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雅二关系文书》，凡三大部分：一为日志，二为亲笔原稿，三为书类。日本东京大学明治文库藏。

井上雅二（1876—1947年），日本兵库县人。1893年入海军兵学校肄业，次年退学。1895年，学习中国语，任职台湾总督府。1896年归国，入东京专门学校（早稻田大学前身）英语政治科，到中国上海、苏州旅行，关心“东亚问题”。肄业期间，与康有为学生罗普（孝高）、徐勤（君勉）相识。1898年7月，以东亚会干事资格到中国旅行。经上海、杭州、苏州、武汉、南京、天津而入北京，到北京没有几天，政变发生，协助梁启超、王照脱逃。1899年毕业，毕业论文是《支那论》。旋任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干事，经营《同文沪报》。1900年10月归国。1901年4月，赴奥地利，不久，留学德国。后任东洋拓植株式会社顾问、东亚同文会理事、东洋协会评议员等。生平见永见七郎《兴亚一路·井上雅二》一书，刀江书院铅字排印本，全书1184页，昭和十七年（1942年）四月出版，仅印八百部。

据永见七郎《兴亚一路·井上雅二》序称：此书于昭和五年执笔，七年渐成，曾公开一部分，昭和十四年续写，十六年脱稿。全书十一章，其中第四章《日东男儿》，有《东亚会》《支那大陆之再游》《戊戌政变记遇》《东亚同文会之创立》，第五章《凤雏之活跃》（“北清事变”时代），有《东亚同文会上海支部干事》《北清事变时之活动》《留学之前》，与戊戌变法、唐才常自立军有关。井上雅二著作甚丰，凡二十六种。

《兴亚一路·井上雅二》曾记康、梁记戊戌变法、唐才常自立军事，但不及《井上雅二关系文书》（下简称《文书》）原始，《文书》中《日记》原件今存三册：

一为《世路日记》第九册，线装一册，毛笔行书，每页十二行，兰格竹纸条笺，行约三十字，共三十四页。上有“智以启财，财以启众，众以启贤，贤之有启，可以王天下矣。吕尚”语录。起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七月十四日，迄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后有全年摘要。末为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一月一日至七日日记。本册记载到达京、沪情况，与康有为、梁启超、王照交往，暨政变后偕康、梁出逃。又对唐才常、毕永年“壮志”之钦佩，于康、梁在日活动，也有简要记载。

二为《当用日记》，红封面布装，精装一册，为市坊“日记手册”，起明治三十二年一月一日，迄同年十一月一日，毛笔记录。其中一月一日至七日与《世路日记》大体相同，惟《当用日记》补“箴言”“交往”等。四月，志毕永年来访。五月，志梁启超、徐勤、韩文举、叶觉迈来访，惟较《世路日记》为简，且中有缺记，如七月八日至十一日仅记“终日看书”。七月八日至十一日缺，后又为“终日高卧发热”。七月二十二日至二十三日、八月七日至十月二十八日全缺。十一月后似因赴华（十一月十四日来华）未记，但有在上海张园、杭州之处记录。

三为《日记》中最重要者。封套“大学1—1”。棕黑封面一册，钢笔书于洋纸笔记簿上，横本直写，用纸六十张，起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五月，迄明治三十六年（1903年）二月，首有“明治三十三年。男儿三十未平国，后世谁称大丈夫”语。全册次第为：

第一，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五月二十八日起，记义和团起义，八国联军入侵，以记唐才常自立军起义事为最可贵。

第二，明治三十三年十月至三十四年四月，准备欧行。记十月二十四日至北京，十一月十四日东亚同文会开会。三十四年（1901年）二月欧行，至维也纳，游巴尔干，记至七月四日。

第三，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一月起，在维也纳，记至三月十五日。

第四，明治三十五年三月三十一日至八月十六日，其中空白甚多，为欧洲日记。

第五，明治三十五年十一月六日至三十一日，又明治三十六年一月一日至二月六日，为“柏林日记”，下空白。

《日记》中记载唐才常自立军起义，自酝酿、集会、檄文、宣言，以至和哥老会关系等都有记载，是一份重要的原始记载，也是一项珍贵的历史文献。

今将《日记》中有关自立军的记载，举要如下：

七月二十一日 唐才常一派在长江举事已见征候。狄平子预计不久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沿长江去，为的可能是去汉口与哥老会做一交涉。

二十五日 记湖南黄忠浩统率兵营活动，暨汪康年来访。晚唐才常来访，谈与湖南哥老会暨南京一带之联络。又记王照谈“袁世凯目前孤立之情势”。

二十六日 记中国议会开会暨宗旨。

三十日 记第二次会及讨论情况。

三十一日 续记“中国议会之真宗旨”“唐才常一派之计划”。

八月一日 记唐才常、容闳来访。

四日 记唐才常告“自立会会员已有十余万人”。又记中国议会之办事办法。

六日 记容闳、唐才常、狄平子来访。

七日 记与严复、汪康年、姚文藻相见。

八日 记容闳、狄平子来，未遇。

九日 记唐才常、汪康年、容闳来访。

十二日 记大通起事。

二十一日 记文廷式由湖南来，又谈昨日临时大会，拟对外宣言。

二十二日 记起事失败。

以下有《唐才常举兵一件》《自立会的纲领及檄文》《中国自立会的布置》以至哥老会的分布，末为《中国朝野人物》系剪报（日文），下列：一是拳党，端王、刚毅、赵舒翘；二是非拳党，庆王、荣禄、王文照〔韶〕；三是主权者；四是武卫军之处分；五是地方疆臣，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三督，下又有裕禄、陶模、奎俊、崧蕃四人，并略志毓贤、李秉衡以至魏光焘、俞廉三、饶应祺、松寿、于荫霖、黄槐森、丁振铎等；六是武官；七是在野人物，有陈宝箴、康有为及其门人（梁启超、麦孟华、徐勤、唐才常）、孙文及其一派（所谓兴中会）、文廷式、汪康年、唐才常、吴大澂、马建忠、黄遵宪、翁同龢、张荫桓、孙家鼐、唐薇卿、吴汝纶、何启、胡礼垣；八是各省人才，“匪徒之巢穴”；九是结论。

《日记》对于唐才常自立军的记述，不但可以补充史乘之不足，且可正记闻之讹误，试举数事：

第一，中国议会开会之时间、地点。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册《正气会及自立会》谓，于“六月间”，“开国会张园”。张篁溪《自立会始末记》亦谓“六月”，“以挽救时局为名，约请上海维新志士开国会于张园”。晚近史籍，多沿其说，且有称之为“张园国会”者。以往我编撰《章太炎年谱长编》，独采孙宝瑄《日益斋日记》定为“七月初一”，开“大会于愚园之南新厅”，也有人以此为孤证致疑。今观井上雅二《日记》七月二十六日（七月初一日）记：“愚园开会之来集者五十二名”，举容闳、严复为正副会长，议定章程。那么，中国议会开于“七月初一日”，开于“上海愚园”，可成定谳。

第二，中国议会开会的次数、人数。冯自由、张篁溪均泛指开会，似仅一次，实则“中国议会”正式开会两次，一为七月二十六日（七月初一日），一为七月二十九日（七月初四日），今将孙宝瑄和井上雅二所记对比研究：

除第一次集会略异外，其余记载完全相同，知中国议会开会两次，一为七月二十六，一为七月二十九，都在愚园开会。

第三，中国议会的章程和宗旨。孙宝瑄和井上雅二所记中国议会宗旨有所不同。孙宝瑄谓，“宣读今日联会之意：一、不认通匪矫诏之伪政府；二、联络外交；三、平内乱；四、保全中国自主；五、推广中国未来之文明进化，定名曰中国议会”。井上所记为，“一、保全中国疆土与一切自主之权；二、力图更进，日新文明；三、保全中国交涉和平之局；四、入会之人专以联邦交，靖匪乱为责任”。末有“此不认现在通匪矫传之伪命”，后为铅笔涂去，不知何故，而此则孙宝瑄列为第一条者。又孙记于二十六日，井上记于“三十日”，谓“昨日之会，”即二十九日。或二十六日议定章程，此项宗旨至二十九日重加讨论。又井上记“大多数之宗旨”为尊“光绪帝，不认端王、刚毅，不讲明新政府而得实施之”。并言章太炎之“不允满人之入会”，“救出光绪帝为平民”云云。是章太炎之反对“议会”“一面排满，一面勤王，既不承认满洲政府，又称拥护光绪皇帝”之矛盾主张，应为七月二十九日之第二次会。章氏有《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说》《解辫发说》，并附“来书”，刊于“庚子七月十五日”（1900年8月9日）之《中国旬报》第十九期，“来书”则撰于“七月九日”（8月3日）。井上特志章氏意见，知章氏争议之激烈，至“救出光绪为平民”，尚未见其他记载。

又，井上“三十一日”日记更载《中国议会之真宗旨》《唐才常一派之计划》，都可补充其他文献。

第四，汪康年与中国议会。井上雅二《日记》屡志汪康年往访，七月三十日“会员之重要者”，中有汪康年，且以为“中国议会之枢栋”。七月三十一日载“汪康年之言”。八月四日又载汪康年言“中国议会之办法”。七日，记汪偕严复往访。八日、九日，载唐才常、容闳、汪康年等来访，可知汪康年与中国议会关系密切，可资探讨。

第五，自立会纲领及檄文。《安徽大通勤王布告文》有自立会宗旨，经康有为点窜，汉口《自立会宣言》用英文公布，《中外日报》光绪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有译文，《觉迷要录》亦辑译文，与之有异。今井上《日记》所辑为英文原件，自然原始可靠。

查井上《日记》所辑英文原件，《自立会史料集》均有中文译件，经与《日记》比勘，颇有异同。今先将《自立会史料集》所载三件译文录附于后：

（汉口自立会宣言，一九○○年八月二十四日）

现因端王、荣禄、刚毅暨一概骄横旧党，暗中主使劝助拳匪滋事，我等中国自立会诸人，现在已经持械起义，特此布告男女洋人知悉：

我等谓满洲政府不能治理中国，我等不肯再认为国家。变旧中国为新中国，变苦境为乐境，不特为中国造福，且为地球造福，系我等义士所应为之责。

我等定议，合今日上等才识，议易国家制度，务使可为天下之表式。本会之宗旨，系使百姓保有自主任便议权。

我等与联合各国之意相同，剿平昏迷狂邪之乱德，惩办仇视洋人凶恶僭位诸人。

各国洋人租界，各教礼拜堂，中外耶教人之性命产物，定必保护，不加扰害。

特此布告汝等，我等所为，不必惊惶。

汉口中国自立分会启[1]

按：英文原件有“1900年8月24日”日期，第三段中文译本为“我等定议，合今日上等才识，议易国家制度，务使可为天下之表式”，而原件为：

We resolve to reinstate H.M.Kuang Hsü as emperor，and to construct a constitutional Empire which in everything shall be made a model of policy worthy of the creation of the highest combined intelligence and enlightenment of twenty century.

应该译为：“我等定议，恢复光绪皇帝权位，建立立宪制国家，务使成为二十世纪最高智力与启蒙之表式。”中文译为“议易国家制度，务使可为天下之表式”，都较笼统。

第二件自立会宗旨，中文译本为：

宗旨 一、保全中国自主之权；二、请光绪皇帝复辟；三、无论何人，凡系有心保全中国者，准其入会；四，会中人必当祸福相依，患难相救，且当一律以待会外良民。[2]

与英文原件尚无大异，唯最后一句，即“且当一律以待会外良民”实为第五条。

第三件为军令八条，中文译本为：

第一条 勿侵害国民之生命财产。

第二条 勿侵害外人之生命财产。

第三条 勿焚毁寺院，勿惊动教堂。

第四条 保护租界。

第五条 严禁**窃盗及一切不法行为。

第六条 待遇擒获敌人，禁用惨酷非刑，须照文明交战条规处治之。

第七条 对敌时用残酷待遇及猛毒武器，均所不禁。

第八条 所有清国专制法律，建设文明政府后一概废除。[3]

经核英文原件，第三条原文是：“Churches shall be Protected from being burnt，and native Christians from being disturbed or injured.”应译为“勿焚毁教堂，勿侵害教民。”

第五条，核英文原件，“**窃盗”下应增“酗酒等”。第六条与第七条次序倒易，英文原件第六条是：“Poisonous weapons，and cruel treatment towards enemies，shall be prohibited.”应译为“严禁对敌采用残酷待遇及猛烈武器”，中文译义不当。

英文原件第七条（中文第六条）是：“Captives Shall be dealt with according to the belligerent laws of civilized nations，and shall by no means be murdered in a barbarous manner.”中文译件脱“不得妄行杀戮”句。

英文原件的发现，不但可以纠正中文旧译的讹误，对宣言、檄文发表时间和内容，也可厘定清楚。

第六，《中国自立会之布置》。文中言湖南、湖北、安徽、江苏、江西各地实力，虽然人数似较夸张，也不失为研究会党史的重要资料。

《井上雅二文书》，是1983年冬旅东期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近藤邦康教授的陪同下，在明治文库发现的，蒙该校坂野润治先生的帮助，得见全卷。大约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经过翻阅、复印、摘录，写有上述札记。此后，近藤邦康教授将《井上雅二日记——唐才常自立军峰起》，在日本《国家学会杂志》第九十八卷第一、二号发表，将我写的“札记”也录附其中。

由于这宗资料，对唐才常和自立军的研究很有参考价值。我返国后，又经整理，并请何凤圆女士翻译，黄绍海同志校阅，并经近藤邦康教授审定，发表于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