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游清纪语(1 / 1)

《台湾日日新报》

自清廷政变以来,各国论说纷纭,或谓皇帝与康有为等谋废太后,故有是变。或曰不然。本年五月,皇帝亲政而后,太后意中已思废帝密计。十月,皇帝巡幸天津时举事。皇帝知之,乃预召袁世凯入京,授以侍郎高官,托以保护重任。袁虑事难持,密诏告荣禄,故变兴如是速,遂以皇帝自保之谋诬为谋废太后。宫闱肇祸,确据未昭。兹闻我伊藤侯游清轶事,当九月十九日政变之前一天,康有为谒侯于公使馆。其一席之话谈,颇足记之,以资阅者参考也。

是日午后三时,侯援康氏互叙瞻仰数言,康氏即请侯曰:“君侯来游,正敝邦锐意革政时,敝邦志士,深望君侯惠教,维持东方大局。”侯逊谢曰:“鄙人性好游览,环地球各国名胜,足迹殆遍。此次之到贵国,亦欲玩山川风景,不敢与人家国也。”康氏曰:“虽然,但我皇上决图变法,以贵国与敝邦同洲、同种、同文、同俗,更加亲睦。原欲师法贵国,草泽士民,亦同此志。君侯幸教之。”侯曰:“贵国欲变法,要先除自尊自大陋习。世界不论何种人,皆生长天地间,岂彼贱我贵,可以自称中华而称他人皆夷狄哉?”康氏曰:“此种议论,敝邦四五年以前人多持之,甲午以后,大梦为贵国警醒,已无复如此者矣。”侯曰:“学士喜妄发议论,排斥外国,当使知外国,亦有好处。小民每好闹教,杀外国人,宜戒勿然,是贵国最要策。”康氏爰慨然曰:“君侯何轻蔑敝邦之甚也。此种议论,发之在三年以前,对老耄大臣言之则可。若敝邦近年士大夫,年齿三十以下者,已知此议。各地学校、学会、新闻、杂志纷纷并起,民间知识大开。明此议者,十中亦有六七,无待君侯言之。今仆所欲闻于君侯者,乃大学专门学条理,而君侯仅授之诵读之方,非仆所望也。”侯曰:“请问贵国数月来变法决图,而推行未效,何故?”康氏曰:“行改革事,必全体俱改革方可。若此事改,彼事不改,则劳而无效。又若枝叶改,本原不改,则尤劳而无效。此理我皇上知之甚明,极欲改革全体,且极欲从本原起,奈皇上全权不属,欲改革事,经费多少苦心,而有时此事能变,彼事不能变。夫变法非变本原则积弊难除,虽行新政,适多贪劣人开营私舞弊之路。且中外大官,共知皇上无全权,一切改革诏旨莫敢奉行,视为一纸空文,皇上无如之何,此推行所以未效耳。”侯曰:“贵国君权专制无限,环地球之所知。今贵皇上无全权云何?”康氏曰:“皇上嗣位,虽阅二十余年,其实权在太后手里,皇上深知中外情形、本国危急,故决意改革。太后反之。不知中外情形、本国危急,故不欲改革。且太后所接见者,惟所信用之满人,如庆亲王、荣禄、刚毅、怀塔布、立山、崇礼一流,皆绝少见识,并昧五大洲名,何知外国情形?彼常相谓改革,唯利汉人,满人不利。凡倡论改革者,皆阴谋叛逆人。此种议论日入于太后耳。自数月来皇帝一事改革,彼等必环跪而请太后曰:‘如此,则我满人仕宦途绝,衣食路穷。’太后常惑其言。所以皇上意其改革,必几次泣谏太后,乃得渐行一事,事难如此,而彼等明知皇上失权,奉改革语,亦不遵行。皇上怒彼辈已久。日前因王照条陈一事,遽治怀塔布等抗旨之罪,未请(示)太后,而日来怀塔布等数十满人,相率跪太后前大哭,请禁皇上改革。我皇上位地如此,改革艰难,愿君侯察其情也。”

维时伊藤侯闻康有为言其皇帝欲行变法,为太后所阻,因太息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今国权出两途,革新诚难矣哉!”康氏曰:“今日救敝邦之计,但能致太后明晓中外情形,不阻改革,皇上自得行其志。”侯曰:“如何得致太后明晓情形。”康氏曰:“皇帝之所以能明晓者,由常读书,多见臣下。太后则反之。所见之人皆极顽固者流。于接见时,唯唯诺诺,无一忠言谠论者,情形安得明晓。仆等汉臣,俱系小臣,欲觐太后,以达言语难遂。若君侯入见太后,肯为剀切陈说一切情形,感动太后回心转意,实敝邦之福也。”侯曰:“依欧美礼,外臣既得谒见皇帝,则必得谒见太后以及皇后。惟贵国严别,恐欲谒见太后不能。”康氏曰:“今年德国亨利亲王来游,太后也接见之。君侯为亚洲大名人,太后必欲接见。”侯曰:“既如此,则仆谒见太后,当尽忠告。”康氏曰:“太后听满洲党谮言已多,彼等皆诬皇上以狂病,心存废立,未知确否?虽然,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皇帝贤明行改革事,为诸外国所深喜。”侯曰:“诺。”康氏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各国相迫,外患甚急,断行改革,则中国尚能自立,不然,必难当各国分派,共祸害不可胜言。”侯曰:“诺。”康氏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倡论改革多士,皆具忠心为国家谋幸福,无他意者。改革若决行也,不独汉人享其利,满人亦享其利。改革若不行也,则不独汉人受其祸,满人亦受其祸。”侯曰:“诺。”康氏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满人、汉人,同为清国赤子,如一母生两子,岂可认兄为子,而认弟为贼哉!满汉界限,切不可分。”又曰:“君侯见太后时,请极言今日要务,宜引见汉臣通外事者以资访问,勿徒受满洲一二老臣壅蔽,尤勿听宦官宫妾播弄,而要与皇帝共讲求变法条理。”侯连答皆诺之。康氏色怡曰:“君侯能为太后逐一言此,则一席话足救我中国四亿万人,岂惟敝邦幸福,东方局面,地球转运,实系在君侯焉。”侯曰:“公等赤心,仆所敬服。仆必以尽心于敝邦者,移以尽忠于贵国也。”

时自三点钟晤谈至是,已觉暮色苍然,座皆举烛。康氏不敢久缠,约叙寒暄数语而别。

据此席之问答,则太后与皇帝,其龃龉之由来,盖非一朝一夕矣。康氏心急佐帝,而无如职小势孤,谋疏气盛,以致所有空谈,多酿实祸。阅者揣其所言,可略悟清廷近事。我伊藤侯欲尽忠告,卒不果者,则因政变既兴,太后未尝接见,即令请见太后,而其时亦非可言之时矣。

〔说明〕《游清纪语》载《台湾日日新报》明治三十一年(1898年)十一月十三日、十五日。按:此项问答,《闽报》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引《台湾日日新报》曾有记载,《戊戌变法上谕》亦转录(光绪二十六年十月排印本)。内容略同,然不若此之详备。《康南海自编年谱》“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四十一岁”亦记:“故见伊藤博文而不请救援,但请其说太后而已。”与此亦相符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