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茶(1 / 1)

回眸 商怡安 1300 字 2个月前

那时我还小,小得不谙世事。

夏天到来,到垸下的李婶每天吃罢早饭背上一口黑灰灰的铁锅,提着一只笨大的木水桶,桶里放了些用竹子锯制而成的竹勾儿,新的旧的、黑的黄的,竹勾儿上安的是竹柄,竹柄横在竹筒中腰,或是在竹筒子当腰凿出一条横糟,或是在筒子的腰肚上挖两个对穿眼,然后拴一根合适的竹柄,怏怏地出了门,我很是好奇,便扯住母亲的衣襟问:大呀(山里人叫母亲叫大)李婶每天背着锅去做么事哩?母亲一听眉宇间皱起许多细而且密的皱纹,显得悲悲切切的样子,指着那一步步极其艰难地在对面山道上躬身爬行李婶的背影小声说:伢哟,小声嚷哟,叫李婶听了多难过呀,她是去大脚山上给路上烧施茶行善积德,求天上送子娘娘送她一个儿子抱哩。母亲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将我搂进怀里亲了又亲,然后带着甜蜜和满足折回屋里。我呆呆望了那李婶很久很久,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烧施茶天上的送子娘娘真的送她儿子吗?多少年过去,我总没有忘记这事。

那时上学,我每天都要从大脚山翻过,一到夏季便会看见李婶在山腰给路人烧水,还办了一个茶棚。那茶棚建造极其简陋,在路边垦凿出一块平地,四角埋下四根杉杆做棚柱,杉杆上端横绑些木棒子,黄树条,竖置些被剖开的竹片子,一横一竖不繁不乱,显出一个个齐整的方格,算做这茶棚的脊顶,再割些茅草均匀地铺在脊顶上,用些杂木压稳,扯了青藤绑扎一番便大功告成。大都是就地取材,不花金钱。棚下便是一片荫凉之地,棚主人就在棚子里垒上石灶,搬上石凳,摆下竹沟,烧上茶水。不论南来北往,不论乡亲还是陌生路人,只要走进茶棚,棚主人就会热情地为他们端来茶水。那山上茶棚还不只是李婶一家,讲究的人还备有凉扇,让来客歇荫扇汗驱蚊。有的棚主还另砌有炉灶,备上柴火,专供那些远道路人生火做饭,尽情地享用,棚主并不以此向路人索取分文报酬。尽管喝茶,多少不限,只需临走前向棚主道几句吉利言语,棚主便十二分的满足,后来我听大人们说,那叫做烧施茶,大概是带有施舍之意。那时我上学备作午餐的麦粑儿,就常常在半路这些茶棚里一早就去和着茶水咽了下去,中午便守着书本吮指头,课没有上完,心早已飞下山去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对施茶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施茶在我们山区是源远流长的,有人说它始于清朝,有人说是起于末代黄帝登基,也有人说是自有八路军那年兴的,这些是无法考究了。茶棚的主人无偿地给路人提供方便,有人又说他们是用这种默默的行为去感到上帝,这些烧茶的棚主命运不济,或膝下无子,或中午丧偶,或终年泡病。他们在争取菩萨保佑,虔诚地企盼神灵赐福于斯,消灾增福无子得子云云。我留心良久,果然那些烧施茶者总有些不尽如人意之处,或丧偶或少子。我却想这不过是自古而流传的山里人的一种美德,自觉为他人做点好事而已,要说是迷信,我却不信。李婶烧了多年的施茶却不见上帝送给她一丁一女。

不过,李婶本来是有儿子的,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她怀过一孕,施茶烧得更起劲,不料那年山里也兴起了红卫兵,红卫兵喝完她的茶水后踢了她一脚,说她搞迷信,砸破了铁锅,棚也被拨了,石凳子从山上滚到山下,幸亏她是贫农才免了游山批斗,两天后她流产了,再也没有怀上。自那年后,在我家乡的山道上再也看不到施茶棚了,几十里山道,人们默默地去又默默地回,那些挑脚送货,上山砍柴的,南来北往的路人再也没有凉爽的石凳,茶棚可坐,只有随便找了一片树荫,独自扯起衣襟扇汗,常得见他们张着干渴的大嘴,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那俨然是一声声悲愤的叹息。

后来我参军,退役,进城工作,十八个年头逝去,多次回到那肥沃的山野,再也没见过一座茶棚。

想不到今年初夏,我又喝到了那大脚山的施茶,那茶棚建在山顶,是用红砖蓝瓦盖成的,茶棚的主人竟是一个二十才出头的年轻仔。他见我气喘吁吁上得山来,热情地把我迎进他的茶棚,还微微躬身打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坐在一把油漆过的靠椅上,然后飞快地递上一条毛巾,送来满满一杯茶水,玻璃杯还安然躺倒着几片草绿的山茶,清香宜人。我被他的热情所感动,顿觉旅途的疲劳消失在他这种美的举动和热情中。待稍稍息汗,我们便攀谈起来,稍一提话头,他便知道我是占嫂的大儿(我母亲姓占),可我对他却不认识。我们聊了一阵,他的话头很快跑到我工作的城里,我发觉他热衷于打听城里各路生意行情。看来他是不少上城的,我一边品着山茶,一边认真地向他介绍城里情况,当我说到山里农民恶狠的,喜欢在田埂上穿洞的黄鳝,如今是城里人酒席上的珍贵菜肴时,我见他的眼睛异常光亮,脸上生出某种难抑的喜悦和激动,叫我只觉得他十分可笑,心里甚至为他悲哀,山里人啊,究竟是少了些见识,城里人把黄鳝当成珍肴有什么惊奇?临走时我习惯地摸出几个硬币却被拒收了,他说这是施茶不收费,忙活了半天他只落下我几句并不得体的客套话,诸如麻烦,打搅之类,他反倒很是感激。

一到家我忘了先问父母安康,倒问起山顶烧施茶那小伙子来,母亲告诉我说,那哥儿本是李婶的侄儿,如今李婶把他抚为儿子,大号小伍,他辈分高,你还得称他哥哩。接着我又问他怎么烧起施茶来?母亲说他是为了什么信息弄了半天没说出什么头绪,但她告诉我说,去年他在茶棚子听到一个外地进山采药的人说野生麻值钱,一打听顶真的,大脚山的野麻漫山遍岭,过去当柴烧还嫌它没焰火,当草割不肥田哩,经他一联系,那野麻说是纺纱织布的好材料,能合三块多钱一斤哩,一时间全村人都动了起来,个个上山砍野麻,有劳力的人发了麻财。如今谁家有了山货,药材都托他销,要什么物件都让他买,山里个个都说他聪明,夸他灵通哩。听了母亲的话,我足有十秒钟忘掉了呼吸,我沉思了良久,在我们这肥硕但闭塞的山野里也又这么一个知道信息精贵的人,用一杯茶能换得在城里用金钱都不易讨到的真实信息,难怪得到山里人的厚爱。

刚吃罢晚饭,我和母亲都发现远处山冲田垄到处被火把照得通红,山涧人欢狗叫,我们都觉得有些邪门。

第二天夕阳还在西山尖上迸发耀眼的光芒的时候,李婶领着小伍哥来到我家,小伍一进门就抱拳向我施礼,说他听我提供城里黄鳝俏销的信息,夜里他组织了一帮青年仔,在田垄逮到一百多斤,送到城里净赚了二百多块钱。

那天喝了他几杯山茶,他从我口中套走比那几杯茶水价值超出几百几千倍的信息。好一个烧施茶的小伙子,面对这一老一少两代茶棚的主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茶是那样的纯酽,情是那样的深浓,人是那样的善朴。愿故乡的施茶哟,永远充满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