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中国发展迅速,时代巨轮不断前进,一个人的思想也时有变化,或者拉车向前,或者逆流而动。判断章太炎和孙中山的关系,还得以社会发展规律为准绳,按照一定的时间、地点和条件加以科学剖析。
章太炎是在中日甲午战后民族危机深重的刺激下,走出书斋,参加政治活动的。最初,他赞成维新变法;政变发生后,还和“尊清者游”,对改良主义者表示同情。他开始听到孙中山的名字,是1897年春在上海担任《时务报》编辑时,“因阅西报,知伦敦使馆有逮捕孙逸仙事,因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云:‘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听后“心甚壮之”[1]。1899年6月,他由台湾“渡日本”,经过梁启超介绍,“始识孙中山于横滨旅次,相与谈论排满方略,极为相得”[2]。7月17日(六月初十日)《致汪康年书》中谈到初晤后的感受:“兴公(指孙中山)亦在横滨,自署中山樵,尝一见之。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可谓卓识。惜其人闪烁不恒,非有实际,盖不能为张角、王仙芝者也。”[3]既誉“卓识”,又未深信,但心目中已对孙中山留下了印象。
1900年,义和团运动掀起,八国联军入侵,慈禧一伙的卖国主义原形暴露无遗,章太炎受到极大震动,从维新梦中醒了起来。7月,在上海召开的“国会”上,他激烈反对改良派提出的“一面排满,一面勤王”的模糊口号,“宣言脱社,割辫与绝”。接着,树起反清的旗帜,开始向改良派展开斗争,1901年,在东京《国民报》发表《正仇满论》,尖锐批判梁启超:“梁子所悲痛者,革命耳;所悲痛于革命,而思以宪法易之者,为其圣明之主耳。”
1902年2月(正月),章太炎再次被追捕,流亡日本,初住横滨,后入东京。起初感到梁启超“专以昌明文化自任,中山则急欲发难”,“中山欲以革命之名招之,必不可致”,从而因其“交嫌”,欲为“调和”[4]。接着,偕秦力山往谒孙中山,自称:“时中山之名已盛,其寓处在横滨,余辈常自东京至横滨,中山亦常由横滨至东京,互相往来,革命之机渐熟。”[5]“逸仙导余入中和堂,奏军乐,延义从百余人会饮,酬酢极欢。自是始定交”[6]。在孙中山的启发下,他们共同商讨“开国的典章制度”和中国的土地赋税以至建都问题,《訄书》重印本的《相宅》和《定版籍》中,就记录了他俩当时的讨论情况。章太炎还在孙中山的赞助下,准备在东京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反对清朝的反动统治。当在东京为日本军警阻止,改在横滨补行纪念式时,章太炎宣读纪念辞,孙中山担任主席,“倡言各敬章先生一杯,凡七十余杯殆尽”[7]。这年,章、孙“定交”,关系很大,直到十年以后,龃龉渐深,章太炎仍追怀往事,不胜缱绻:“同盟之好,未之敢忘。昔在对阳(日本对阳馆),相知最夙,秦力山所以诏我者,其敢弃捐。”[8]
1903年6月,章太炎因宣传革命,被监禁于上海西牢。他在狱中,参预筹组光复会。三年出狱,孙中山特派同盟会代表至沪迎章赴日,他在日本加入同盟会,主编同盟会的机关报《民报》。从《民报》第七号起(1906年9月5日出版),到二十四号(1908年10月10日出版,中间另增《天讨》一册),他一直坚守《民报》阵地,中间虽一度以脑病辞职,仍挥笔不辍,时有论议。
章太炎在《民报》上发表了不少政论,基本上是宣扬同盟会的革命纲领的。在《民报一周年纪念会祝辞》中强调“扫除腥膻,建立民国”[9],《演说辞》说:“革命大事,不怕不成,中华民国,不怕不立。”[10]由章太炎手撰,以“军政府”名义发表的《讨满洲檄》,更明确指出:“自盟而后,当扫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有渝此盟,四万万人共击之。”[11]尽管他的文章有着狭隘民族主义,渗有“国粹”“宗教”等消极因素,但他宣传革命的大方向还是对的。他没有“早已反孙”,而是由于和孙中山“定交”,加入同盟会,从而论战文章,针锋相对,“所向披靡,令人神旺”,成为他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
以上可说是章、孙关系的第一时期,章太炎由改良到革命,由和孙中山相识到“定交”,由入狱到主持《民报》,由筹组光复会到参加同盟会,这是他一生中的光荣岁月。他当时之所以影响大、功绩显,应该说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运动有关。
1908年《民报》封禁前后,章、孙关系起了变化。还在1907年3月,日本政府应清政府的请求,驱逐孙中山出境,孙中山在离日前得到日本政府和股票商铃木久五郎馈金一万五千元,以二千元留为《民报》经费,余款悉充军费,遭到章太炎的非议。1908年10月,日本政府与清政府勾结,下令封禁《民报》,章太炎向日本内务省交涉无效,《民报》停刊,章亦离职。此后,孙中山派人秘密续刊《民报》,名为巴黎发行,实在日本印刷,章太炎又闹派别纠纷,斥之为“伪《民报》”。接着,陶成章到南洋筹款,和同盟会争夺地盘,又重组光复会,章、陶任正副会长,对孙中山发动攻击。
武昌起义胜利,章太炎提出了“革命军起,革命党消”的错误口号,主张解散同盟会,并和一些旧立宪党人在一起,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聘任章太炎为总统府枢密顾问,他不肯和孙中山合作,不愿长驻南京,返回上海。2月中旬,在讨论建都问题时,章太炎主张建都北京,拆了孙中山、黄兴的台。5月,黄兴条陈国民捐和劝办国民银行办法,章又以为“勒迫必自之生”,加以反对。南北和议告成,袁世凯上台,他幻想袁世凯能“厉精法治”,“以厝中夏于泰山磐石之安”[12]。中华民国联合会与一些小政团合并,改组为统一党,以后更与民社等并为共和党,推黎元洪为理事长,逐渐变成袁世凯手里的驯服工具。
袁世凯给了章太炎一个总统府高等顾问的空衔,不久又委任其为东三省筹边使,调出北京。章太炎兴致勃勃地跑到东北去“兴办实业”。没有多久,宋教仁被刺,血的教训使他震醒起来,对袁世凯不信任了,但是依靠谁去对付这个掌握兵权的军阀呢?他想到的还是清朝旧军官、民国新军阀黎元洪,章太炎遂跑到武昌,去找这个清朝的湖北新军协统、当时的副总统,结果不得要领。于是由鄂赴京,由京来沪,而他早先提议在东北筹设实业银行的借款,财政部长梁士诒不肯盖章。章太炎“实业计划”落空,感到“大抵政府之与我辈,忌疾甚深,骂亦阻挠,不骂亦阻挠”,于是决计“辞差”,“奉身而退”[13]。
1913年7月,孙中山、黄兴举兵武力讨袁,章太炎却不信赖,说什么“讨袁者亦非其人”[14]。他既骂袁世凯“用心阴鸷,正与西太后大同”,又骂孙中山“与项城一丘之貉”[15]。“谓宜双退袁与孙、黄,改建贤哲,仆则承命”[16]。8月,“冒危入京师”,为袁世凯幽禁,直到1916年袁世凯死后才被释放。
以上可说是章、孙关系的第二时期,章太炎由非议孙中山到重组光复会,由“同盟旧人”到和立宪党人沆瀣一气,由反对孙中山到为袁世凯利用,这是他“渐趋颓唐”的关键时刻。他的倒退,不能说与暌离孙中山,闹分裂活动无关。
1916年6月,章太炎由京南返。这时孙中山也在上海,曾两电黎元洪“规复约法,尊重国会”;章太炎也认为“约法、国会,本民国固有之物,为袁氏所摧残”[17],主张维护。此后,他多次和孙中山一起参加会议:7月11日,出席黄兴为准备北上两院议员举行的饯行宴会;7月15日,出席驻沪粤籍议员的欢迎会;7月28日,出席孙中山招待中日两国人士的宴会。他大都“起立发言”,基本主张与孙中山尚相契合。8月,章太炎南赴肇庆,“视云阶”(岑春煊),更“出游南洋群岛,岁晚始归”。孙中山又致电黎元洪,认为章太炎“硕学卓识,不畏强御,古之良史,无以过之,为事择人,窃谓最当”,推举章为国史馆长[18]。
1917年3月,段祺瑞召集督军团在北京开会,商讨对德宣战。5月7日,国会讨论参战案;10日,段祺瑞组织“公民请愿团”等,包围国会,殴辱议员。章太炎与孙中山两次联名致电黎元洪,要求严惩“伪公民犯法乱纪之人”,“严惩暴徒主名”,“勿令势要从旁掣肘”[19]。6月7日,张勋率兵北上,与段派集议,电黎“调停须先解散国会”,孙、章联电陆荣廷等南方各省督军、省长,指出:“调停战争之人,即主张复辟之人;拥护元首之人,即主张废立之人。”“叛人秉政,则共和遗民必无噍类矣”[20]。又联名致电陈炯明:“国会为民国之命脉,调和乃绥寇之资粮。”“今者群益鸱张,叛形已著,黄陂(黎元洪)与之讲解,实同降伏”[21]。
7月1日,张勋复辟。3日,章太炎和海军总长程璧光等“集议孙公邸中”,“协议扫穴犁庭计划”[22]。接着,与孙中山、廖仲恺、朱执信、何香凝乘海琛舰由上海启程赴广州,于7月17日抵粤,当有人询以讨逆计划时,章即答以“余此次偕孙中山来粤,所抱之希望极大”,“讨逆之举,即为护法而起,惟不违法之人而后可以讨逆”[23]。永丰、同安、豫章三舰抵达黄埔,孙、章一起前往迎迓。广东各界开欢迎海军大会,孙中山、程璧光到会,章亦参加。9月1日,国会非常会议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军政府大元帅,章太炎任护法军政府秘书长,《大元帅就职宣言》就是章太炎起草的。《宣言》中说:“民国根本,扫地无余,犹幸共和大义,浃于人心,举国同声,誓歼元恶。”誓“与天下共击破坏共和者”[24]。此后,因护法军政府中派系斗争激烈,章“欲西行”,孙中山劝以“不当先去以失人望”,章太炎表示愿为军政府争取外援,到云南联络唐继尧。当他抵达昆明后,和孙中山函电往返,孙中山希望章太炎“时慰箴言”,劝唐继尧“即日宣布就元帅职”,“分兵东下”;章也多次向唐进言,促唐东下,但“唐终托故不出”。这段时间,章太炎是基本上追随孙中山,赞成护法的。
1919年,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爆发,人民革命运动日渐发展,章太炎的思想逆转了,由反对军阀割据逐渐演变为赞成军阀割据。1920年11月,湖南通电“湘省自治”,章太炎随即在北京《益世报》发表《联省自治虚置政府议》,认为“宜虚置中央政府”,“军政则分于各省督军”[25]。接着,又主张使“地方权重而中央权轻”,“各省自治为第一步,联省自治为第二步,联省政府为第三步”,还“必须以本省人充军民长官”[26]。这种“联省自治”说,和孙中山的统一主张背道而驰。1921年5月,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职,章太炎以为“非法”,并以“联省自治不可反对为献”[27]。不久,孙中山决定北伐,章太炎担心“出湖南”要影响他心目中的“自治模范”。1922年6月,陈炯明叛变,章太炎和褚辅成联名电请孙中山“惠然来沪,赐以教言”[28]。8月15日,孙中山抵达上海,次日发表宣言,重申决心为共和而斗争,章太炎又“不肯先见”[29]。
1923年1月,孙中山在上海发表《和平统一宣言》,章太炎以为“统一利害,久处南方者自知。若谓借此以缓最高问题,则亦非计”[30]。1924年1月,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通过宣言,接受了中国共产党所提出的反帝反封建主张,分析和批判了当时社会上流行的各种错误的、反动的政治流派,包括“联省自治派”,宣告取消不平等条约。孙中山又系统讲述三民主义,制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主张。10月,决定应冯玉祥的电邀,“即日北上”。章太炎对改组后的国民党很是不满,在国民党右派冯自由等的怂恿下,发出《护党救国宣言》,“冀以同盟旧人,重行集合团体”。不久,冯自由组织中国国民党同志俱乐部,章太炎也组织了辛亥革命同志俱乐部,再次背离孙中山,进而反对共产党。
不过,孙中山北上时,章太炎还“入谒为别,及孙公在宛平不预”,又“手疏医方”,嘱但焘“致之左右”[31]。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不幸逝世,章太炎参加商讨治丧事宜,“主张在正式政府未成立以前,为纪念孙公之功勋起见,应由家属及人民以礼行葬,待正式政府成立,再追予国葬,以符孙公生前主张”[32]。并发表谈话,“三民主义为先生所首创”,“先生做事,抱定奋斗精神,坚苦卓绝,确为吾党健者”[33]。4月12日,上海举行追悼孙中山大会,壁间悬有章太炎的挽联:
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萌芽,江表岂曾忘袭许;
南国本吾家旧物,怨灵修浩**,武关无故入盟秦。[34]
挽联尚有微词,而《祭孙公文》则称,“天生我公,为世铃铎,调律专壹,吐辞为矱”,颇为称誉。可知章太炎在孙中山逝世时,还没有“余恨犹在”“放言谩骂”。
以上可说是章、孙关系的第三时期,章太炎由参加孙中山的护法运动到西行联络唐继尧,由“联省自治”到反对孙中山的统一主张,由反对改组后的国民党到另组辛亥同志俱乐部。思想急剧倒退,“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了。
章太炎和孙中山的关系,大体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