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一句话”(1 / 1)

——为雷蒙德·卡佛而作

对雷蒙特·卡佛来说,世界是不断破碎的。而那些活在底层的人们,则是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剥落物。他们的生存空间与私人时间一样少得可怜,没有多少光可用来驱开周围的黑暗与阴冷。

对他们,世界及其任一局部都意味着某种失落的可能,跟世界一样,不是用来欣赏的,也不是用来在寂静中体会什么奥秘的,那是有闲阶层喜欢的奢侈事,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谋生。他们体会到的是世界对他们的消耗,他们努力挣扎着试图多少远离日常化的悬崖与深渊,可又总是离得很近,回头望一眼,就是完全的绝望,而掉过头来,除了屏住呼吸,努力留住胸中最后一口气,以抵御近在咫尺的深渊**与现实压迫之外,似乎别无选择。

在很长时间里,卡佛都是他们中的一员。早早地,他的生活就陷入了半废墟状态。他已习惯不再大声呼喊什么,习惯保持低微的呼吸,甚至连半点挣扎的状态都不想表露,而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这个如此狭隘、沉重、在任一瞬间都可能变成虚无的分崩离析的世界。

除了写作,他几乎别无奢求。那些克制的文字不是用来解释世界的,甚至也不是用来描述世界的,他不声不响地揣测着某些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卑微的人,他们也是那些无时不在剥落遁逝的碎片的一部分,他凝视他们,去组构他们的一些瞬间,以发现某种似乎有意义的存在可能,哪怕他们无处不是支离破碎的,他也努力使他们在那里,只在那里。

跟他们一样,他也是个差不多被生活毁了的人。所不同的是,他还有写作,写作让他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不仅仅是物质意义上的,更多的还是精神上的。他甚至因此成功戒掉了沉溺很多年的酗酒。但生活的压迫与打击所造成的后果并不都是马上就显现的,在他怀着少有的成就感和乐观要好好大干一场的时候,没想到是香烟完成了生活对他的最后一击。

要想理解他的小说和诗,就不能不去深入体会他那最后的遗憾。他看到自己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忽然就那么轻易地剥落了,带着那么饱满的光芒转眼间就坠入了那个他以为已然不复存在的深渊,多么孤寂的结尾,这一次,是封闭式的。那一刻他会想到些什么呢?估计不再会是小说的名字,也不再会是那些浮现在微光里的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不会是未曾来得及写下的诗的片段,很可能,只是他自己的脸。

他的脸是被低温生活缓慢熔炼之后形成的。如果你仔细看它,就会看到皮肤下面积聚的挤压的痕迹,它们构成的是灰金属般的坚硬外形,看上去仿佛永远都经得起烟浓酒烈,经得起日常而琐碎的谋生的折腾。要是用手指头去弹一下它的话,甚至会有让人放心的沉实低音回声。这是张似乎永远都不会垮掉的面孔。可是平日里他能有多少时间用来注视它呢?

任何对他的赞美,要是看不懂这张脸,都可以视为花言巧语式的误解。他的眼睛跟他的小说一样,充满了灰冷的疑问,那是什么?那些生命剥落的地方,还剩下什么?真的会有人听到那种轻得不能再轻的生命剥落的声音吗?他凝视着那些可能在世界上活过的人,可能有过的物,他知道他们及它们所在的地方是没有任何风景的,现在是,过去是,将来仍旧会是。他们以及它们的背景就是虚无的深渊,而他们或它们就像灰尘,随时可能被风吹开,不留下任何痕迹。他们缺乏睡眠,缺乏足够的休息,所以也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个完整的梦,但那个地方还多少会留有那么一点,一直都空着。

那种所谓的极简风格只有在屏住呼吸进行写作时才会发生的。那不是一种技巧或者风格,而是极度忍耐中的凝视的效果。就像他的偶像契诃夫曾经希望自己能写出更为厚重开阔的作品一样,他也曾非常渴望能写得饱满、再饱满一些,而不是单纯的冷与硬。我猜他在编选那部自选集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把那篇虽然写在前期但写得相当饱满的小说《没人说一句话》放在了最前面,仿佛它就是一个关于他的小说理想的一个预言。

他的真正重要的作品,其实多数都产生在他生命的后期,那时他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去写他想写的作品了。那个真正的卡佛正在清晰地浮现,可是天不假年,一切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这一次,是开放式的。他知道人们赞颂的其实是另外一个卡佛,并不是真正的他自己。他知道可能还没人真的意识到他对写作的热爱,就像他在《爱这个字》里流露过的:

但爱这个字——

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

沉重和摇摆不定

并开始侵蚀

这一页纸

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