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带当风(1 / 1)

这是一处寻常庙宇,吴道子偶一抬头,竟看到一面不同寻常的壁画,画中鬼神像逼真而传神,呼之欲出,形若脱壁。庙中僧侣说:“吴道子恃才傲人,不敢去请。是这位青年画家热情地接受邀请,为敝寺画的。他叫皇甫轸。”

皇甫轸,名不见经传。但这三个字却如雷般让吴道子心惊。画圣有一种不同凡人的敏锐直觉:此人很快就要超过自己了,就要把画圣的美誉夺走了。

几十年来,吴道子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让他昼夜莫名地惴惴不安。

唐玄宗的哥哥宁王,在平康坊一处菩萨寺布施,寺内新起了一座大殿,宁王留下东壁和南壁,请吴道子绘画。吴道子当时业务繁忙,回应晚几天去画。有人向宁王推荐皇甫轸。宁王便请他先画南壁,留下东壁等候吴道子。

当时,吴道子正在赵景公寺里绘壁画,他所画的人物,俨然就要跃出画面,衣带也仿佛在迎风飘动,有强烈的空间感和立体感,这正是他的“吴带当风”绝技。无论是画屋宇梁栋,还是画弯刀挺刃,他从来不用矩尺圆规,只需用手一画,便已足够精准。

他就是这样有本事,似乎无人能超过他。他一直这样心安理得地做了几十年画圣,就在他年且六十,体力渐衰的时候,年轻的皇甫轸以轻捷的姿态直逼他的地位。

吴道子的徒弟匆忙来报:“皇帝偶然兴起,参观菩萨寺。他看见皇甫轸已经开始画了,很高兴。但看见东壁上空无一笔,也不见吴道子,龙颜不悦,临走时留下话来:限定三日完成。”

吴道子听了,说:“我心中有数……”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已经慌了。

他觉得,这,是皇甫轸给他的第一个下马威。以后,他将给自己造成更大的威胁。

吴道子想到这里,他的眼中顿时充满杀机。这使他本来儒雅的面庞变得狰狞可怖。

吴道子当晚坐在寺里,一坛接一坛地饮酒,然后沉入迷梦中……裴旻将军穿着孝服来了,他想请吴道子在洛阳天宫寺画神鬼像数壁,为母亲超度亡灵。

应吴道子之请,裴旻二话不说,立即脱去孝服,恢复平时装束,佩剑上马,走马如飞,然后拔剑挥舞。

生母亡故的悲戚,融入剑舞,呼呼生风,鬼神皆惊。观者数千人,都齐声喝彩。吴道子受到裴旻舞剑英姿的感染,立即挥笔向墙,顷刻工夫,墙壁上幻化出妖魔鬼怪,观者顿觉飒然风起。

慧觉和尚来了,他请吴道子喝酒。吴道子醉意朦胧中为寺院画“行道僧”壁画。可是画至一半,吴道子酒醒,见和尚们正把酒一坛坛往外搬,问是何故,答说这是住持对他的酬谢。

吴道子很不高兴,觉得有辱他的清雅,掷笔而去,“行道僧”差一条腿没有画完,成了“独脚僧”。住持四处求人,要为“独脚僧”续腿,但其他画家来试,都续不上,因为绘画技法难与画圣接近……曾经的现实与虚幻把吴道子折腾了一宿。次日上午,吴道子终于完成了赵景公寺的壁画,转场到菩萨寺。他在东壁前站了多时,却找不到一点儿感觉,竟然一笔也没画出。

而南壁一侧人声喧闹,围观的人还不少。他本想走过去看看,但那股莫名之气,束缚了他的脚步。

正犹豫时,皇甫轸听说画圣到了,已匆匆走来,恭恭敬敬拜倒在地上。眼前的皇甫轸多像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一袭白衣,青葱年少。吴道子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苍老。

是啊,岁月如水流,青山依旧,他已是奔六之人了。他挽留不住青春,便对所负盛名极为珍惜。

而皇甫轸,是他一世血汗换得的荣誉的最大威胁:他年轻,虽出身寒微,但极富绘画天分,又肯下工夫,因此很快就成为新锐画家,超过自己已是指日可待了。

吴道子走过来看皇甫轸画的人物:鼻子眼睛都有生气,长长的衣带似乎束缚不住饱满的生命热情;所有动作都很逼真,势若脱壁,引得众看客纷纷称赞。

那股莫名之气又直冲头顶,望着白衣飘飘的青年那张谦逊的脸,吴道子喘不过气来。

他的脑海中,闪过斐旻将军那把舞得神出鬼没的剑。那把剑倏然在他笔端出现,舞动得水泼不进,风声阵阵。突然,剑停下来,顿了顿,带着一声尖嘨冲向天际,直入云霄。

皇甫轸死了,一个明月夜,死在曲江边,白衣胜雪,碧血如莲,剑客把带血的剑弃在他的身边。

徒弟告诉吴道子这个消息时,他已枯坐两天,不吃不睡。听到这个消息,他睡了两天两夜。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他知道,威胁他“圣”名的最大敌人,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