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和康有为,一个治古文经学,一个借今文议政。学术渊源不同,治学方法不同。章氏在时务报馆与康门弟子共事期间,就发生过争论。他自己也感到“论及学派,辄如冰炭”,视“康党诸大贤”宣传康有为学说,是“病狂语,不值一欪”[40],又怎会政变失败,同情康、梁,和“纪孔”者游呢?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主要是对康、梁改良派政治主张的赞成。甲午战后,外侮频仍,国势浸衰,康有为等改良派对封建顽固势力和洋务官僚进行斗争,提出变法图存的主张,代表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趋势,具有进步的意义。因此,他曾“赠币”强学会,助编《时务报》,在实际行动中进行了维新宣传,甚至在自己的论著中还渗附了某些今文学说。
今文学派的学说,并不排斥其他学派的援用,但作为严守家法的古文学家来说,每每视若鸿沟。章氏自称:“余治经专尚古文,非独不主齐、鲁,虽景伯(贾逵)、康成(郑玄)亦不能阿好也。”“余以为经即古文,孔子即史家宗主”[41]。但当他任职《时务报》前,曾阐述办报宗旨是“驰骋百家”,“引古鉴今”,“证今则不为卮言,陈古则不触时忌”[42]。主张“陈古”以“证今”,“引古”以“鉴今”。并且举了西汉王式以《诗经》三百五篇“谏”昌邑王的故事。只要有助于当时政治改革的说教,即今文经师的援经论政,也可用以“证今”。任职《时务报》后,在《论学会有大益于黄人亟宜保护》中,更提到《春秋》公羊学家所鼓吹的“大一统”“通三统”,也提到喜以阴阳灾异议论时政的《齐诗》。为什么呢?他以为“大一统”是“整齐风俗,范围不过”;通三统是“益损政令,九变复贯”和吸收“殊方异俗”的“长技”,“以卫吾一统之教”。也就是说,凡是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殊方异俗”)的“长技”,可资中国借鉴的,可以作为“益损政令”的参考。说明不能“唯旧章之守”,而须“发愤图自强”[43]。又就《齐诗》的“革命”“革政”加以发挥,认为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应该“礼秀民,聚俊才”,进行“革政”,亦即实施政治改革。可知章太炎的援用《公羊》《齐诗》,旨在阐明变法的必要性。章太炎在戊戌变法时期,政治上同情资产阶级改良派,在自己的文章中,也运用了今文观点。他治的是古文经学,但在这个时期,对有助于变法宣传的今文经说也不排斥。他所以没有严守“师法”,主要是为了解决当时的社会实际问题。而依附今文的康有为等,却在这时展开变法维新活动。以挽救民族危机、进行变法图强来说,章氏对康、梁的政治主张表示赞同。
但是,章太炎和康有为等毕竟不是同隶一个学派,他赞助康、梁,也只是由于时代的特点,而不意味学术思想上的“混一”。学术上的争论,又必然涉及维新变法理论根据的探讨。章太炎同意康、梁的改革主张,并不能证明他们之间政治上的完全一致;而学术对立中产生的理论差异,又每易导使他们政治立场的某种分野。今文经说的“诡诞”“恣肆”,毕竟与“朴学”殊科,“古今文经说,余始终不能与彼合也”[44]。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与之有所争论。在《时务报》共事时,对“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即以为“造言不经”。那么,章氏虽赞同康有为等进行变法,而对其变法理论却有保留;他和康门共事,而共事中并非没有争论。这些争论,又每每基于学术领域中的理论争论;章氏虽在自己的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经说,也只是为了变法的需要,而未放弃他古文学派的根本立场。
戊戌政变前,章太炎尽管和康门争论,却未公开决裂,对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的变法主张又是赞同,并且延伸到政变以后一段时间,对康、梁仍表同情,寓书慰藉,赋诗示意。章太炎留居台湾时期,正是对康、梁政治上仍表同情之际。
章太炎对学派不同的康、梁同情,当时已有人提出异议,他自己有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说明,就登在1899年1月13日的《台湾日日新报》上。由于这是论述章氏早期思想极重要的素材,过去未曾为人注意,因此将原文引录如下:
这里,章太炎回答了这样几个问题:
第一,自述“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论学”,指古、今文学说不同;“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还引朱熹、叶适为例,说明学术上虽如“冰炭”,但政治上却不含糊。所以自己虽如东汉时范升、陈元之争《左传》,至今仍旧“相昵”。
第二,自述和康、梁“论学”之殊,“所与论辩”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囿于学术上今古学的异同,师法渊源的殊别;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
第三,自述1898年春在武昌和张之洞幕僚的争议。据《自定年谱》,张之洞“不憙公羊家,有以余语告者,之洞属余为书驳难”,因而赴鄂。当梁鼎芬等以康氏异同就章“评骘”,并对康氏诋毁时,章太炎即“抗唇力争”。在《艾如张董逃歌序》中也说:“张之洞始为《劝学篇》,以激忠爱,摧横议,就余咨度”。章氏即言,“忠爱则易耳,其俟诸革命以后”,而使“闻者皆怒”[45]。
第四,自述政变以后仍与康有为等“相昵”,而对梁鼎芬之流的“丧其所守”则加讥刺。从而指出“学无所谓异同,徒有邪正枉直”。还是主要从政治上着眼的。
照此说来,章太炎在旅台期间,自述“行谊政术”与康有为等相合,他对康有为等是同情的。过去,他和康门在学派问题上有过争论,当时他怀疑的是“改制”的夸诞外衣,而赞同的则是“改制”以解决社会实际问题;现在,康、梁遭“侦捕”,自己也出亡,在今文、古文的传授得失、治学途径上“始终不能与彼合”,至于政治上还是同情康、梁的[46]。
章太炎对康、梁的同情,是政治上的同情,是对康、梁变法维新事业的肯定。他在戊戌前后,思想上还停滞在“革政”阶段。他自己还没有划清革命和改良的界线,当然不可能“忠告康、梁,劝其脱离清室”。
当然,章太炎的民族主义思想是孕育较早的。等到1900年义和团运动发生,清政府“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面目日露,跟随社会历史的发展,章太炎终由改良走向革命,和康、梁也终告决裂了。
原载《社会科学战线》1982年第4期
[1] 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第十四章《壬寅支那亡国纪念会》。
[2] 章太炎在台湾期间的诗文资料,蒙日本岛田虔次教授、近藤邦康教授,泷泽诚先生提供。《台湾日日新报》则是日本阿川修三先生发现,近藤邦康教授复制见赠的。本文能够撰成,得到他们的帮助,书此志感。
[3] 《清议报》所载章氏诗文,大都在《台湾日日新报》登过,如《祭维新六贤文》《答学究》《客帝论》,见上表。另有《儒冠》(第二十册)、《安昌谣》(第二十六册)、《梁园客》(同上)、《杂感》(第二十八册)、《西归留别中东诸君子》(同上),都是诗。文章载《清议报》的尚有《儒术真论》(第二十三至三十四册),其中《视天论》也在《台湾日日新报》刊出。
[4] 章太炎:《照井氏遗书序》,见关仪一郎编:《日本儒林丛书》第六卷所收照井一宅《庄子解》卷首,昭和四年本。
[5] 《拙存园丛稿》八卷三册,大正八年(己未八月)铅字排印线装本,馆森鸿撰。中有章氏序文和在馆森鸿文章后的一些跋语。
[6] 章氏在台曾将《訄书》交给馆森鸿看,《儒术真论序》谓章将文稿五十首见示,查《訄书》初定,即为五十篇,当指此。又馆森鸿《送章枚叔序》更称,读其《訄书》,认为“议论驱迈,骨采雄丽,其说时务,最精最警,而往往证我维新事例以讥切时政”,对之十分推服,见《拙存园丛稿》卷一第10页。
[7] 文澜:《章太炎寓台轶事》,台北《“中央日报”》1952年7月29日。
[8] 章太炎:《游西京记》,《亚东时报》第十七期,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十八日出版,署名“菿汉阁主”。
[9] 《德宗景皇帝实录》卷四三二第10页。
[10]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三,光绪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汪穰卿先生师友手札》。上海图书馆藏,下同。
[11] 章太炎:《刻包氏齐民四术第二十五卷序》,《台湾日日新报》,见上表,下同。
[12]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三。
[13]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三。
[14] 章太炎:《谆劝垂纶》。
[15] 章太炎:《台湾设书藏议》。
[16] 章太炎:《论学校不宜专校语言文字》。
[17] 章太炎:《台湾设书藏议》。
[18] 章太炎:《书清慈禧太后事》。
[19] 章太炎:《清廷侦获逋臣论》。
[20] 章太炎:《党碑误凿》。
[21] 章太炎:《答梁卓如书》。
[22] 章太炎:《台北旅馆书怀寄呈南海先生》,《清议报》第八册,光绪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出版。
[23] 章太炎:《康氏复书》。
[24] 章太炎:《答梁卓如书》。
[25] 章太炎:《论学会大有益于黄人亟宜保护》,《时务报》第十九册,光绪二十三年二月一日。
[26] 章太炎:《论亚东三十年之形势》。
[27] 章太炎:《正疆论》。
[28] 章太炎:《论清旗田》。
[29] 章太炎:《失机论》。
[30] 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制言》第二十五期《太炎先生纪念专号》。
[31] 章太炎:《致陶亚魂柳亚庐书》,《复报》第五号。
[32]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四,光绪二十五年正月初七日。
[33]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五,光绪二十五年六月初十日。
[34] 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第十四章《壬寅支那亡国纪念会》。
[35] 章太炎:《客帝论》,相继在《台湾日日新报》《清议报》发表,收入《訄书》原刻本第二十九。
[36] 章太炎:《客帝匡谬》,《訄书》重印本“前录”。
[37] 章太炎:《藩镇论》,《五洲时事汇编》第四册,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初一日出版,查同年九月初八日《致汪康年书》,将《藩镇论》寄交汪康年转交,这时他由日返国不久,当较早写成。
[38] 章太炎:《分镇》,《訄书》原刊本第三十一。
[39] 章太炎:《分镇匡谬》,《訄书》重印本“前录”。
[40] 章太炎:《致谭献书》,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复堂日记续录》钱基博跋记。
[41] 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稿本。
[42] 章太炎:《致汪康年书》一,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43] 章太炎:《论亚洲宜自为唇齿》,《时务报》第十八册,光绪二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
[44]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三年,三十岁”。
[45] 见《太炎文录》卷二。
[46] 章氏后来又撰《今古文辨义》,对康、梁仍寓保全,见《亚东时报》第十八号,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出版。另有《翼教丛编书后》,谓:“说经之是非,与其行事,固不必同。”以为康在变法时,“不失为忠于所事”,对苏舆等诋击维新,“处心果何如耶”加以批判。此文发表在《五洲时事汇编》第三册,光绪二十五年九月十日出版。据《致汪康年书》六,此文投交沈小沂,而信则写于八月三十日。《今古文辨义》更对“经术文奸之士,借攻击廖士(平),以攻击政党者”,认为是“埳井之鼋”,旨意与《翼教丛编书后》同,撰时应近。那么,章氏在1899年由日本返国后,对康、梁尚表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