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百日维新期间,新、旧斗争尖锐,特别是到了9月间,双方剑拔弩张,硝烟弥漫。9月4日,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侍郎堃岫,徐会沣、溥颋、曾广汉等,以阻挠主事王照条陈被革职,王照却赏给二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9月5日,赏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这些人事变动,当然激起后党的愤恨和震惊。怀塔布、杨崇伊等先后到天津看荣禄,策划政变,图谋推翻新政。光绪害怕“今朕位几不保”,于9月15日和17日接连发出两次“密诏”,命改良派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伊藤博文恰恰就在这时拜见总署王大臣,觐见光绪。

值得注意的是,后党加紧政变步伐,光绪两发“密诏”,和伊藤在北京的活动紧密相关。如前所述,9月15日,总署王大臣接见伊藤,奕劻、崇礼、廖寿恒、张荫桓参加。廖寿恒是《日本变政考》的代呈者,而领衔大臣则为后党的奕劻。在接待时,伊藤盛赞光绪“聪敏而勤于政事”,以及革除积弊、振兴庶政、励精图治以求变法,而感到“深深欣幸”[21]。会后,谈话内容和伊藤对光绪的印象,后党是不会不向慈禧上报的。就在这天,光绪帝命杨锐带出第一次“密诏”,谕以政变危机,速筹对策。

9月16日,据《德宗景皇帝实录》,光绪诣颐和园乐寿堂,向慈禧请安。还召见袁世凯,擢其为侍郎,责成专办练兵事务。同日,下诏编列预算,据梁启超《上谕恭跋》,这和康有为“草疏请仿日本例,置参谋本部”,以及《日本变政考》发明“预算决算而理财用”有关,它刚好在伊藤觐见前夕发表。这天,李鸿章、王大臣先后访问伊藤。光绪皇帝又恰恰在第二天(17日,即八且初二日)召见林旭,交予第二次“密诏”。

9月18日,后党御史杨崇伊上封事于慈禧,请即日“训政”。康有为就在这天拜会伊藤,谭嗣同也在这天夜访袁世凯,劝其助行新政。

9月19日,慈禧回宫,正是光绪准备接见伊藤的前夕。

9月20日,伊藤觐见光绪,杨深秀疏言伊藤“深愿联结吾华”,请为“借箸”。次日,宋伯鲁疏请与伊藤“商酌办法”,而政变已发。

由上可知,伊藤在京的活动,几乎每天都和政局有关。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18日杨崇伊请慈禧“即日训政”折称:“康有为等两月以来变更成法,斥逐老成,借口言路之开,以位置党羽。风闻东洋故相伊藤博文即日来京,将专政柄。臣虽得自传闻,然近来传闻之言,其应如响。伊藤果用,则祖宗所传之天下,不啻拱手让人。”[22]这种危词耸听,慈禧自然不能不为所动。

于此,需将光绪是否欲请伊藤为顾问一事,稍加考核。

第一,改良派和光绪准备“借重”伊藤之说,当时确有传闻,且曾刊诸报章。如《国闻报》载:“近日京朝大小官奏请皇上留伊藤在北京用为顾问官,优以礼貌,厚其饩廪,持此议者甚多。”[23]又说:“闻本月初六日,皇上升勤政殿,将召见日本旧相伊藤,宠加擢用。是日东方未明时,忽为皇太后所闻,即在颐和园传懿旨启驾返海,于是伊藤之召,遂亦中止。”又据10月7日香港《士蔑报》说,9月21日“皇上登朝,正欲降旨传伊藤入觐,突有内监持太后懿旨,敦迫皇上往颐和园面见太后”,遂未果[24]。

第二,改良派确曾通过帝党拟请伊藤为顾问,上述杨深秀、宋伯鲁的奏折中,就都提到“借箸之谋”。另据李提摩太回忆:9月中旬,康有为和他“商量过变法的计划”,李提摩太“曾建议既然那样成功地改变日本成了一个强国,那么最好的办法,是由中国政府请他作一个外国顾问”[25]。可知改良派人士还和李提摩太商量过此事。

第三,从康有为和伊藤的对话中,以及光绪和伊藤的问答里,也可看出有着想请伊藤担任“顾问”的意愿。伊藤询问康有为:“今贵皇上无权云何?”康有为讲了慈禧之掣肘、后党之阻挠,特别强调“日前因王照条陈一事,遽治怀塔布等抗旨之罪,未请(示)太后,而日来怀塔布等数十满人,相率跪太后前大哭,请禁皇上改革。我皇上位地如此,改革艰难,愿君侯察其情也。”[26]这种宫廷斗争,告诉刚来北京的外国客人,应该是有所期望的。至于伊藤听了,“因太息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今国权出两途,革新诚难矣哉!”[27]姑无论这些话是否传到后党耳中,即伊藤对“权出两途”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至于伊藤觐见光绪时,光绪表示“久闻侯名,今得晤语,实为万幸”,认为日本明治维新后,“庶绩咸熙”,都由伊藤手定,表示“时佩于心”。接着,光绪又请伊藤详晰利弊,于总署王大臣会晤时,将兴革事宜“笔之以书”,垂询兴革,请予顾问。

尽管光绪没有正式任命伊藤为顾问官,而已有人上折疏荐;在实际接触中,光绪也对手创维新大业的伊藤表示关切。这些举动,当然不能为后党所容忍。

第四,从伊藤在华的言行,也可看到他“顾问”新政的迹象。伊藤初到天津,即行表示:“中国如有咨询相助之处,甚愿竭诚相助。”天津知县宴请,王修植赋诗希望伊藤“直谏”,借鉴日本维新“前箸”。伊藤虽未作和,但森泰二郎却赋诗以答:“谁防未然祸,尔我慎边筹。”当伊藤觐见光绪时,又祈求光绪“永保盛业,长享景福”,准备在王大臣问及改革事宜时,“竭其所知以告”,以使今后两国“邦交必能因之愈固”,对中国的维新事业是“深为垂注”的。

伊藤对中国维新运动的“垂注”,又和甲午战后帝俄在华势力的扩大有关。在《马关条约》尚未签订,日本所提要求已经传播出来时,俄国外交大臣罗拔诺夫在上沙皇尼古拉第二的奏折中就指出,日本“完全占领旅顺口所在地的半岛”,“由我国利益来看,此种占领是最不惬意的事宜”[28]。他们插手干预,要把辽东半岛留给自己享用,而刚刚为日本战败的清政府,为了报答帝俄,于1896年派李鸿章赴俄,签订《中俄密约》,出卖东北主权。密约签订后一年,沙俄出兵占领旅、大,又通过借款、筑路等手段,企图染指海关管理权,并吞中国东北地区,进而控制华北地区。这样,日、俄之间争夺我国东北地区的矛盾就愈来愈激化。

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后党是亲俄的。签订《中俄密约》的李鸿章就想“联络西洋,牵制东洋”,借用洋人的势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资产阶级改良派则主联英、日以拒俄,认为“联俄则燃眉噬脐,旦夕即成异类;联日以联英,则皮肤之癣,犹可补救于将来”[29]。伊藤博文是在帝、后两党政治斗争激烈,俄、日两国争夺在华利益尖锐的情势下来华的。由于后党亲俄,而改良派却有“联日”之议,光绪皇帝又有挣脱慈禧束缚的改革之举,伊藤对此,自然是“垂注”的。

还在伊藤从仁川启程来华的前夕,光绪下谕:“李鸿章、敬信毋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上行走。”这事是否因伊藤来华而故意把亲俄的李鸿章罢黜,并无直接证据,但日本官员却认为李鸿章“为了和日本对抗……其结果是把俄罗斯拉了来”[30]。等到伊藤和李鸿章会见时,伊藤对李鸿章说:“君在北方建造了有伟大势力的藩屏啊。”[31]对李鸿章和帝俄的关系耿耿于怀。再从上文森泰二郎“和诗”中所说,“谁防未然祸,尔我慎边筹”,也可看出日本想支持一个不是亲俄而是亲日的政府,以“防未然祸”,以“慎边筹”。那么,伊藤的来华,正是因为日本在侵华道路上和帝俄有矛盾,是想支持一个符合日本帝国主义利益的政府,从而对改良派加以青睐。

伊藤的用心,后党不会不察觉;改良派和光绪对伊藤的态度,后党也不会不提防。从伊藤一踏上中国国土,后党就已经注意了,据传当伊藤告以来华将有两礼拜时,“守旧者皆惶悚不安”[32]。接着,由津到京,后党更是紧密防范:9月15日总署王大臣接见伊藤时,首席代表是庆亲王奕劻;19日致函林权助,告知光绪皇帝接见伊藤时间,领衔的还是奕劻;20日伊藤觐见光绪帝,“赐坐御座之侧,位在庆王之次”,还是奕劻首座[33]。当然,作为总署首席大臣的奕劻领衔出面,也可说是“名正言顺”,但他的“领衔”,却又是为慈禧做耳目,对伊藤的意向、光绪的动态,是必然会随时禀告慈禧的。

这里,还可举出下述事例:

第一,9月15日,以奕劻为首的总署王大臣接见伊藤时,奕劻曾询及伊藤“虽卸重任”,是否“过问政事?”伊藤谈到来华前夕,“特赴京入谒辞行”,面见明治天皇三小时之久,奕劻觉察他“再任显职为时未远”。在言谈中,伊藤除盛赞光绪锐意改革,深感“欣幸”外,还说到变法“实系有关东亚大局,乃至天下万国者”,希望王大臣“亦仰赖圣主以成中兴大业”,并“确信此图必当实现”,而“向贵王大臣敬贺”。当奕劻提到光绪“欲咨询于阁下”时,伊藤表示要将明治维新“三十年之经历,而从贵国之利害出发,略陈一二”[34],表白了他对光绪变法的支持。所谓“有关东亚大局,乃至天下万国者”,也流露出他对帝俄在华势力扩大的担心,而后党却是亲俄的。

第二,据赵炳麟《光绪大事汇编》卷九称:杨崇伊请慈禧太后“即日训政”折,是托庆亲王奕劻面见慈禧时秘密带上的,此折恰恰是奕劻接见伊藤后的第三天。杨折奏上的次日(9月19日),慈禧没有按照惯例(前一天发出通知),即突然回宫。同日,总署发出致林权助函,告以光绪接见安排,领衔的是奕劻,而在光绪接见伊藤的翌日,“政变”即作。这种蛛丝马迹,暴露了奕劻向慈禧密告的迹象。又据袁世凯《戊戌日记》,21日晚,“荣相折简来招,杨莘伯在坐,出示训政之电,业已自内先发矣”[35]。也不讳言杨崇伊和慈禧、荣禄等的关系,而杨崇伊请求“训政”之电,又是奕劻密呈的。奕劻在伊藤来京几天中,活动频繁,内外接引,这和“政变”的发生,无疑是有关联的。

照此说来,伊藤来华,促使了后党发难,加速了政变的步伐。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对此有一段评述:

八月之变,幽禁皇上,株连新党,翻改新政,蓄此心固非一日,而借口发难,实由于伊藤之来也。……伊藤在津日,又值皇上电询,可否在津多留数日?伊藤答以两礼拜,守旧者皆惶悚不安。荣相接待,宴于北洋医院,神色惨沮不欢,未遑终席,借事辞去,盖将借此发难,以惑太后听耳。[36]

伊藤来华,改良派的推誉和光绪的借重,加深了后党的忌恨。慈禧太后是害怕他们同外国势力勾结起来的,终于在伊藤觐见的次日,发动政变。因此,伊藤来华和政变发生是有直接关系的。

原载《江海学刊》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