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由“勤王”而保皇,由“革政”到革命(1 / 1)

康有为和章太炎都是辛亥革命以后由日本回到国内的,但一个是饮恨以返,一个是载誉而归。

章太炎回国返沪,当时报纸特发《欢迎鼓吹革命之文豪》社论:

章太炎,中国近代之大文豪,而亦革命家之巨子也。正气不灭,发为国光,文字成功日,全球革命潮,呜呼盛已!一国之亡,不亡于爱国男儿,文人学士之心,以发挥大义,存系统于书简,则其国必有光复之一日。故英雄可间世而有,文豪不可间世而无,留残碑于荒野,存正朔于空山,祖国得有今日,文豪之力也。今章太炎已回国返沪矣,记者谨述数语以表欢迎之忱,惟望我同胞奉之为新中国之卢骚。[35]

誉之为“鼓吹革命之文豪”。而康有为呢?去国时是一个进步的维新运动领袖,回国时却是一个顽固保守的人了。袁世凯邀请他去北京作为反动政权的点缀。康有为没有答应,移居上海,办《不忍》杂志,言:“睹民生之多艰,吾不能忍也;哀国土之沦丧,吾不能忍也;痛人心之堕落,吾不能忍也;嗟纪纲之亡绝,吾不能忍也;视政治之窳败,吾不能忍也;伤教化之陵夷,吾不能忍也;见法律之**,吾不能忍也;睹政党之争乱,吾不能忍也;慨国粹之丧失,吾不能忍也;惧国命之分亡,吾不能忍也。”而“莫敢忘斯世也,愿言拯之”[36]。究竟是什么使他这样“不能忍”呢?社会历史的向前发展,旧的东西终将覆灭。究竟又将如何“拯之”呢?“以孔子为国教,配享天坛”,图谋封建势力复辟。一个进步的人,后来落后了。

康有为和章太炎返国时的政治态度不一,毁誉不一,又和他们这几年的流亡生涯有关。

章太炎在戊戌政变后,“避祸”台湾,流亡日本。他看到甲午战后中国民族灾难的深重,对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政府是深深痛恨的,认为“支那宫禁之变,贤才坑屠,王化陵迟,宇内鱼烂,将使蓟丘之上,满人不亡,而夏子之胄亡矣”[37]。满洲贵族统治腐败衰朽,不能不“革政”。又认为政变危急之际,“犹赖有数镇稍自奋厉,是以扶危而定倾”。因此,不能削弱藩镇,而“甘心于白种之凌藉”。中国如果“无文武自将之主,而澌灭几至于尽”,所以削藩镇,是“天下之至私”,它只能“行媚白人”。同时,重藩镇和立宪政并不矛盾。“板**之世,非得藩镇以尊攘,则宪政不立”,并举日本为例,“若皇德贞观,廓夷旧章,示民版法,陶冶天下,归之一宪,藩镇将奔走趋令,为日本之萨、长藩始于建功,而终于纳土,何患自擅”[38]。此后,进而指出“瓜分而授之外人,孰与瓜分而授之方镇”[39]。那时,他还是向往“明治维新”式的“革政”。只是到义和团运动以后,才“鉴言之莠”,进行“匡谬”[40]。

章太炎提出“分镇”,而“借权”的还是汉族地方督抚,又以曾国藩“俯首下心,以事辫发之孱胡”为“失机”,满、汉之间,还有界限。这样,在此后全国革命形势迅速高涨的情况下,促使他和“尊清者”划清界限,走上革命道路。

1902年章太炎第二次流亡日本时,和孙中山“定交”,渐由“革政”转入革命。并举行“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表示坚决反对清政府的反动统治,“民今方殆,寐而占梦……觉悟思之,毁我室者,宁待欧美”。“哀我汉民,宜台宜隶。鞭棰之不免,而欲参与政权;小丑之不制,而期扞御皙族,不其忸乎?”不推翻清政府,是不能挽救民族危亡的。次年,他被逮入狱。不久,孙中山发表《敬告同乡书》,号召划清革命与保皇的界限,说:“革命者,志在扑满而兴汉;保皇者,志在扶满而臣清。事理相反,背道而驰”[41]。1905年,中国同盟会成立。等到章太炎出狱赴日,革命已为时代主流,章太炎也跟随时代步伐,“入同盟会,编辑《民报》”。由上可知,他第一次赴日,还主张“革政”;第二次赴日,转入革命;第三次赴日,参加革命组织,主编革命派的机关报了。

康有为也是处在这个时代,但他第一次流亡日本时,一方面刊发光绪皇帝的“密诏”,散布“奉诏求救”文,一方面展开了求救活动。他曾请犬养毅予以“支柱”[42],还上书近卫笃麿,说明“受衣带之诏,万里来航,泣血求救”[43]。结果,日本政府在清政府的交涉下,不让康有为居住日本。1899年4月3日,康有为终于自横滨渡太平洋赴加拿大,于7月20日,筹创保皇会,在会例中指出,“专以救皇上,以变法救中国救黄种为主”,即以“忠君爱国为宗旨”。应该说,当一些人对光绪还存幻想的情况下,揭露清廷积弱,控诉慈禧“训政”,拥护改革变法的皇帝,反对顽固守旧的慈禧,还曾起过影响。

没有多久,国内发生了义和团运动,恰恰慈禧、荣禄利用过义和团,八国联军又乘机武装干涉,保皇会认为这是反击后党,“决救皇上”的大好时机,酝酿“讨贼勤王”。结果,实际活动的唐才常在汉口事泄失败,演成自立军悲剧。此后,康有为和他所领导的保皇会,斗争锋芒渐由针对慈禧为首的清政府顽固派转向资产阶级革命派,由保光绪皇帝转为保清朝封建政府。等到康有为第三次流亡日本时,清政府正组织皇族内阁,以庆亲王奕劻为总理大臣。康有为对奕劻并不信任,一些保皇会成员在海外制造舆论,散布揭帖,警告奕劻:“若不即开国会,则为举国公敌,为卖国大贼。”[44]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康有为听到消息,“忧心如焚”,仍持“革命必无成”之说,他和梁启超都想“用北军倒政府,立开国会,挟以抚革党”,还想“乘此以建奇功”[45]。自我陶醉地说:“人知革之无成,士大夫皆思吾党而归心。”“他日国会开时,吾党终为一大政党,革党亦自知无人才,不能为治也”[46]。

然而,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政府,保皇会已无皇可保了,但康有为仍不甘心,草写《摄政王逊位为总统说》,又提出“虚君共和”的口号,企图挂一个“共和”的假招牌,仍旧恢复清朝的统治。说什么“共和政体不能行于中国”,“立宪国之立君主,实为奇妙之暗共和国”,而“满族亦祖黄帝”,还需由清朝复辟。保皇会已逆潮流而动,流亡在日本的康有为这时也已沉沦了。

照此说来,康有为和章太炎都是戊戌政变后流亡日本的。通过“政变”血的教训,章太炎对当权的清政府逐渐抛除幻想;康有为则“忠君保皇”,凝滞不前。但历史是前进的,时代是发展的,章太炎在三次流亡中,由“革政”走向革命,跟上了形势;康有为在1911年再度流亡日本时,则已暌离了时代。终于,一个在中国革命史上留下业绩,一个却由“先进的中国人”日趋倒退。这当然和他们的社会地位、个人经历有关,但也不能说不和他们接受的传统思想无关。例如:章太炎从小孕育民族主义思想,后来又汲取顾炎武“复兴”的古文经学中的民族主义内容;康有为则推演今文经学“递嬗渐进”的说解,反对根本地变革。由于这个问题牵涉较广,也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也就不再赘述了。

[1] 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四年政变光绪帝及西太后ノ崩御袁世凯ノ免官》,机密18号,编号500057。并经日本驻香港二等领事上野季二郎抄呈日本外务大臣大隈重信。

[2] 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四年政变光绪帝及西太后ノ崩御袁世凯ノ免官》,兵库县兵发秘489号报告;又甲秘第157号,警视总监西山志澄报告,编号500087。

[3] 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光绪二四年政变光绪帝及西太后ノ崩御袁世凯ノ免官》,11月5日副岛种臣上鸠山外务次官函,编号5100092—5100093。

[4] 《将去日本,示从亡诸子梁任甫、韩树园、徐君勉、罗孝高、罗伯雅、梁万理》,见汤志钧:《康有为政论集》第391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5] 日本外务省档案《内务大臣西乡从道上外务大臣青木周藏函》。又,1899年10月19日兵库县知事之通牒,机密送第35号,编号500167—500169。

[6] 康有为于6月11日抵神户,见日本兵库县知事报告,明治四十四年六月十二日发,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第五卷一门六类一项4121,编号450429号。

[7] 见《南海先生诗集》卷十二《憩园诗集》。

[8] 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五》。

[9] 日本兵库县知事报告,明治四十四年六月二十一日兵发秘第390号,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第五卷一门六类一项,编号450456。

[10] 康有为:《致徐勤密书》,《民立报》1911年12月27、28日,见《康有为政论集》第649页。

[11] 章太炎:《游西京记》,《亚东时报》第十七号,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十八日出版,署名“菿汉阁主”。

[12] 兵库县知事大森钟一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七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秘字第200号,机密受1366号。

[13] 兵库县知事大森钟一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七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秘第185号,机密受1373号。

[14] 警视总监大浦兼武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二年六月二十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甲秘112号,机密受1561号。

[15] 警视总监大浦兼武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甲秘113号,机密受1390号。

[16] 警视总监大浦兼武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甲秘183号,机密受19817号,惟据六浦孟武报告为:“本日(17日)午前6时由新桥出发,与清国留学生监督钱恂同时返国。”

[17] 警视总监大浦兼武上外务大臣报告,明治三十二年六月二十一日,日本外务省档案《各国内政关系杂纂》中国之部《革命党关系》兵发甲秘183号,机密受19817号,惟据六浦孟武报告为:“本日(17日)午前6时由新桥出发,与清国留学生监督钱恂同时返国。”

[18] 章太炎:《致吴君遂书》四,见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第130页,中华书局1979年版。

[19] 章太炎:《致吴君遂书》五,《章太炎年谱长编》第130页。

[20] 章太炎:《致吴君遂书》七,《章太炎年谱长编》第137页。

[21] 民意:《纪七月十五日欢迎章炳麟枚叔先生事》,《民报》第6号。

[22] 《民报》第十号。

[23] 冯自由:《戊戌后孙康二派之关系》,《革命逸史》初集。

[24] 宫崎滔天:《三十三年之梦·康有为到日本》第148页,林启彦等译,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

[25] 宫崎滔天:《三十三年之梦·康有为到日本》第148页,林启彦等译,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

[26] 见《关于光绪皇帝“密诏”诸问题》。

[27] 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见《制言》第二十五期。章氏又云:“余因询孙于梁氏。梁曰:‘孙氏主张革命,陈胜、吴广流也。’余曰:‘孙果主张革命,则不必论其人才之优劣也。’”见《民国光复》,载汤志钧:《章太炎政论选集》第840页,中华书局1977年版。

[28] 冯自由:《中华民国开国前革命史》上集第十四章《壬寅支那亡国纪念会》;又见《革命逸史》二集第36页。

[29] 见《章太炎政论选集》第92页。

[30] 《致吴君遂书》五第131页。

[31] 朱希祖:《本师章太炎先生口授少年事迹笔记》。

[32] 《太炎先生自定年谱》“光绪二十八年,三十五岁”。

[33] 章太炎:《复孙中山书》,1912年1月,《大中华》第二卷第十二期。

[34] 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民报》第六号。

[35] 《民立报》1911年11月16日。

[36] 康有为:《不忍杂志序》,《不忍》第一册,《康有为政论集》第769页。

[37] 章太炎:《论亚东三十年之形势》,《台湾日日新报》1899年1月29日。

[38] 章太炎:《藩镇论》,《五洲时事汇编》第四册,光绪二十五年十月初一日出版。查同年旧历九月初八日《致汪康年书》,将此文寄汪康年转发,这时他由日返国不久,当较早写成。

[39] 章太炎:《分镇》,《訄书》原刊本第三十一。

[40] 章太炎:《分镇匡谬》,《訄书》重印本“前录”。

[41] 见《孙中山全集》第一卷第232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

[42] 康有为与犬养毅笔谈记录,共二纸,日本冈山县木堂纪念馆藏。

[43] 《近卫笃麿日》记第二卷第184-185页,鹿岛研究所出版社,昭和四十三年四月版。

[44] 《奕劻卖国揭帖》,宣统三年,抄件,上海市文物保管会藏。

[45] 梁启超:《致徐勤书》,宣统三年九月八日,《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康有为:《致徐勤密书》,《民立报》1911年10月26日。

[46] 康有为:《致兖孟、慧儒书》,辛亥十一月九日,手迹,广州中山图书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