疚(1 / 1)

回眸 商怡安 2572 字 2个月前

寒冬的一个早晨,天色灰暗,断头风呜哇呜哇呼叫,树枝噼噼啪啪地作响。冰雪球伴着鹅毛大雪把大地染得皑白。

鲍伙良独身走在N城一条狭窄的小巷里,下身穿着一条缀着补丁的军裤,缀在半旧军装上衣上的那军帽、领章、帽徽依旧鲜红,但他已经不是军人了。昨天,当他领取红彤彤的退伍证,向领导打过了招呼,请过了假,今天,天不大亮就起床,从这N城城郊(部队驻在城郊)赶到城中,又钻进这条巷里。

这条巷他有两个亲人,一个是自己的妻子凤珍,一个是半年前认识的亲戚鲍哥。凤珍住在巷东一家便民小旅店,鲍哥住在巷西N城第七号民众旅社。由于老兵退伍涉及到自己,事务缠绕,他已经三天没来过街巷里,刚才,当他走进巷东旅店凤珍住处拍门叫妻时,开门的竟是妻子同房女伴。只见那女人一阵惊愕,继而又平静地说:怎么,凤珍没上部队?她已经一夜不在店里歇了。

什么?大姐她,她不在这歇夜了。

鲍伙良听到这里,忽然觉得眼里飞出黑花来,心肝像掉进滚烫的油锅,难道她?难道鲍哥。娘的!他不敢多想了,踉踉跄跄,离开小店,东踹一脚西踹一脚地朝巷东跌去,无数说不清的可怕的可恨的念头袭上心来。

热米酒,热米酒,雪天喝热酒,暖身又饱肚,不喝热米酒,前面路难走啰。这条巷子东头,是一片自由市场,做买卖的人的天地,人声鼎沸。

同志,请来碗热米酒吧?一个掌柜的捧着一碗大气飘飘、香沁人心的米酒递到鲍伙良面前,又唱了一遍他那卖酒歌,滑腔大调,硬是唱得叫人垂涎咽沫。可此时的鲍伙良哟,哪有心思喝酒?不识时务的卖酒人只讨来他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鲍伙良,是南方某山里佬,家中的长子,部队里超期服役的老战士。中等身材,虎虎实实;且沉默寡言。面带几分憨态,和蔼可爱,但人称他是猪八戒喝锈水,心里百倍亮堂。可近些时有人说他变得活跃了,不说不见奇,说破倒是人有些感觉。的确,他干工作较以前蔫拖了,而且善于算经济账了。就说同他一块入伍的同班战士小马吧?那次小马收到一封家信,说是家里分得的责任地种天麻卖了七百元,粮食也人平均过千斤,流露要小马早点脱掉国防服,当农民的思想,此类信在连队不说很多,着实不少。别人帐在心里装,鲍伙良帐从口里出——当兵一年只有百十元钱,在农村里是个大力士,种上二亩田,按南方水稻计算,一年可收两季,一季打两千斤,全年四千斤稻谷,不算国家加价就能卖上上千元。闲时还能跑上几趟副业,如果种果药杂经济作物,一年七、八千元是不在话下,现在又准许东街买来,西街卖,如果加上这项,嗨!一年硬是能进个万儿几千的。这事,被连里知道,鲍伙良挨过批评,指导员问他是不是想解甲不干了。这些天他也收到一封家信。说他们村是县上林木重点,按中央文件因地制宜可以不必包产分田到户。一急他三夜没睡觉;大锅饭,出工没黑没时,干活没紧没慢,掀开锅盖清汤粥,上山砍一挑柴火要爬五里路,最难渡的春荒,青黄不接,缺油断粮,他想到这些,仿佛饿倒在地,是隔壁在他小时候曾给过他奶汁救过命的三婶,又送给他一碗面汤来救活,鲍伙良找到指导员作了一场深刻的检讨。

从此之后,鲍伙良又变得沉默了,沉默中战士们又悄悄议论他许多节约的故事。

在连队,鲍伙良数得第一流省俭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吃零食。每月津贴费除买日常用品外,其余一个子不留地存入银行。就是对肥皂,牙膏之类消费品,他也用得极省,别人一条牙膏使两月,他的至少三月或者半年,这里面除了他手头省外,还有一个人说人不知的奥秘。细心的人才会注意到,连队洗漱间,被人用掉的牙膏皮很快就会失踪,这是被鲍伙良拾去了,一来拾破烂,二来每块牙膏皮少说他要从中再挤出够两三早用的膏汁来,怎么挤?自然有方。一般人用牙膏大都挤扁就丢去,那喷膏嘴下下圆铝盖内往往难以挤尽,大有利可图,只要咬扁铝盖,又会冒出白乳膏来,他会乐陶陶地漱刷几个早晨。当然,当他拾到牙膏皮另派用场时,是很少有人知道的。连队树节约标兵,他次次是典型,长期坚持拾牙膏皮的事儿,团里还表扬过哩,在这方面无人不敬。但他拾破烂换得的三、五角不起眼的钱,又一分不漏地入了私囊。用他的话说,领导上不稀罕,自己也不图那名。贪财,一分钱能买个花媳妇哩,什么思想?听,战士们对他这一做法有了议论。鲍伙良也知道:但他把拾破烂卖得的一元多前交给排长,排长让人买成水果糖没进连队就被人抢个精光。由于经不住冷言冷语的讽刺,他曾有段时间不再拾牙膏皮了,亲眼见洗漱间四块空牙膏皮甩起,就是没人拾起交送连队或卖钱上交,最终被扫进垃圾,让他扒了好半天才没被埋掉。这事使他悟出了道理:自己不愿干,也不希望别人干,别人干了就是图名图利,人心难渡啊。他自励着,要坚持下去,自己就是一个山里人,怕丢人现眼,一旦回到那夹皮沟式的故乡,又有谁知道自己曾做过一些什么?何况部分领导还是支持的呢?勤俭节约是中国传统的美德啊。前些时,曾有几个伙伴相随,随着时间推移,伙伴得到连首长几次表扬,也自动淘汰了,现在只有他矢志不渝。开始,他有些孤独,脸上火辣辣的,时间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鲍伙良在N城这条狭窄的小巷里继续向东奔着。呜哇呜哇断头风继续将雪花吹向街道。做买卖人的吆喝声被展进风浪,扬向远方,他的脸好像一下子变瘦了,粗了,灰暗了,那面颊上青春的红晕,眼睛里的锐利的波光,好像被刚才那位大姐的话深深地埋藏起来,眉头紧凑着堆在额上。

半年前,故乡林区遭到特大火灾,百万亩山林,化为灰烬,山秃了,村前溪水夜夜唱着凄凉的歌,人们靠着国家救济生活,在林区凿山植树,重建家园的号召下拼命地劳作,靠哺乳的小鸟哟,并不感觉快乐,可喜的是这次探家,他出人意料地娶上了媳妇。是邻村马寡妇的大闺女,这马媳妇十年前就失去丈夫,自己已十年九病,身边只有两个闺女,大妮凤珍才十九岁。就在鲍伙良回家的第二天,马寡妇吐血,面色如土,乡邻们互相哀告:

马寡妇这回怕是要赴阴曹。

可怜撇下两个闺女。

好些慈娘善母说着说着就流出泪来。如今这境况姊妹们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有同情却无能相互帮助啊!谁不为一进医院五十元挂号费颤抖?就在这时,鲍伙良听说这事毫不犹豫地给马家送去了一百元钱,护送马寡妇住进医院。顷刻,这消息像生出翅膀很快传遍了整个夹皮沟。鲍伙良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的赞扬。可谁也没有想到赞扬声中又生意外。马寡妇只在医院里住满五天就离院了,回家后竟亲自托人上鲍家提亲。十九岁的凤珍能织会绣,心地好,纯净得像晴空间的明月,性情也好,温柔娴静,说话低声细气,那秀气而含羞的圆脸上,像是半掩在云里的月亮,当初她和鲍伙良见面时,两人都默默应承了。鲍伙良的婚礼像很多战友举行婚礼一样,是在途中进行的,归队前办理登记手续,在乡里张罗着去部队结婚。然而,到了部队只需向老乡战士们递上一支烟,丢上两颗糖,尔后说一声婚礼已在乡下举行过,既不闹房,又经济,实在有说不完的妙处。他俩的第一次知心话是在离家的当晚县城旅社说的,春风吹拂着窗外抽芽的嫩柳,灿烂的星汉环拱着十五的圆月。他们坐在床沿上互相凝视了好久,好久,电灯照在他们脸上是那样有光泽。

阿哥,你还记得么,小时候,我摘南瓜掉进河里,是你抱我上岸的。

突然,凤珍偏头看看鲍伙良,说出这些话来,那嫩闪闪的脸上放着羞涩的光彩。鲍伙良只是清淡一笑,挪了挪身子,撇开她的话意:凤妹,你怎么看上我?他仍用家乡小伙子对姑娘的称呼,摸了摸下巴上几根被剪过又长出多长的粗野胡子又说:我比你大五岁,看起多老相呀?

你是诚实人,大嫂们都说你诚实,跟你没错。

凤珍说着,直愣愣地望了他一眼,又深埋下头来,为自己直爽、口快而害羞。

鲍伙良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可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抑不住猛地朝凤妹身边挪了一下身子,他俩就流下了幸福的泪。

在这半个月蜜月中,凤妹在无意中告诉鲍伙良在她姥姥家有一个叫小伍的战士,托熟人把妻子安排在外地做临工,一年挣了几千元,部队还不知道消息,使他动了隐测之心。

尝过大锅饭苦楚的人都知道庄户人家的紧巴日子,这紧巴日子刚刚告别,一场大火又给深山老林带来了无尽的灾难。鲍伙良听妻子说到那小伍,忽然想起来不久前在这N城里结认的亲戚鲍哥来。

那时他在N城第八小学担任校外辅导员。有一次勤工俭学挣回三元钱,小朋友要求绣一面小锦旗,他受托来到这条巷子西头一家铺子绣字绣花边儿。这是外来个体手工业者开的铺子,主人姓鲍,据说他在苏州一家刺绣社待过,是科班出身,后来不知何故来到这里找钱了,一见鲍伙良走来,待人热情,脸上成天挂笑。生意招得特好,一见鲍伙良走来,连打了两声哈哈。不一支烟功夫,两人谈得合心合口,十分投机,绣字还只收两毛线钱。谈吐中,当对方知道鲍伙良与他同姓而且同是南方人时,便立即搭成了亲戚,以后他们有了些来往,按南方礼节,鲍伙良年纪小,便呼大鲍为哥了。

他曾为答复鲍哥的要求,慷慨地将自己新军裤换成一件烂军裤,半旧的军用胶鞋换成只剩黑胶鞋底子鞋。人难道忘情负义么?过去帮过鲍哥,鲍哥就不会帮自己么?况且凤妹也学有刺绣这一手艺,撑得门面。

鲍伙良不知是什么神在差使,夜里做起了美梦,他梦见妻子在刺绣铺子挣钱了,一月挣钱比那小伍家一年还多,岳母又有钱吃上了药,脸上皱褶舒展了许多,她沾着口水数着女儿挣来的票子,心里像喝了蜜汁。

凤妹,你别回去,我给你找,找好了旅店,到时,我送你去绣花。有一天夜里,鲍伙良终于在梦里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他真的找了鲍哥,当他把心里话吐露出来,鲍哥满面笑容,爽快地答应了,并达成君子协定:从现在起干到年下,只半年时间,包挣三千元,如果针走得均,手巧图新,顾客喜欢,生意俏,五千都能挣,工资待年底总付。

于是,凤妹在连队没住满婚期,鲍伙良就将她送走。像中国千千万万善良温顺的农村妇女一样,凤妹既嫁给了鲍伙良,这一辈子就由他去安排了。就这样,他把她安排在这条巷东一家便民旅店,和另一位乡下来城挣钱的妇女租住一个房间,白天各干各的活路,夜晚吃住在一起。

一切如愿以偿,凤妹的刺绣技艺精湛,无论从走针的细密,还是图案样式,都不在进过科班造就的鲍哥之下。鲍哥不仅对徒弟满意,暗地里还常研究起凤妹的活计,瞟着干起来,并不断在鲍伙良面前夸赞这位好弟媳妇的聪明才智,自此有了她,这个铺子生意更加兴隆,他答应年下付给鲍弟这个数——他把攥着的拳头猛一松,五个指头倏然在鲍伙良目下。

年终临近了,部队一年一度送老迎新工作开始了,组织上决定让鲍伙良退伍。三天前,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也告诉鲍哥,一阵说笑过后,鲍哥主动提出付款让弟弟、弟媳还乡,并指定今天结算,可是。

雪越下越大,断头风一阵更紧一阵。鲍伙良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没命地向这条狭窄的小巷东头奔去。到了大众旅社,急切地向服务员打听鲍哥,当服务员抱歉地告诉他;那人昨晚已经离店时,啊!多么不可捉摸。他箭一般冲出了旅社,朝那刺绣铺子跌撞而去,现在全部希望就寄托在那小铺里了。

可惜到了铺子,鲍伙良再也没有看见鲍哥那挂笑的脸,再也听不到妻子温甜的招呼声了。这里像被打劫过,柜台上聚积着厚厚一层冰雪,壁上被风撕破的画又被风摇出嘶嘶哇哇的响声,凄凄切切,小巷里忽而有人穿街而过,倏然逝去。忽而又听有人摔跌声、呻吟声。

雪,鹅毛大雪伴着旋风疯狂地下起,地上被蒙得洁白。

鲍伙良停在这萧条的铺子里,神情呆滞,面容憔悴。他如同走进岩边当他惊醒时已经一脚踏空,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不知所云。

他悔恨,悔恨而又说不出根源。难道是家乡那把火熬不住那苦头?难道是受小伍的感染?难道是真的被金钱迷住了心窍?难道是恩爱夫妻不舍分离?他说不清。仰脸望苍天,只有狂风席卷雪花舔着他的泪眼,冰着他的面颊。说不清悔恨的根源,而悔恨又像烈火,烧得他到了近似发狂的地步,他似乎什么也不知道了,身上落满洁白的雪花,牙,将下嘴唇咬破,流出一道道殷红的血。

阿哥!

就在近似忘记自身存在的时刻,怔怔呆着的鲍伙良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呼唤他,声音颤抖、低沉,多么熟悉啊,可在此时又有一阵陌生,他蓦地抬起头来,眼前豁然一亮,似乎有了希望。是凤珍的声音,她正向他扑过来。

自那天鲍伙良说明退伍后,凤妹就再也没招揽生意了,一连两天做着零活,准备告别N城回乡。昨天收工,她突然发现鲍哥收拾铺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干净,而且动作显得慌乱,同她谈话时也没有往日自然,像一个小偷。这些举动不得不引起凤妹的警惕,吃完晚饭,她不放下地到大众旅店查了一下,鲍哥果然起了歹意,逃之夭夭。他手里攥着凤珍半年的血汗钱啊,她神经似的追了出去,这一夜,她跑了N城所有码头、车站,始终没有看见那挂着笑脸的亲戚——鲍哥。

凤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向鲍伙良扑过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都伤心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