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到台湾不久,曾致书原《时务报》经理汪康年,告以在台情况。提到“文士在此者,以法院长水尾晚翠、报馆主笔籾山逸、督府小吏馆森某为最”[10]。籾山逸即籾山衣洲,他和水尾晚翠都是玉山吟社社员,章氏也参加唱和,馆森某即馆森鸿(子渐)。他们“以文字订交”,来往甚密,或者因学术研究上有近似处,或者因这些日本友人中如馆森鸿表彰日本明治维新人物,“叙述中兴诸贤”,有一定共同点,从而诗文酬酢,彼此相善。
台湾在甲午战后,沦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殖民地,章太炎对台湾人民的生活和遭遇甚为关注。他认为台湾本来是“闽南之大屿”,是东南富饶之地,“天下称其膏腴,惜乎濒于仆遫之野”[11]。“各物踊贵,几倍沪上”,以为“台人砦窳,耕渔梓匠,一切厌为”[12]。提出学习西方讲求农学之书,讲求农事,刻印农书。又以为“出郭即淡水港,何患无鱼”,应“自开池沼”[13],“垂纶渔钓”[14],“稍忍劳苦”,改善生活。又赞助在台湾设立藏书楼,“取于和汉者各半”。这样,“视乎土宜,因乎民俗”,可以“操剂量而致之中和”[15]。他又认为台湾学校中均习日文,认为不能专教语言文字,不能“徒从事于口耳觚牍之间而勿覃思”,不能只习其“文”,而不能“译其义”[16]。他居台不久,但考察台湾风土人情,关怀民生疾苦,希望“台民之孟晋逮群,异时必有超轶乎大陆者”[17]。
值得注意的是,章太炎旅台期间,从发表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中,可以清楚看出他对戊戌变法失败的惋惜,对康、梁流亡的同情,对慈禧为首的后党的仇恨。他的思想并未超越维新改革的范畴,然而却比戊戌变法前进了一步,也有和康、梁不一致之处。
这里,就章太炎对慈禧为首的清政府,对康、梁等资产阶级改良派,以至对满洲贵族统治,对正将掀起的革命潮流等问题的态度试做分析:
第一,认为慈禧太后不是“晚节之堕”,而是“天性”残害;对破坏维新运动的清朝官吏,也予以愤怒指斥。
章太炎专门写了《书清慈禧太后事》说:“革政之狱,世或以斩断果贼,腭眙于慈禧太后,谓其始仁恕而终阴鸷,岂晚节之堕耶?”认为“女戎召祸,残害不辜,自古以然,而慈禧太后之恶直丑正,尤其天性然也”。他列举咸丰末年的“肃顺之诛”,以至戊戌六君子的“同日伏尸市曹”,“康有为虽脱,亦几几不能自免”。“岂女主任事,则其祸必至于是耶?抑慈禧太后之志,则可谓始终不渝,而非其堕于晚节也已”[18]。至于“侦获逋臣”,更是“穿窬草窃之行”,“以清室之文母,为异国之荆卿,事果可成,受盗贼之名何害。吾特恐纪纲整饬之国,徼巡警柝,皆不若中国之疏。狙击未成,而身先受盗贼之戮,辞所连染,则且以长信詹事为渠魁,其为邻国观笑,岂有既哉。……如有为者,其亦慎所进止,以保万民倚赖之身哉!”[19]尽情讥刺,指责慈禧。
对插足改良派,转而出卖改良派的袁世凯,他写了一则《俳谐录》,以鸵鸟为喻,加以挖苦。说是非洲沙漠有大鸟曰鸵鸟,“栖之以丛囿,豢之以珍饵,清泉浴之,凄风播之,则驯狎依人,不施衔辔,而可以服乘,虽驾盐车载囊橐惟所命”。支鸟鹊笑之曰:“吾巢于榛棘之间,……以意进止,不受人役伈伈”而“以子之高材高足”,却“甘为人服乘,载重而不怒,出跨下而不耻,伈伈伣伣,惟鞭箠是惧者何也?”鸵鸟应之曰:是效橐驼之所为,“既得其饵而又窃其重”,“一受服乘而利吾身”。因此,“虽长策在前,利錣在后,奚恶矣”。鸵鸟终感愧忸,“不可以见亚非利加之凡鸟矣”。于是“振翮而去,至乎支那,化形于河洛之间,为汉冀州牧本初(袁绍)之裔,果得大将”。“冀州牧本初之裔”,就是隐指袁世凯。
对“赞助”强学会,遥控《时务报》的张之洞也予以揭露。这时,日本报纸说“支那改革,推刘坤一、张之洞为领袖”,章氏认为这是“党碑误凿”。张之洞是“外托维新,而其志不过养交持宠”,政变发生,张之洞“反倒戈新党,凡七发密电至京,诰谀长信,无所不至”。写了《劝学篇》以“欺世盗名”,认为“其学术高则为翰苑清流,下则为应试好手而已。乃既盗文学之称,遂抗颜以经济自诩,而所成卒至如是”[20]。
第二,对康、梁等改良派的遭遇表示同情,寓书慰藉,怀念“夙好”。
政变发生,章氏即写《祭维新六贤文》。文称“上相秉威,狼弧枉矢。以翼文母,机深结闭”,表明对慈禧为首的顽固派的专制横暴极为仇恨。“王母虎尾,孰云敢履?惟我六贤,直言以抵”,表达了对“六君子”被杀的无比愤慨。他本想“设奠黄浦”,但“遍访船步及湖南会馆”,都不知谭嗣同灵柩所在,“斯举不果”[21]。到达台湾后,寄书康有为,贻诗抒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有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22]。两地相思,眷念“逋客”。一月中旬,康有为对章氏的“拳拳持正义,又辱书教之”,认为是“识之绝出寻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23]。章太炎接到“工部报书”,“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原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说明。
章太炎和梁启超也是书信不断。梁启超在日本创办《清议报》,章太炎表示支持,并把新撰诗文寄去发表。梁启超认为,应以“译述政书为第一义”,章太炎以为“哲学家言高,语进步退化之义”,也“未始不急”[24]。又录《艾如张》诗以赠,题为《泰风一首寄赠卓如》,可见他对康、梁无比依恋,不胜缱绻。
政变后,康有为把光绪皇帝的“密诏”露布,引起封建官僚的不满和一些地主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的震惊,章氏撰《答学究》以驳,说是“今祸患之端,始于官邻,卒于金虎掖庭之上,而罪人在焉,讨之犹可,况数其罪乎?”“数其忮恶,斥其**昏,人臣之分也,虽邻国闻之,亦以为人臣之分也,夫何经常之论之可执乎?”认为康有为“内不容于谗构,奉身而出,语稍卓诡,而见诋于俗儒乡愿”,是“志节才行之士”,对康有为等维新志士深表同情。
抨击慈禧,同情康、梁,对清政府究竟采取什么态度?革命还是“革政”?显然章太炎这时还没有越出“革政”的范畴。
本来,政变前,章太炎就提出“以革政挽革命”。他心目中的革命是“变郊号,柴社稷”;而“革政”则是“礼秀民,聚俊才”[25]。流亡日本,尽管抨击慈禧,但主要是针对慈禧等顽固派摧残新政,制造党狱、“侦获逋臣”,还没有意识到彻底推翻清朝封建专制统治;尽管对康、梁表示同情,但他的民族主义思想孕育较早,经历维新新政的破灭后,他的“革政”思想较政变前又有发展。
首先,章太炎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主张“革政”的。他认为外患日急,国势日蹙,主要危险是帝俄,而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却是亲俄的。帝俄强占旅顺、大连,侵犯满洲贵族的“故土”,又包藏祸心,鲸吞蚕食,他说:“观于旅顺、胶州之举,措黄海以北,其趋于俄、德也明矣。……支那自宫禁之变,贤才坑屠,王化陵迟,宇内鱼烂,将使蓟丘之上,满人不亡,而夏子之胄亡矣。”[26]满洲贵族统治腐败衰朽,不能不“革政”。
其次,章太炎在《台湾日日新报》的论文,也不乏反满词句:称“余年十六七,则诵古文历史,慕辛弃疾为人”;“今年已三十一矣,会遭党锢,日窜台北,其志则以访延平郑氏之遗迹”;示与满洲贵族“不共戴天,不共履后土”。然而,对光绪的“变法失志见囚”,“犹为之愤痛者”,因为光绪“固满洲之令主”,而“其志亦为齐州,而未尝有私于北虏”,所以“痛其幽禁,而为之感慨不平”[27]。由于光绪支持康、梁变法,所以可称为“共主”。他的同情光绪,是为了他赞助维新。不过,他不称光绪,而称之为“爱新觉罗第十一”,满汉之间,仍有鸿沟。
在他的论文中,对满洲贵族的政治腐朽、经济榨取也多所揭露。例如,满洲“入关以来,以近京五百里民地圈给八旗,而田之者皆汉人,秋冬输租,以庄头主其事,而此数十万不士不农不工不商之游民,乃安坐而有之”。“乃者索伦东海诸部蚕食于俄罗斯,为八旗子弟者,宜以屯田兼兵事为汉人纾生计,为国家效死力”。对“虚郡国仓廪”以养“八旗之民”[28],游惰啖食,不劳而获,极为愤慨。甚至以为曾国藩等汉族官僚,当太平天国失败以后,“不以此时建号金陵,而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是“昧于大义,而为中国遗无穷之患”,指斥曾国藩、左宗棠等是“甘以通侯宰相臣仆异类”,连曾静都不如。这些汉族官僚,“上者忠君念重,而爱国之情轻”,“下者保宠之愿深,而立名之志减”,对汉族地主阶级的“俯首下心”以事满洲贵族,又加鄙视[29]。
如果说章太炎反对“臣仆异类”,有着反对满洲贵族的民族意识,那么他在旅居台湾期间是否已经由“革政”转向革命了呢?还是没有。除上面谈到章太炎当时的政治态度没有越出改良范畴外,还可从他对孙中山、康有为的态度来看。
甲午战争时,孙中山组织了兴中会,酝酿起义。1897年,章太炎任职《时务报》,在报纸上看到孙中山在英国被捕,曾问梁启超“孙逸仙何如人?”梁说:“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章太炎即“心甚壮之”[30],“窃幸吾道不孤”[31]。政变后,清政府通缉康、梁,章太炎以孙中山伦敦蒙难为喻,说:“往者龚照瑗之于孙文,尝有是举矣,而卒为英人所迫胁,索之生还。夫孙文以医药小技,鼓动黔、粤之民,一旦果能揭竿而起,其有益于中国与否尚未可知,而英人已护之如是。今有为柄用,百日之政,粲然见于记载,中外贤哲,莫不喁喁想望风采,其与夫孙文者,岂舆薪秋毫之比哉。”[32]把康、梁视为“国士”,而对孙中山发动的起义活动,还存怀疑。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更说:“东人言及公名,肃然起敬,而谬者或以逸仙并称,则妄矣。”[33]还以孙中山与汪康年并称为“谬”。只是等到由台赴日,与孙中山相晤,“聆其议论,谓不瓜分不足以恢复,斯言即浴血之意”,才认为是“卓识”。“相与谈排满方略,极为相得”[34]。可见,旅台期间章太炎的思想尚未由“革政”转向革命。
既不满清朝统治,又同情康、梁;既孕有民族思想,又没有转向革命。章太炎又将怎样“革政”呢?他提出了“客帝”“分镇”的课题。认为满洲贵族入主中国,是客帝,中国的“共主”,应为“仲尼之世胄”。说是只要清朝皇帝承认过去民族压迫的错误,拥护孔子后裔做中国的“虚君”,自己退居为齐桓、晋文般的霸主,发愤自强,那么反满情绪可以平息,可以防止“逐加于满人,而地割于白人”。他在文章中,不但也谈“素王”,还引《中候》和《春秋繁露》[35],说明他还未摆脱康、梁的思想影响。这种“客帝”的论调,也是章太炎后来所说“纪孔保皇”的表露。这点,他自己也不否认,说:“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36]。
“分镇”,也是章太炎在民族危机严重、清政府腐败无能的情况下提出的一种改良设想。认为藩镇“政不己操,而位不久假”,所以“勿能跋扈”。政变危急之际,“犹赖有数镇稍自奋厉,是以扶危而定倾”。因此,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陵藉”。中国如果“无文武自将之主,而澌灭几至于尽”,所以削藩镇,是“天下之至私”,它只能“行媚白人”。同时,重藩镇和立宪政并不矛盾,“板**之世,非得藩镇以尊攘,则宪政不立”。并举明治维新以为例,“若皇德贞观,廓夷旧章,示民版法,陶冶天下,而归之一宪,藩镇将奔走趋令,如日本之萨、长藩始于建功,而终于纳土,何患自擅”[37]。此后,进而指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38],可知章氏是在民族危机严重的情况下拟议“分镇”的。他反对满洲贵族的昏庸衰朽、丧权辱国,但对汉族地主阶级还有幻想。还想汉族地方督抚“扶危而定倾”,像日本明治维新一样,完成“尊攘”大业。那么,他向往的还是“明治维新”式的“革政”。只是到了义和团运动以后,他才“鉴言之莠”,进行“匡谬”[39]。
然而,章太炎提出“客帝”,又缅怀“彼瀛国之既俘,永历鲁监国之既坠,而支那旷数百年而无君也,如之何其可也”。反满的民族意识,却与康、梁的“忠君保皇”有别。提出“分镇”,而“借权”的还是汉族地方督抚,又以曾国藩“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为“失机”,满汉之间,还有界限。这样,在此后全国革命形势迅速高涨的情况下,促使他和“尊清者”划清界限,走上革命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