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春(1 / 1)

回眸 商怡安 1768 字 2个月前

鄂东麻城,再往东行六十里,班车绕进**,爬上剪刀山,穿过月形塘,便到了我的故乡。

当班车从六棵松露出头来,旅客们便会看到奇景:一弯碧水酣睡在幽绿的山村上,像紧拥着一座绿色的洲。洲上林荫映照着一簇簇新盖的、被石灰水刷得雪白雪白的房屋,屋顶上袅袅炊烟飘散,如雾、如云、淡蓝、淡蓝。这里是我的家园,生我养我的地方。在远古年代,人们大概是依照这里四面傍水的缘故,给它取了个通俗的名字叫做杨梅河垸。

杨梅河垸,是一个村前有畔,村后有山,村西有林,村南有竹,村中有果,四面环水的富饶的村庄。方圆不过十里地。外人常称它珍珠岛,其实这里不产珍珠,盛产大米、板栗、大豆、鲢鱼、河虾、楠竹,特别是盛产杨梅,这里的杨梅远销国外。杨梅果不仅能吃,还能酿酒,传说当年这里酿出的杨梅酒醉倒过李太白。至今人们还流传着这样的诗句:

造成白玉流霞,

香甜美味堪夸,

开坛隔壁醉三家;

过客停车住马。

洞宾曾留宝剑,

太白档过乌纱,

神仙爱酒不归家?

醉倒在西江月下。

又传说这里就是《三国演义》中所描写的那个望梅止渴的梅园。

下了晚班车,我又乘上吴三公的拉拉渡,向村子里漂去。高山青青,涧水湛蓝。晚霞波红了河水,打鱼雀不时地在平静的水面上啄一下,水面立即扩散开红色的波圈,我好似在仙境中飘然。

起了渡船,谢了吴三公,离开碧水轻拍的岸边,穿过一片柳树。柳树里那半遮半掩着的一幢上是雪白,下用纯蓝各染一半新盖的红瓦屋,就是我的家。我透过婀娜的柳丝儿,望见妈妈正在给门前月季,牡丹浇着水。夕阳映照着她是脸,夕阳映着火一样红的月季,河水**漾,杨柳青青,雪壁瓦房,这时一个多么美丽的农家小院呀,深幽恬静、凉爽、新鲜。妈!我忍不住高声喊着,向妈妈扑过去,妈妈猛地抬起头来,看见我,露出笑容,丢下手中的水壶,伸张着双手朝我奔来。

汪、汪、汪一只豹花狗,随着妈妈的喊叫,摇着尾巴冲到我面前,哎哟,哎哟哟。我被这畜生吓得乱蹦乱跳,心都快飞出来,忙摸出兜里的半块剩饼,朝狗头上猛砸过去。小花,你瞎了眼,姐姐回来你也咬。妹妹慌乱中把我和狗柔说到一起了。我又叫了声妹妹。那狗叼着我砸它的武器,望了我一眼,摇头摆尾地走开了。妈妈被这场小闹剧弄得笑不拢嘴。这几年妈妈特别爱笑,看到杨梅开花也笑,看到嫩柳抽芽也笑。啊,笑吧妈妈,这里的杨梅、板栗不再是支援世界革命的产物,这里的大米不再是贡献给长年累月在外移山填海、造大寨田的民工们共产粮,贫困与饥饿再也威胁不住这里的人们,妈妈怎能不放声大笑呢?

我家房屋很宽敞,人口不多,父亲长年在外,我六年前参军,后又考进了文工团,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常驻。地杰人灵,在我们杨梅河垸,小伙子个个精明,姑娘们个个水灵,老人们常说,我们这座绿洲,是天上落下的一颗星星,土地滋润,河水养人。

咣当,当咚听,我家响起了录音机,正放着欢乐的舞曲。妈妈说:现在在我们杨梅河垸,家家都有录音机,大部分是杨梅酒换回的。更有趣的是:妈妈一只手挥着说着话,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摸出一根长长的卷烟挟起来。在我们这里,妇女们有吸烟的习惯,前些年妇女们只能吸男人的剩烟蒂,夫妻们为半支烟打架、吵骂的事时有发生,现在解放了,妈妈说,男女平等啦,他一包,她一包听那口气,仿佛爸爸在场也会照说不怕。要我说女人吸烟总不是好事。少不了要受到责备,可不是,那一年,爸爸指着妈妈手中的旱烟杆就龇了牙:一分菜地半分烟,女不女,男不男,成何体统!妈妈你不是顺着梯子爬杆,使着眼色讨好,不吸,不吸啦,吸不起啦,直叫嘛?

妹妹双手托着盘子,大概是踏着舞步,轻盈盈地来到我面前,姐姐,您请吃面条。说着一碗韭花荷包蛋面条,喷着腊肉香气,抵在我的面前,行了一个进贡的礼节。我端起碗来,看看妹妹那乐劲儿,嗔了她一句,真神气。心里却说,你这一套还不是外国电影里学来的?神气个屁。神气么?妹妹那眼神,那嘴角带着一丝揶揄,面向着我,双脚往后退去,似乎又显得更神气似的,进厨房门时突地昂起头来,哪能与城里比。坏妹妹,顿时,我像挨了一鞭,我明白了,她做的这些动作,全都赋予了含义,在我们山里,常把羡慕城市说作是崇洋媚外,原来,我在她心目中也是一个洋人哩。妹妹是在噎我啊;三年前,我第一次从部队探家回家,家里大人张罗着给我定亲,说的是村里林四叔的大儿——林子。并议下男嫁女家。当时虽然三中全会已经开过,我总感觉我们杨梅河垸不是出金出财的地方,农民们只不过能混个温饱而已。我们这里常把在外地工作的闺女称作凤凰。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是只金凤凰,既然飞出了穷山窝,就不能再飞回来。我委婉地拒绝了这桩亲事。那天夜晚,我和妹妹共在一张宽阔的**分两头睡觉,睡着、睡着,她突然钻到我这边来,捅着我的肩头,悄声问,你哪点看不上林子哥?我懒得理。她又问,你找好了,是大城市的?我翻了个身,给她一个瘦脊背看,她还说,山里的花,山里开,山里的凤凰爱山寨。哪能与城里比!我有些不耐烦了,有口无心地回答了这一句,再也没有听见妹妹吱声了。她轻轻钻到床那头去了,一夜晚脚趾头都没动一下!想不到她还记住了这句话,我当时真想不出,我们杨梅河垸竟能有如今这般富有,这几年来,村里办起了酒厂,编织厂,竹木加工厂,农民也会办企业。

咚,我一边想,一边吃着,分了神,妈妈给我煮的荷包蛋掉在地上,小花又冲了上来,我有些后悔了,这里的鸡蛋一个才值九分钱,可在城市一个鸡蛋卖一毛五分哩。

夜里,我们杨梅河垸是块不夜天,去年村里建起了水电站,各家各户院子里的灯都亮起来,渡口、梅园、果园、村头、学校、枣林,到处是雪白的电灯,到处笑语喧天。园林;在这样的夜里枝叶显得格外清脆娇滴,人们在这样的夜里看瓜果,乘凉,谈天格外欢心。园林是幽静的,这里有七爹、六奶、四婆婆一帮老年人,这里是老人们的圣地。年轻人呢?啊,看,他们汇集在竹林旁;坐在宽敞的农家院,正在享受电视给他们带来的欢乐,夜风吹走了一天的劳累,歌儿让每个人露出了笑颜。这里有三婶、五嫂、柳二叔,这里大多是中年叔嫂,是他们的圣地。回到仅别三年故乡,我对这里的变化简直摸不住门道了,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呢?我差点问出声来。

看!那不是吗,年轻人在河里,微风缠绕着树梢,电霞泄在河面,河面在微风中生辉。数十叶小舟在水上穿来飞去,穿着五颜六色裙子的姑娘,一边摇橹一边嬉笑,村里小伙子们穿起各种颜色的背心,游泳裤,摇着双桨追逐,像一只只蜜蜂绕着花儿飞。这是多美的夏夜呀,我从来没有见过像这样的自然湖,没有欣赏过这样的夜里公园,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走进了陶渊明所描写的世外桃源。

不,这不是世外桃源,我亲眼看见妹妹在水上飞,后面是哪家的小伙子在拼命地追赶,近了,追上了,哎呀,妹妹朝他洒去一捧水,好乖的妹哟,晓得给我冲冲汗。那是哪家的小伙子,冲着妹妹笑得那样响,笑得那样甜。

我沉浸在这一片欢乐的世界,陶醉在这不夜的河边。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除了体格健美,脸膛红,憨厚朴实外,哪一点不如城里青年们美呢,只不过比他们少了两撮鸠山式的令人作呕的胡须。不像她们描眉打扮那样娇柔做作不自然。我正看得入心,想着入迷,忽然,身后扑来一股强烈的男子们特有的气息,回头一看,是他;是林四叔的儿子。他已经站在柳梢拂面的路上,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见到我,他那英俊的脸上有些尴尬,有些腼腆,是那样的惶惑不安。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呢?我知道那事都怪我不好,三年前,想到此见到他,我差点失去了姑娘应有的矜持:不,我想错了,原来他身后跟着一个俊俏的姑娘,穿着绿色衣裙,好一头瀑布倾泄的黑发。我不认识她,但我的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我明白了什么呢?

这时妹妹**着轻舟来到河边,一把将俏丽的姑娘拉到舟上,一点竹篙,小舟像一支脱弦的响箭,向河心犁去,犁开两道雪白的浪花。我见妹妹冲着那姑娘笑了笑,又望着岸上的林子,唱起了采莲歌:

碧水深处莲花开,

要采莲花下水来;

哥哥哟!

岸上花儿不能采;

莫叫妹子冷了台,

妹子本是城中花哟,

不崇洋,不媚外

为了哥才进山来。

我听了妹妹的歌,顿时脸上像火烧,心里如草燎,恨不得臭骂她一通。可她们驾着舟走远了,林子朝我笑了笑,跳进拴在岸边的一只舟里,拿了根蒿子,解开拴绳。我正想往下跳,可林子一点篙,小舟就离开了河岸,弄得我僵持了,只好问一声,那妹子是哪个城的?罗田县城。他答得十分随和爽快。

如今城里的姑娘往山里跑,当初我呢?山里凤凰嫌山贫。如今,当初,当初,如今,把我折磨得几乎无地自容。半天缕不清个头绪来。山里花,山里开,山里凤凰爱山寨,此时此刻,妹妹的话在我脑海里萦回,羞愧中我也驾上了小舟,我也要到故乡这火热的地方去采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