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防守”(1 / 1)

——关于纳博科夫的《防守》[1]

纳博科夫向来给人以傲慢自负的感觉。他关心纯粹的艺术价值。在他眼里,很多名声显赫的时髦文学都不过是二三流人物弄出的无聊噱头,还不如他没事儿去捉捉蝴蝶有意义。他是个孤僻的人。他喜欢这种自在的状态。离开俄罗斯之后,没出名之前,他以“西林”的名义默默写作。即便后来在美国成了著名的纳博科夫,他与周围环境仍旧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他用文学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很好的保护罩,隐蔽了个人的生活。对于那些试图从他的作品里找到他个人生活影子的人们,他向来是不屑的。他讨厌这种窥视的方式,这太庸俗;他轻蔑地认为这对于理解作品毫无益处。他不接受当面采访,只接受通过信件回答一些书面问题,有时还喜欢正话反说,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要保护好自己的世界,只允许蝴蝶飞入。他始终都是其自我世界出色的防守者。

在小说《防守》英文版的前言结尾处,他毫不掩饰地嘲讽道:“弗洛伊德学派的小后生将开锁的玩具装置当成了解读小说的真正钥匙,他们毫无疑问会继续把我的父母、我的情人和一连串的我自己漫画化,并将我笔下的人物和这些漫画形象等同起来。为了让这些侦探进展顺利,我不如现在就承认,我把我的法语女家教、我的袖珍象棋、我的好脾气和我在自家有围墙的花园里拾到的桃核统统赋予了我笔下的卢仁。”在小说开始之前,他就给那些不开窍的大嘴巴们备好了堵嘴的木塞。他喜欢跟那些所谓的评论家玩点刻薄的小游戏,有空就会揶揄一下“那些为赚钱而写评论的人”,在前言里备好了他们想要的“信息”,让他们“省些时间和气力”,因为“这些人……遇到一部对话不多的小说时,只要能从《前言》中捡到够用的信息,就别指望他们认真读完全书。”

纳博科夫对《防守》有着特殊的感情。在意味深长的前言里,他不厌其烦地细述了它俄文版的样子:“纸面平装本,二百三十四页,长二十一厘米,宽十四厘米,纯黑色的护封,烫金书名。”从这段貌似枯燥的数据罗列过程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那种极为微妙的怀旧心理。然后他笔锋一转,留下一个动人的泛音:“这个版本现在很难见到,可能会越来越少。”显然,他对它的看重是非同寻常的。他为它抱不平,它被关注得有些太迟了,“可怜的卢仁不得不等待三十五年才出了一个英文本。”隐约之间,让人觉得这本书的经历似乎跟那个卢仁大师有某种相似之处。值得注意的是,他认为这本小说是他所有俄语作品中“包含、散发着最大的‘热情’”的。这话耐人琢磨。在我看来,《防守》中有相当一部分篇幅所呈现的确实与“热情”有密切的关系,但要具体地说,则显然更接近于对“热情”的抑制与隐藏。

小说是以主人公卢仁对父亲为其取名的抗拒开始的。当然他不得不接受了这个名字。但抗拒并没有结束,而是进一步强化了。此后的情节其实并不复杂,但变化却出人意料。卢仁的忧郁而孤僻的童年,对父母的冷漠和距离感,与同学们的疏离,学校里的屈辱经历,作为二三流作家的父亲的自以为是、与小姨子**,母亲的精神崩溃……所有这些,使卢仁在童年里几乎过着与现实相隔绝的生活。敏感而又脆弱的他,在漫无边际的童年里找不到任何情感与精神的寄托。就像他父亲在考他听写时反复念的那个句子:“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以忍受……”

小卢仁是在家里举行纪念其音乐家外祖父的晚会上,意外地发现了国际象棋的。纳博科夫在这一章的开头部分以一种很动情的方式来概括小卢仁的感受:

直到四月,复活节假日期间,卢仁命中注定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整个世界突然昏暗下来,仿佛有人拉了电闸。黑暗中只有一样东西仍然闪闪发亮,那是一个新生的奇迹,一个闪亮夺目的小岛,他的全部生命将注定倾注在它上面。他抓住的幸福长存下来,这个四月的一天永远冻结了。四季在另一个层面继续更替,城里的春天,乡村的夏天,各有特色——都是一些暗流,对他几乎没有影响。

当然作为这个重要发现的呼应,同时发生的是他父母及阿姨这三角关系矛盾的爆发。幸好,这枚炸弹虽然当量巨大,却并没有毁了他,他逃了,逃到了象棋的世界里。而他父亲的情人,也就是他的阿姨,那个比他母亲有魅力的女人,意外地成了他最初的象棋启蒙者。这个场景,有种莫名的感染力。正是象棋,使那些令人焦虑烦躁的事件多多少少地被挡在了他内心世界的外面,就像被厚厚的墙壁和结实的玻璃窗阻挡在外面的风暴。在他看来,“今天每个人都疯了”。但他再也不怕了,他有象棋这个“神奇玩具”陪伴。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开始了行动,而不是无望地待着。这是所有人都没能料到的。

那个多情的阿姨,还有迷恋阿姨的老粉丝,父亲,还有父亲的那个医生朋友,以及那位地理老师(有名的业余象棋高手)……卢仁的象棋线索就这样慢慢编织出来了,直到他突然出现类似于神经错乱的毛病,“他的童年充满了生病的记忆……”。然后,十六年过去了。卢仁已从一个象棋神童变成了著名的象棋大师,但神经错乱的阴影并没有离他而去。他故地重游,来到了德国的那个疗养胜地。在那里,他回忆,讲述过去,而他的听众,是一个俄裔年轻女人。最先出现的,是她常用的手提包,放在桌子上。是她主动认识卢仁的,“方法是传统小说或者电影里的那一套”。她很好奇,因为她的生活里很少有什么会令她真正好奇。

她最动人的魅力是她的灵魂深处所具有的一种神奇的能力。她能在现实生活中感知曾在她童年时代(童年时代正是灵魂的本能不会出错的时代)吸引过她、折磨过她的事情;她能找到高兴的、动人的事情;她能对那些无助和不幸的生灵经常产生一种难以自制的怜悯柔情;她能遥遥感到在几百英里以外的西西里岛上有个地方一头肚子上长着毛的瘦腿小驴正在遭受毒打。无论何时,只要碰到正在遭受伤害的小生灵,她就会经历一场传说中的日食……就会莫名其妙地降下黑暗,尘土飞扬,鲜血出现在墙上——好像是她如果不能马上出手施救,不能马上制止别人对生灵的残害(在一个如此向往幸福的世界上,竟存在残害生灵的事,这是绝对无法解释的),她就心不得安,不如一死了之。因此,她生活在无穷无尽的、人所不知的焦虑之中,老是期待着新的惊喜或者新的怜悯。

看到这段文字,通常读者会松口气,孤僻而脆弱的卢仁大师,这回可碰到合适对象了,一个能无比坚定地给他“母爱”的女人。把自己的母性之爱毫不犹豫地给予一个独特的人,或许就是她的理想主义。

卢仁似乎从未走出过童年。尽管象棋帮他逃出了现实世界,但他的童年并未因此而结束,而是一直在蔓延。他始终都是个孩子。年龄、阅历与身体的发育变化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他有过太多的不快乐和抑郁,就需要有这样一个女人出现,使他痊愈。这简直是天赐的好事。在卢仁大师的眼里,她不是凡人。他对她母亲说:“想象一下我遇到了什么人。我遇到了谁?是一位神话中的人物。丘比特。不过没有带弓箭——带了一块小卵石。我被击中了。”

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这“击中”的后果如此强烈。这意外的幸福像陨石似的降临了,把他带到了久违的温暖和幸福中,与此同时,他的身心也在最后一次重要的比赛中崩溃了。纳博科夫出乎意料地将这个幸福与崩溃合而为一,划出了卢仁整个命运的转折点。天才的卢仁大师,再也不能下棋了。为了身体,尤其是为了爱情。她要求,如果他还爱她,就不要再去想什么棋。他接受了。他终于回到了疏离多时的现实生活里,过上了普通人的安稳居家生活。

卢仁太太的事业,似乎就是让卢仁彻底地忘掉象棋。卢仁也表现得比较配合,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听从母亲的安排,像个平庸的影子,活在那个圈子的边缘。象棋从他的生活里剥离了。不过,他的棋盘并没有在心里消失,只是棋子被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人,各种各样的人,也包括他妻子,还有他自己。这些人一点点地在他内心深处的那个无形的棋盘上占好位置,挪动,一步接着一步,进攻,防守。

他似乎已然进入成人的世界。真的是这样的吗?当然不是。他的童年,从未结束过的童年,跟他的象棋世界一道被压在了生活的土层下面,压在了他内心中最为幽深的地方。他就像白痴一样活着。他已走投无路。一切都停顿了,在等待着什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卢仁大师开始悄无声息地恢复了他那独特的思想方式。棋局从未结束过,形势紧迫,他得想出最好的防守方式,出奇制胜,就像那位安德森大师的那手弃双车的妙招一样,守中带攻,最终彻底地击败对手。他需要一个契机。他还在等。

纳博科夫喜欢在小说里安排一个导火索加雷管式的人物,就像影子一样若隐若现,但最终会起到引爆炸药的作用。《洛丽塔》里有个奎尔蒂,而《防守》里,则有那个瓦伦提诺夫,一个冷漠而狡猾的家伙。他把卢仁带走了,然后塞进一个只有象棋的封闭世界里。换句话说,如果说卢仁的家庭制造了卢仁的这一半,那么瓦伦提诺夫则是制造了卢仁的那一半。这两半是分裂的。生活在“幸福婚姻”中的卢仁,则几乎把这两半都丢失了,只剩下一个空壳。他需要借助某些外力来开启那被埋没的两个本来就不完整的世界,童年的,象棋的。他要恢复完整。就像已进入残局的一盘局势紧张的棋局,他必须下出终极的招法。在此之前,“他从头至尾都在看,都在听,琢磨下一步的线索以及这场比赛如何进展下去——比赛并非由他开局,而是由可怕的针对他的力量指挥着。”

中学时的两个老同学意外地出现了,接下来是认识他的阿姨的家乡人……那压着童年的石板被撬动了;然后就是那位瓦伦提诺夫,他又一次出现在卢仁的面前,要把他重新带回到象棋的世界里,试图榨取他余下的能量。此外还有卢仁太太费尽心思计划的像个要彻底战胜卢仁大师的棋局似的长途旅行也在向他招手……于是遥远的童年里的卢仁,还有象棋的世界里的那个天才卢仁,在这些因素的刺激下重新回到了现在的卢仁的空壳里,出乎意料的,他恢复了完整。整个棋局一瞬间明朗起来。他找到了那个终极的招法。这一步下出来,他们所有人都将无法应对,他将获得最终的胜利。确实如此。他得手了。在从家里洗手间的窗口跃身而出的时候,他知道,这次他真的得手了,彻底地,赢了这漫长的危险重重的一盘棋。

要是没有象棋的出现,没有天生的象棋才华,卢仁可能早早地就坍缩为零了。而象棋,则不过是使他从一个极端脆弱的境地里逃到另一个极端脆弱的境地里而已,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临时的壳,跟那个早已破裂的家庭相比,并非更为安稳可靠,但在这里他可以避开现实,可以充分地耗尽自己,可以穷尽“防守”的招法,品尝一次次的胜利……而在现实中,他的处境从没有过本质的改变。当然最稳妥的终极防守招法,最终也是在这里领悟到的,那也是最后的一次逃离。他无法进入日常的现实生活,就像无法从童年记忆的废墟里重建成长过程一样,他能做的,只有离开。这一次,他完全想通了。

那些最深藏的细节似乎都被纳博科夫轻易地把握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编织起来,就像满是看不到的奶酪残渣气味掺杂着灰尘气息的波斯地毯,它的图案繁复而神秘,令人不安,隐匿着莫名的绝望与伤感。对于纳博科夫而言,他仿佛也取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而他的对手,就是他的那些总是试图破解他的“棋局”、突破他的“防守”的读者们,尤其是那些习惯于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事的批评家们。他们眼中的那个病人——卢仁大师,精神崩溃过的人,没被那所谓的“康复计划”所左右,自己找到了解决方式,完成了解脱——他们都被打败了,所有的人。

当然,这点乐趣并不是纳博科夫的主旨所在。说到底,在他眼中,卢仁大师是个真正的天才,也是真正的艺术家。而卢仁的故事,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它是一种生活,是一种可能……它是独特的,超越常规的经历,而所谓的现实世界,也并非唯一真实的世界。作为艺术家,纳博科夫所做的,其实就相当于在告诉你:他捕到了一只奇妙的蝴蝶,然后拿给你看,在你看到之后,他又轻轻地一松手,把它放了。而留下来的,就是眼下这部结构精巧、色彩斑斓,而又隐约着某种奇异气息的作品,它是那么的纯净而又神秘,就像卢仁的眼睛一样。

[1] 本文所使用《防守》中的文字均出自[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防守》,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