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太清楚了,17号地震,地震发生的时候我还在操作台上,有震感。”
谈启生开口,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
“我们刚紧急叫停实验,叶城那边电话就打过来了,说坎儿城观测站附近的通讯信号已经断了,春熙她们都在里面,救援已经去了,叫我别急。我挂了电话,开始等。发生这种紧急情况,我反而不能走,我得坐镇防着突发情况。那时候我还没觉得怕。观测站在山上,研究所防震等级也高,最多是在里面困几天,不会出什么意外。”
方教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谈忻已经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到窗边。
谢栗站在门口,只能看见谈恪低着头的侧脸。从额头到鼻根,半边脸都被窗帘的阴影遮住,唇角拉得笔直,像蓄势待发的箭。
“又过了三天,我才终于得到消息,别的人都没事,但是春熙和另一个同事下山收设备去后,一直没有回去。他们怀疑是遇上了什么意外,正在组织搜救。他们话里暗示我,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谈启生下意识地用他的拇指转着无名指根的什么东西,谢栗这才注意到那是一枚戒指。因为戴得年头太久,手指关节变形,早已取不下来,只能指根附近轻微挪动。那戒指像从没有清洗过,乌得几乎看不出银的本色。
“那个时候我还觉得她一定是还在哪里等着,不会有问题的。灾区封锁了,我找了我以前的老领导,请他替我递递话,安排一下。刚好20号有一批车从叶城出发去送物资。所里的小伙子连夜把我送到县里,好让我能跟着他们的车一块去灾区。”
谈启生的语气愈发平直起来,像心电图上的那条直线,平得让人心惊肉跳:“20号晚上我们到了坎儿城,我见到了观测站的站长,听了整个事情的经过。然后就是等。中间你妹妹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听说了,打电话一定要来,我拦不住,也没心思拦。22号上午,你妹妹来了。大概是春熙心疼孩子,不忍心让孩子也为她煎熬,到了下午,他们就找到了人。”
窗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谢栗循着声音抬头看去,是谈忻隔着窗帘趴在玻璃上无声地哭着。
她抖得太厉害,以至于整个帘子架都跟着悉悉索索地抖了起来。
她压抑着声音的沉默哭泣反而令人更加揪心起来。
谈启生好像只是普通的一阵风吹过一般,只看了一眼,又转过头来继续讲:“春熙被找到的时候坎儿城正热着,地震完更热。他们说是被山上滚下来的碎石破木砸了,一块出去的两个人都没了。你妹妹进去看了一眼,出来吐了半个小时。”
谈启生这时才抬起头,去看面前的儿子,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就是专门说给他听的一样:“我在门口,已经闻到了味道。你长这么大,只参加过你爷爷奶奶的葬礼,没有见过意外事故去世的人吧?”
没有安详的面目,甚至连辨别也成了负担。要在面目全非之间寻找曾经熟悉的特征,对着支离破碎的骨肉甚至会生出一种恍惚的感觉——这还是自己曾经深深爱着的那个人吗?
谈启生摇着头,说:“爸爸可以发誓,我从来都没有过要用这种事来惩罚你退学的念头。一开始没有告诉你,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要崩溃了。后来我想得让她体面地走,不能再让另一个孩子,还有她的同事们,也看到她这副样子。我的老领导在叶城帮我找到一个专门做殡葬美容的人来,我们付了高价,只求他能尽心尽力地去做。本来还想再等等,但你小姑来了,说不能等,一定要立刻把你叫回来。”
这一截谈恪不知道,连方教授也不清楚。她脸上遮掩不住的惊讶:“你为什么不解释给他听?”
谈启生看看她又看看谈恪:“我怎么解释?他一回来见到我就像见到了仇人,春熙刚刚没了,我有什么心思管这个王八蛋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方教授仍旧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年,你总能找个机会告诉他吧?你为什么就让他这么误会?”
一直平静的谈启生突然激动起来,语气里也夹着不易见的委屈:“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这样想我这个当父亲的?我怎么知道他会把我想得这么恶毒?那他问过我吗?”
方教授无言以对。
谢栗听过起初只觉得荒唐,是到了极点的荒唐。可紧接着他又觉得悲哀起来,莫大的悲哀于争吵声中在他心底里重重发酵。
谈忻的哭泣从无声转向抽噎,最后终于在父亲和姑姑的争吵中爆发出来,她转身朝谈启生哭着吼出来:“那你什么时候给过哥哥好脸?!你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都闭嘴了。
一直沉默站着的谈恪,像一尊突然活了过来的石像,浑身僵直,双臂贴着身侧,膝盖连弯都不打,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方教授甚至没来得及拦住他。
谢栗直到门被摔上才反应过来,拔脚冲出去追他。
医院里正是忙的时候,护士推着小推车匆匆来去,病人家属追在医生后面问个不停。谢栗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背影,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游荡,在所有有奔头的人中间,显得格外孤独。
谢栗追上去:“谈恪……”
谈恪好似已经将自己与外界隔离了起来,对他的呼唤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儿往前走。
走廊不长,不过十几米,转瞬间便走到尽头。
谈恪脚下一拐,推门进了消防通道。
他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不停地走,不想停下来,也不敢停下来,仿佛只要他脚下不停,就不用再面对,不用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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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身后谢栗的呼唤,模糊遥远,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在这一刻极力想要逃避的那个世界。他双脚不停,楼层越来越高,从消防通道安全门传进楼梯间的嘈杂渐渐消失了。他恍惚间几乎要跨进另一个世界,只有他的喘息和心跳。
直到谢栗一声惊叫从他身后传来。
谈恪登时回神,蓦然停下脚步回头,谢栗正跪在楼梯的最高一级上,脸色潮红,喘着气抬头看他。
谢栗追他追得急,体力又不如他好,脚下一乱就被楼梯绊倒了。
谈恪这才忽地清醒了起来。
消防通道门外的嘈杂,接连涌入。
谢栗慢慢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又在裤子上蹭了蹭,最后才去抓谈恪的手:“你别跑了好不好?”
谈恪定定地看了谢栗一会,也觉得自己拔腿就跑的行为极其可笑。
他跑什么呢。是不能接受其实父亲不如他所料的恶毒,还是不能接受他竟然把自己的父亲猜想得那么恶毒?
谢栗攥紧谈恪的手,怕人再次跑掉。他凑近了对方,转而伸手去抱他:“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只是误会,这不是明明应该是好事吗”
谈恪不说话,是啊,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难过呢?
他在听完谈启生那些话的瞬间,下意识的想法居然是质疑真实性。他宁可相信谈启生是骗他,也不愿意相信父亲的隐瞒是出于沟通失败和一厢情愿的保护。
那么他这些年的怨恨,算什么呢?
谈恪站得笔直,好像这具石像刚刚活过来又重新陷入了巫婆的诅咒中。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差劲?”他推了推谢栗,发现小男生抱得死紧,只好任由他抱着。
谢栗埋在他肩上使劲摇了摇头:“我不觉得你差劲,但我觉得你和你爸爸都很可怜。”
别人听见这种话可能会生气。但谈恪知道谢栗多半不是那个意思,而他现在只想听人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于是他问谢栗:“为什么?”
谢栗一只手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背,哄一个婴儿那样,语气轻柔,含着怜悯。
“你们总是不说,谁也不说。你觉得你爸爸对你妈妈很无情,但实际上他默默做了很多事情,只是没有用你期待的方式。他不告诉你,于是你就不知道。你埋怨他,你觉得他不爱你们。如果你说出这些疑问,其实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答案。可为什么不说呢?喜欢也不说,不喜欢也不说,不敢说还是不会说?这不可怜吗?”
谈恪一时间没有作声。他莫名其妙地在这种时候走起神。
谢栗看起来并不是很勇敢坚强的类型,但实际上远比他周围的大多数人要有勇气的多,不仅仅是敢于追求,还能摒除骄傲和低下头去示弱。
他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谢栗这种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明明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明明还没事爱掉两滴金豆子,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这么勇敢。
谈恪生平第一次,对着另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感觉,感觉眼前这个人是可靠的,甚至是他可以求助的对象。
“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他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谈忻终于收了眼泪准备出去找人的时候,谢栗牵着谈恪回来了。
方教授看看这两个人,谢栗的眼睛翻红,好像谈恪的也发红。
谈启生太累了,疲惫地靠在病床头朝谈恪挥挥手,却看也不看他:“你走吧。我算终于知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父亲了。你既然恨我,那从今往后也不用来见——”
“——爸,对不起。”
谈恪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我确实恨你,因为你总不在家,因为你曾经明明有机会调回来你也拒绝了。”
谈恪盯着谈启生身下的那床薄毯,忽然想起来那还是他以前用过的。外头那层罩,还是他妈缝的。
“因为我妈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受过很多委屈和辛苦,因为你对我从来都只有指责,因为谈忻每回考试放榜成绩不好,都哭着说怕你知道。”
年过三十的男人,还要对着自己的父亲把这么多埋怨的话说出口,实在太不像样子。他本应该闭嘴,将这些都埋在心里,做一个沉默顺从的儿子。但谢栗在楼梯间里说,为什么不把那些委屈都说出来呢?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因为你一直逼着我学物理,从来没考虑过我是不是喜欢,因为我妈收到调职申请的那天抱着申请书在卧室里哭,因为我以为自己差一点就见不到妈的最后一面。”
他在这里顿住了,因为接下来的那句话太重,他要积攒够足够的力气,才能用清晰的声音将那句话说出来——
“因为你从没有认可过我,无论我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谈启生回过头来,那眼神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
谈恪说完了。
他轻轻地呼吸,他不敢期待回应。
反正总不会更坏了。
但他静静站了一会,始终没有等来谈启生说哪怕一个字。
就这样吧,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我不该——”
“我没想到——”
父子两在沉默后同时张口,又在话语的碰撞间齐齐闭嘴。
那点促使他们开口的勇气来得不易,眼看又要消磨在空气中。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是一个差劲的父亲。”
可谈启生还是开了口,因为做爸爸的总要比孩子多一点勇气才行。
“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但听你这样说,我又确实是很差劲。我第一次当父亲,看来是当得不好,非常不好。”
他看看谈恪,又看看提着包的谈忻,“我脾气急,一心想让你们成才,以前对你们太严厉,总觉得你们长大会理解。工作特殊不能在家,委屈你们,也委屈你们妈妈了。我以为等到退休了,等到你们长大了,也总有机会,还有时间,”他捂着嘴又咳嗽一声,“但事实证明这是我错了。春熙走了,我也活不了太久了。我这个父亲做的不好,让你对我产生如斯误解,这也是我的错,但也只能这样了。”
他话语有种认了命的平静,好像已经接纳了妻离子散的临终。
他话里的预示让谈忻再次红了眼睛。她把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扔,扑到谈启生的膝头:“爸爸,你还有时间啊。你不替妈妈多看看我们吗?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美国看病啊!”
谈启生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
谈恪嘴唇翕动着:“你去美国看病,我就原谅你。”
他终于发现,原来一直怨恨着父亲的自己,其实才是最接受不了父亲寿命将尽的那个人。
他又说一遍:“你去美国看病,然后回来把你该尽的责任尽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我写的最难过的片段之一了。写写删删,写完发现满桌子餐巾纸_(:з」∠)_
明天开始甜了。我们小栗要带着爷爷(不是)去上学了。
方显:其实多简单的事啊,来跟我学——爸,你最近都没关心我,你还爱我吗?
方爸:爱爱爱。给我带包烟回来。回来的时候躲着点门口的狗,那狗会闻香烟味。万一被你妈抓住了,千万别说是我让你带的,就说是你自己抽。爸最爱你了。
方显:……可全家都知道我不抽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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