周传之,安有阴寓改制,妄行删削邪?若然,则与宋儒定《四书》之见无异,孔子岂其然哉?且果令廿八篇之书,寓孔子制作之意乎?为孔子之徒者,宜保持不失传其本真,不宜传诵其所删诸篇,以淆乱制作之意。今检孟子之书,引《书》凡十七,而在廿八篇中者仅四,其十三皆在逸亡篇,皆称以“《书》云”,不相别白,何其守孔子之道不笃,乃不如西汉博士拒绝《逸书》邪?康以《公羊》引不修《春秋》为例,夫《公羊》引此者,据以明孔子笔削之意耳。与孟子引《书》以辨王霸、黜异端不同也。康以为例,不伦甚矣!

康曰“或难曰”云云,“今考《尚书大传》,有《九共》《帝告》《说命》《太誓》《大战》《嘉禾》《揜诰》《多政》《臩命》九篇,苟非伏生所有,何以引之?答曰”云云。“伏生传授孔经,而兼引他书,亦犹《公羊》引不修《春秋》之例”。(卷十三,十八叶。)

伏生之《书》,称曰“《大传》”,传者,解经之名也。《九共》诸篇,若非孔子所定之经,则伏生何由作《传》解之?其于《说命》、于《太誓》,明言“《传》曰”,是可以定其为孔经也(《大战》《揜诰》《多政》不在百篇之内,是正《书序》今古文之异同也)。武帝时,得《泰誓》,增加一篇,是伏《书》所本,有故直加之。若伏《书》无有,则何博士之妄邪?武帝距伏生不远,其博士为欧阳辈,必不为是妄举也。是伏《书》不止廿八篇之明证。

康曰:“孔子作《书序》之说,自来所无。”云云。“考其所以敢创此说者,盖以《史记·三代世表》云:‘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纪元年,正时月日,盖其详哉!至于叙《尚书》,则略无年月。’《孔子世家》又云:‘序《书》传。’两文皆有‘序’字,故得影造其说。然考《史记》,所谓‘序’者,不过次序之谓。”云云。“且《世表》所谓‘正时月’者,指《春秋》本经,上下文义相承,则所谓‘略无年月’者,亦指《尚书》本经,无所谓序,明甚”。(卷十三,二十一叶。)

以“序”为次序之义,说亦可通。但所谓“略无年月”者,必据《书序》而言,非据《尚书》本经而言。《尚书》本经非孔子所作,有无年月,不关孔子次序也。若令此字指本经,则唯言《尚书》而足矣,必不下一“叙”字也。

康曰:“孔安国以今文字读古文,纵有‘壁中书’,安国亦仅识二十九篇耳。若何而知为多十余篇。”(卷三上,十三叶。)

段玉裁曰:“今文者,汉所习隶书也。以今文读之者,犹言以今字读之也。凡古云‘读’者,其意不一,讽诵其文曰‘读’,定其难识之字曰‘读’,得其假借之字曰‘读’,抽续其义而推演之曰‘读’。子国于‘壁中书’兼此四者,后人读《史记》《汉书》不察,乃谓以伏生、欧阳《尚书》校《古文尚书》,信如是,则谁不能之,而独让子国起其家欤?”又曰:“壁中所出《尚书》,子国既尽以今字读之,尽得其读,更无余篇矣。刘向《别录》、桓谭《新论》所谓‘五十八篇’是也。”(以上《古文尚书撰异》节文。)

康曰:“兒宽受业于安国,欧阳、大小夏侯学皆出于宽,则皆安国之传也。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则使确有古文,确多十六篇,欧阳、大小夏侯皆传之,则今古文实无异本矣。《儒林传》云:‘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凡此皆今文篇,无一增多篇者。所异者,乃安国古文说耳。然古文所异在字,安国仍读以今文,更无说也。即安国确有其说,亦与兒宽同传,且今考史迁载《尧典》诸篇说,实皆今文以为古文者,妄。”(卷三上,十三叶。)

王鸣盛曰:“安国在当时,实兼今文、古文而通之。其为博士时,自当授弟子以今文,所谓‘禄利之路’然也。至别有好古之士,如马迁、都尉朝方从安国问古文,所谓古文不合时务是也。兒宽初事欧阳生治《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孔安国,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此非经学既明,而得禄之验乎?其所受者,乃今文也。”(以上《尚书后传〔案〕》)按王此说,分别安国传授流派,极为明晰,故引以为辨。至史迁所载古文说与今文说异者,段玉裁、孙星衍书详之,今不赘。

康曰:“安国传《书》,至龚胜者八传,至孔光者五传,至赵玄者七传。以今学经八传而至胜,古学经三传而至胡常,即至哀、平世矣。何相去之远乎?”(卷三上,十三叶。)

师弟授受,与父子继承不同,非可以传数多少、论年齿修短也。且胡常受《穀梁》于江博士,江博士之死,在宣帝时,安国三传而至常,无可怪者。常传徐敖,敖传王璜、涂恽,璜、恽正当王莽时。

《毛诗》

康于《毛诗》,举伪作十五条,今举其首五条辨于下。其第六,《史记》无立《毛诗》博士事,辨已见上。第八以下,不过举其三家说异同,论其优劣,故不辨也。

康曰,“《志》云:‘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托之自谓,不详其本师。其伪一。”(卷三上,二十叶。)

又曰:“徐整、陆玑述传授源流、支派、姓名,无一同者。”云云,“其伪二”。(同)

又曰:“同一大毛公,一以为河间人,一以为鲁人,则本师籍贯无稽。其伪三。”(卷三上,二十一叶。)

伏生之于《书》,高堂生之于《礼》,皆不详所出。三家《诗》,申公则出荀卿,如辕固生、韩婴则亦不详所出,何独怪于毛公哉?传授源流、本师贯籍,非毛公所述,又非刘歆所说,假令其说不实,亦徐整、陆玑妄言之耳,不与歆相关也。使歆果伪作毛公其人,其于假设传授本籍,亦容易耳,何留此衅隙,容后人纷纷异说邪?

康曰:“《汉书》但称‘毛公’,不著‘大毛公’、‘小毛公’之别,不以为二人。郑玄、徐整、陆玑以‘大毛公’‘小毛公’别为二人,刘、班不知,郑、徐、陆生后二百年,何从知之?则本师歧乱。其伪四。”(卷三上,二十一叶。)

又曰:“《汉书》有‘毛公’而无名,郑玄、徐整以‘毛公’有大、小二人而亦无名,陆玑疏《后汉书·儒林传》,以为毛亨、毛苌矣。夫刘、班、郑、徐之不知,吴、宋人如何知之?”云云,“其伪六”。(卷三上,二十二叶。)

《汉书》所称“毛公”,即小毛公。其不称“大毛公”者,以不录训诂传作者也。康云不以为二人,非也。郑、徐、陆所传,盖《毛诗》学者相承之说。二毛之名,郑盖知之,偶不载谱中耳。且郑《谱》不传其全本,无以考也。郑后班仅三十年余,徐、陆与郑年代相接,范则举陆说耳。

康曰:“《诗》《书》自汉初至西汉末,已八传。而《毛诗》自子夏至西汉末,仅八传。”云云。“若如陆玑说,自孙卿至徐敖,凡五传,阅三百年,亦不足信也”云云,“其伪五。”(卷三上,二十二叶。)

郑云“大毛公为训诂传于其家”,则至小毛公,不知其传。小毛公在武帝时,至王莽时,凡百五十年。自小毛公四传至陈侠,为莽讲学大夫,其年代略符也。大毛公以上徐、陆说异,不论可矣。

《礼经》

康曰:“《礼经》十七篇,自西汉诸儒,无以为不全者,余设四证以明之。”(卷三上,二十七叶。)

高堂生所传,明言《士礼》,故言《士礼》备于十七篇则可,言孔子所传之《礼》备于十七篇则不可。西汉诸儒,就十七篇为说,故其所说,自不出《士礼》之外,然未闻有一人疑《逸礼》者也。康所设四证,皆不得肯綮,故不举而辨。

康曰:“《礼经》虽十七篇,而《丧服》为子夏作,故《大戴》附之于末,则孔子所手定者,实十六篇,云十七者,合《丧服传》言之。则高堂生之目,犹《易》上、下二篇外之有《系辞》也。”(卷三上,三十二叶。)

《丧服》有经有传,传为子夏作,经非子夏作也。康诬为传者,固持孔子制作《士礼》之说,以《丧服》通于天子,故强排之经外耳。

康曰:“孔子所以制《礼》仅十七篇,以教万世者。以为内外精粗已足也。”云云。“天子诸侯之礼,非可下达,官司所掌,典至繁重,士民有老死不可得见者,非可举以教人”云云。“孔子穷不得位,于王礼自不能全具,然已有诸记,埤附其间,弥缝其隙,俾后王以推行之,固已举隅使反矣。故十七篇,断自圣心,传为世法。”(卷三上、三十一叶。)

《礼》者,孔子所传,非孔子所制也。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孔子安敢制礼哉?孔子以天纵之圣,当改革之运,其志欲纂周公起东周,故所问之礼,自天子诸侯以达士庶人,无非治国平天下之具。至穷不得志,则传之其徒,其取舍之意,弟子窃记之矣。故知孔子之志,则知其所问,知所问,则知其所传。孔子语颜渊以四代礼乐,岂不传其事而徒言其意乎?天子诸侯之礼,非人人所行,然藏而待用,亦学者之志也。若专守《士礼》而为备,七十子不如是之陋也。后苍推《士礼》致于天子,诚由不传天子之礼,不得已而为之说耳。康则曰,天子诸侯之礼,非可举以教人,故孔子唯制《士礼》以教万世。其说之固陋,出于后苍之上矣。

《礼记》

康曰:“盖七十子后学记,即儒家之书,即《论语》《孝经》亦在其中。孔门相传,无别为一书谓之《礼记》者,但《礼》家先师刺取七十子后学记之,言《礼》者为一册,俾便于考据,如后世之为类书然。”云云。“史迁引宰予问《五帝德》,尚未以为《礼记》,则出之甚后,故大小戴、庆氏各有去取,各有附益,既非孔子制作,亦无关朝廷功令,其篇数盖不可考,但为礼家附记之类书,于‘中秘’亦不涉焉。刘歆知其然,故采《乐记》于公孙尼子;采方士明堂阴阳说,而作《月令》《明堂位》;采诸子杂说,而作《祭法》,并推附于戴氏所传类书中。因七十子后学记,而目为《礼记》,自此始也。”(卷三上,三十五叶。)

《艺文志》于《记》百三十一篇下注曰:“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于王史氏二十一篇下注曰:“七十子后学者,绝不言有名。”七十子后学记之书,康以为书名,可怪也。盖《礼记》亦出壁中,而传布最早。其《五帝德》《帝系姓》,史迁采以作《五帝本纪》,而大、小戴各删取为书。宣、元之后,已行于世,康不得诬为歆伪作。因假设七十子后学记一书以为《礼记》原书,其意与以《国语》为《左传》原书同,皆诬歆之术也。夫《乐记》《明堂阴阳说》等,既行于世,何须采附戴氏记中?且戴氏记,今文家所传授,安容歆窜入乎?

《周官》

康曰“《周官经》六篇”云云,“盖刘歆所伪撰也。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卷三上,三十八叶。)

《王莽传》(元始三年)“请考论五经,定取礼正十二女之义”。康曰:“是时歆《周礼》未成,故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说未出。故犹从今博士说。”(卷六,十叶。)

《七略》之奏,在哀帝时,假令伪撰《周官》,是时已既成书,安有元始三年未成之理乎?且信康说,则歆初伪作群经,意在抑今学,其后作《周官》,意在附成莽业。《周官》已成,乃又点窜前所作群经,以证《周官》。夫《周官》与群经,伪作本意不同,其说之龃龉难合也必矣!点窜既成之文字,必使一一吻合,虽歆不能为也。康之诬,不亦甚乎?

贾公彦《序周礼废兴》,引《马融传》曰:“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云云。“时众儒并出,共排以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康曰:“云‘唯歆独识’,众儒‘以为非是’,事理可明。此为歆作《周官》最易见。其云向著录者,妄耳。”(卷三上,三十九叶。)

按文,众儒之排《周官》,当在成帝时,刘向方校理秘书,歆安得伪作欺父邪?康之引马说,适足证其说之妄耳。

《乐记》

康曰:“歆谓王禹献二十四卷《记》,刘向得《乐记》二十三篇,与禹不同,其道寖以益微,而所列即二十三卷记居首。歆所造诸古文,列皆居首,是歆以二十三卷记为主矣。《礼记·乐记正义》谓刘向所校二十三篇著于《别录》,二十四卷记无所录。《正义》又载二十三卷之目,有《窦公》一篇,《别录》出歆所改窜,窦公其人又即歆所附会者,此尤歆伪二十三卷记之明证。然则王禹二十四卷之记,特歆点缀之,以为烘托之法,犹高氏之《易》,邹、夹之《春秋》耳。其以二十四卷为益微抑扬,尤为可见。是《乐记》出于歆无疑矣。”(卷三上,四十四叶。)

又曰:“刘歆伪撰《乐记》,托之河间献王,又别托为王禹所传,以烘托之。朱晔等之上言、平当之议,盖即授意于歆者。”(卷三上,四十五叶。)

康谓二十三篇《乐记》,歆所伪作,托之河间献王者;王禹记,歆空载其名,始无其书;朱晔之上言,歆授意为之也。按二十三篇《乐记》,《志》不言其所出(《小载〔戴〕记》,《乐记》十一篇,则壁中《礼记》所自有,非采之二十三篇《乐记》也)。河间王所作,即王禹记,非二十三篇《乐记》也。王禹记,臧琳以谓邓展注。《食货志》曰:“《乐语》《乐元语》,河间献王所传。臣瓒引其文,《白虎通》又引《乐元语》,盖皆王禹记文。”(以上《经义杂记》节文)据之,则王禹记非有名无书之本也,康说皆妄矣。又朱晔上言在成帝时,其时歆未有建古文之议,何由伪作,此事实授之晔邪?

《左氏传》

康曰:“《左氏春秋》至歆校秘书时乃见,则向来人间不见,可知歆治《左氏》乃始引传文以解经,则今本《左氏》书法,及此年依经饰《左》缘《左》,为歆改左氏明证。”(卷六,六叶。)

又曰:“盖经传不相附合,疑其说者自来不绝。自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班固为《歆传》云:‘及歆治《左氏》,引传文以解经,转相发明,由是章句义理备焉。’班为古学者,亦知引传解经由于歆矣。”(卷三上,五十五叶。)

按《刘歆传》云:“及歆校秘书,见古文《春秋左氏传》,歆大好之。”(以上)不单言《春秋左氏传》,而言“古文”,则知歆所见,壁中所出,张苍所献,古本也。古本独藏秘阁,其传外间者,今字写之,犹《周官》有故书、今文之别也。故下文云:“时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与歆共校经传。”(以上)咸所治则今文,故与歆共校古文经传也。《汉书》文意甚明,非言向来人间不见《左传》也。左氏所传,本主事实,虽载书法,亦颇简略,非若公、穀二家句释字解,便于讲说。西汉诸儒不以此说经者,以为义例不备,不能讲说全经也。非左氏书全无书法也。故史迁于其书,颇载其义。至歆推其义例以通全经,寻绎传意,发明经义,于是可传以解经,故云章句、义理备焉。班之言引传解经者,褒歆之功也,非疑之也。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则所谓雷同相从,随声是非,非事实也。

康曰“歆以其非博之学,欲夺孔子之经而自立新说,以惑天下,知孔子制作之学首在《春秋》,《春秋》之传在公、穀,公、穀之法与六经通,于是思所以夺公、穀者,以公、穀多虚言,可以实事夺之。人必听实事,而不听虚言也。求之古事,得《国语》与《春秋》同时,可以改易窜附。于是毅然削去平王以前事,以《春秋》以编年比附经文,分《国语》以释经,而为《左氏传》。”(卷三上,四十八叶。)

又曰:“《汉书·司马迁传》称:‘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史记·太史公自序》及《报任安书》俱言‘左丘失明,厥有《国语》’,《报任安书》下又云:‘乃如左丘明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抒其愤。’凡三言左丘明,俱称《国语》。然则左丘明所作,史迁所据,《国语》而已,无所谓《春秋传》也。”(同前)

以左氏书法为歆窜入者,出刘逢禄说。其言改《国语》为《左氏传》者,系康创说。其所证,不过《史记》称《国语》,不称《左氏》一事。按《史记》非不称《左氏》,其称者,康以为窜入也。且《五帝本纪》《十二诸侯年表》皆云《春秋国语》,《春秋》即《左氏》也。其《自序》及《报任安书》称《国语》,不称《春秋》者,上文有孔子作《春秋》之句,故避相触耳。又《司马迁传》云:“《左氏国语》者,即《春秋传》也。”上文云“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纂异同为《国语》”,所指甚明。康引以为证,不免矛盾。

《论语》

康曰“自郑康成杂合今古,则今本《论语》必有伪文。如巧言令色足恭”云云“一章,必歆伪窜。又何晏《论语集解》,杂采古今,采孔、马之注,则改包、周之本,用包、周之说,又易孔、马之经。今‘巧言令色’一章,《集解》正引伪《孔安国注》,其为古文《论语》,尤为明确”。(卷三下,二叶。)

以“足恭”一章为窜入,妄言耳。若以《集解》载孔注为证,则《集解》专载孔注之章不唯十数,岂皆齐、鲁所无乎?郑玄就《鲁论》篇章,考之《齐》《古》以为之注。篇章异同,盖具注之。今郑本亡失,但释文所载,犹为可考。《卫灵公篇》“子曰父在”章云:“《集解》无此章。”郑本有云:“古皆无此章。”《尧曰篇》末章云“《鲁论》无此章,今从《古》”,盖《鲁》《古》两本章异者,唯此而已。(《隋志》云“《古论语》章句烦省,与《鲁论》不异”者,亦非也。)

《孝经》

康曰:“《志》不云古文有孔氏说,而许叔重遣子冲上《说文》书,并上《孝经》孔氏古文说,则歆又伪作孔氏《孝经》古文说。《志》不详之,犹歆有《易费氏章句》《费氏分野》而《志》不叙也。或作于定《七略》后也。”(卷三下,六叶。)

按是不善读《说文》之过也。《说文》,许冲上表曰:“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建武时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皆口传,官无其说,谨撰具一篇并上。”(以上)《孝经》孔氏古文说者,言壁本《孝经》之说,非言孔安国之《孝经》说也。且言口传,则慎以前未著于书,安有载之《七略》之理哉?

《尔雅》

康曰:“《尔雅》一书,张稚让《上〈广雅〉表》以为周公所作。然刘歆《西京杂记》云,郭伟以谓《尔雅》周公所制。”云云。“按《尔雅》不见于西汉前,突出于歆校书时,《西京杂记》又是歆作,盖亦歆伪撰也。赵岐《孟子题辞》谓文帝时,《尔雅》置博士。考西汉以前,皆无此说,唯歆《移太常书》有孝文诸子传说立学官之说,盖即歆作伪造,以实其《尔雅》之真。及歆与扬雄书称说《尔雅》,尤为歆伪造《尔雅》之明证。歆既伪《毛诗》《周官》,思以证成其说,故伪此书,欲以训诂代正统”。(卷三下,六叶。)

《尔雅》所记,多《周官》之事,其释训诂与《毛诗》合。康已以《毛诗》《周官》为伪作,则又以《尔雅》为伪作,固宜已。知《毛诗》《周官》非伪作,则《尔雅》之非伪作可知矣。康引《西京杂记》,《杂记》乃伪书之著名者,康欲证歆伪作,乃引伪作之书,其可信邪?康云“歆伪此书,欲以训诂代正统”,是康以训诂学为非正统也。康所谓正统,非今文诸家之学乎?岂谓今文诸家之学不由训诂邪?古今语异,必训诂而后知,故汉初经师皆重训诂。史迁以《尚书》作五帝、三代本纪,以训诂字代经文,是有所受也。以今文诸家所著言之,《书》有大、小夏侯解故;《诗》有申公训故,有齐后氏故、齐孙氏故、有韩故;丁将军《易说》,训诂举大谊可以见已。两汉经师虽纯驳不同,无舍训诂说经义者。降至赵宋,学者自贤,以意说经,经术荒芜日甚。迨清乾隆、嘉庆之间,英俊辈出,斯学复盛,殆迈汉京而经义焯然,如日中天。康辈赖其余惠,幸得略读经籍,乃妄言议训诂学,真小人无忌惮者。

辨刘歆作伪字

康曰:“歆为伪经,更为伪字,托之古文,假之征天下通文字诣公车以昭征信。扬雄、班固之伦,果为所欺矣。周、汉所传真字,在《仓颉篇》五十五章三千三百字,其余六千字,皆歆伪字也。”(卷九,九叶。)

又曰:“李斯、赵、胡各自著书,本不相谋,则复字当必多,是并无三千三百字之数矣。西汉六艺群书,当备集矣。此为周、秦相传之正字也。而扬雄、班固所增,凡一百三章,以六十字一章计之,共六千一百八十字,骤增两倍之数。”(卷三下,十六叶。)

壁中诸经之字,有与今文异者,如《仪礼》郑注古文某作某,及《说文》所引经文与今本不同者,皆是也。康既以经为赝本,遂以字为伪作,无足怪也。但言六千字出于刘歆,则妄言骇人矣。《仓颉》三篇,取之史籀,亦所以教学童,盖收日常通用之字耳,必非罔罗六艺群书所载矣。是以司马相如作《凡将篇》,则颇出《仓颉》外矣。言周、汉所传真字,在《仓颉篇》三千三百字,非也。扬雄作《训纂篇》二千四十字,又易《仓颉》复字,合五千三百四十字。班固续扬雄,增七百八十字(仓颉至班固,合六千一百二十字,今言扬雄、班固所增六千—百八十字,误也)。其后贾鲂则增一千二百六十字,许慎则增三千二百三十三字。其以渐增加者,非唯拾前人所遗,亦由文字孳乳寖多也。今字书所载已数万,是非一代一人所造作也。由是言之,《仓颉篇》外六千字,决非刘歆伪作矣。

康曰:“《志》称《史籀篇》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也。与孔氏壁中古文异体,则非歆之伪体,为周时真字断断也。子思作《中庸》,犹曰今天下书同文,则是自春秋至战国绝无异体异制。”云云。“子思云‘然则孔子之书六经,藏之于孔子之堂,分写于齐、鲁之儒’,皆是”。(卷三下,十八叶。)

康谓籀变为篆,其间曾无古文。古文,刘歆所伪作也。按古文、籀文本非别体,《说文叙》曰:“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以上)言“或异”,则异者少也。故八体举大篆而赅古文,亡新六书,举古文奇字而赅大篆,可以见矣。盖周制尚文,故籀文繁茂,至东迁后,稍趋省易,乃有古文一体。孔子用以书经,亦当时所用也。(言史籀变古文,而孔子复之者,非也。)西周礼乐制度,至孔子时,崩坏错乱,孔子亦有从众之言,然未有大损益,犹谓之“周礼”。况古文于籀文改易不多,且同行天下,固不妨书为同文。但《中庸》所言,谓孔子时也,至战国诸国异形,如秦篆文,即其一也。言“春秋至战国绝无异体”,误矣。

康曰:“歆称萧何律之六体及甄丰之校六书,皆有古文奇字而无籀,其抑之可见。盖秦篆文字出于《史籀篇》,史籀为周之文,而为汉今文之祖,歆之抑之,亦犹言《易》则尊费氏而抑施、孟、梁邱,言《春秋》则右左氏而左公、穀也。”(卷三下,十五叶。)

按歆欲立古文学,非欲废今隶而行古文也。故其移书博士,无一语及之,且史籀者,古文之所出,歆所喜而尊尚,何抑之也。《艺文志》小学十家,首载《史籀》十五篇,次载《八体六技》。八体以大篆为首,即籀文也,何得言抑籀文邪?且秦篆杂取古籀,非专取籀文,但《仓颉篇》中文字多取《史籀》十五篇中字耳。(《说文》所言,未得其详。据《艺文志》则晰。秦篆,程邈所作,非李斯所作,且《仓颉篇》有“幼子承诏”之语,则成于二世时也。)

康曰:“许慎《说文叙》诋今学,谓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盖是汉世实事,自仓颉来,虽有省改,要由迁变,非有人改作也。”(卷三下,二十一叶。)

康谓隶出于篆,篆出于籀。籀盖与仓颉所作不异。故今学家称秦隶书为“仓颉时书”。其回护今学家力矣。然许所述今学家之言,实不然也。许曰:“诸生竞逐说字解经谊,称秦之隶书为仓颉时书,云父子相传,何得改易。乃猥曰:‘马头人为长,人持十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说律,至以字断法。苛人受钱,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众。皆不合孔氏古文,谬于《史籀》。”(以上)依许此说,则今学家实以隶书为仓颉所造字体,不独疑古文,并不信籀、篆,故许之作《说文》叙篆文合以古籀,以祛今隶之妄也。如康说,则今学家明信籀、篆矣。信籀、篆,则何有“马头人、人持十、屈中、止句”之解哉?

明治廿八年十二月东京庄原和稿

[1] 大槻如电:《新学伪经考辨序》,见后。

[2] 根据《新学伪经考辨》末后庄原和附志,撰于“明治廿八年(1895年)十二月”。

[3] 按:此诗,收入梁启超手书《南海先生诗集·明夷阁诗集》,标题改为《日本学者庄原和著〈新学伪经考辨〉,以书寄赠,并承问讯,不意旧著远到鸡林,且有驳辨,益征好学,喜而赋答》。《诗集》所录,与原稿也有异同。如第一首注,《诗集》作“洪右臣给谏良品、朱蓉生侍御一新皆有专书驳辨,日本乃亦有人为之,洵佳语也”。第二首“天遗老夫犹未死”,《诗集》作“天遗老夫犹不死”。第三首“春兰秋菊自芳馨”,《诗集》作“春兰秋菊各芳馨”。

[4] 《安晓峰侍御请毁禁〈新学伪经考〉片》,见《翼教丛编》卷二。安晓峰即安维峻,据《康南海自编年谱》,劾奏者为余联沅(晋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