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奥尔特星云 四(1 / 1)

方显没想到沈之川叫他进来教英语,竟然是教一个博士生。

他很吃惊,谢栗也非常不自在。

他拿着谢栗那篇稿子一通念,标准伦敦腔。

谢栗听完,自惭形秽,轮到他自己开口,连一句都念不下去了。

方显脸上不显,心里愈发疑惑,这低仿口语是怎么考上兰大博士的?

谈恪正裹着浴衣和人谈事,口袋里的手机一阵一阵地响,没个消停。

他与人说声抱歉,拿出手机,连着蹦出好几条信息。

【方显:我在我老婆家里捉到了你的老婆。】

【方显:我老婆让我教你老婆英语。我知会你一声。】

【方显:我说你老婆好歹也是兰大的博士生,这口语怎么跟拼多多上砍出来的一样?】

谈恪莫名其妙,发个问号过去,收起手机,迎上对面的人:“你接着说。”

他对面坐着宋易的哥哥。

私募基金协会请了证监还有经协的人,又拉上一众私募合伙人作陪,在天华山上的温泉山庄里群魔乱舞。

宋易的父兄都是研究货币政策的,也在受邀之列。

“现在政策方向就是这样,你心里也有数。国家的本意是整顿市场,而不是赶尽杀绝,毕竟还指望你们把市场流动做起来。”宋易的哥哥点起烟,换了话题,“对了,我听说宋易这两天又去找你了?本来他今天还想跟着来,我爸没同意。”

谈恪父母也是学者,两家认识多年。

谈恪提起这个名字都烦,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他不喜欢女孩儿,你家老爷子知道吗?”

宋易的哥哥摇头:“老爷子不傻,不戳破而已,当他是年轻人爱玩。家里已经开始给他安排相亲了。”他冲谈恪苦笑,“烦请你再忍忍,等他结婚就好了。”

谈恪不置可否,也不接话。

谈恪拎着西装外套从山庄里出来的时候,正赶上一群人拿山庄里的女服务员取乐。

一群男人攥着把红彤彤的钞票,怂恿两个年轻的服务员学小狗打架。

金融街上形形色色的合伙人操盘手,副董执行董,高级副总常务副总,监事董事监理,门口签到处堆满了山似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搁一块能玩盘消消乐。可这帮人脱了那身精英的蛇蜕,和大街上盯着姑娘裙底看的流氓无赖也没什么区别。

从大洋这岸到那岸,这群掮客的爱好始终如一,不分国界民族。只是对象从花街对面酒吧的女脱衣舞者,换成了中式温泉山庄里的女侍应生。

财富令高尚者仍旧高尚,低俗者加倍低俗。

谈恪刚进花街那两年,对这套声色犬马成王败寇的money-makingculture尤其厌恶。

他享受手握巨额资金于千里之外决胜的快感,指数曲线在瞬间上下起伏带来的刺激,但也同样窒息于此间散发的恶臭。

这是和学术圈截然不同的世界。

高级交易员扯着嗓子谩骂新鸟,用词之污秽,令人毕生难忘;上一秒还在电话里低声下气地讨好客户,下一秒就拨通后台*电话,把要求夹在一堆问候对方全家女性的脏话里喷出去。

人人都在算着怎么利用信息差把垃圾包装成好东西卖给别人,哪怕明知道对方有个正躺在癌痛医院里的老婆。

盈利的人春风得意,亏损的人恨不得在厕所里上吊。

象牙塔里将信誉等同生命,有人敢数据做个假,抄三两页内容没有引用,已经是够研究员们当成天大的事讲半年。

而在花街,信誉不值一提,欺诈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贪婪如同巨浪,裹挟这里的每个人。

谈恪进花街的第一年,每个周五都加班到第二天清晨,然后开车从花街的办公室跑回普林斯顿。

周末的花街仍旧人多得肩摩踵接,铜牛雕塑前永远不缺等着拍照的游客。

曼哈顿大桥的出城方向这时通常空荡,足够谈恪将GLC的油门一脚踩到五千转,像一只狂奔而去的自由野马。

背推感顺着座椅传到脊椎的瞬间,他甚至会升起那么一点归心似箭的感觉。

普林斯顿镇很小,通常静谧又安然,仿佛一个仍活在十七世纪的乡村美人。

谈恪会把车扔在公共停车场,在街头的流动食物贩卖车上买个不加酱的培根煎蛋三明治,然后跳上606路公交车,一路坐到普林斯顿大学门口的Palmer广场。

他穿着花街标配的无条纹深色西装,和不带饰扣的黑色皮鞋坐在广场边,与举着相机的游客和穿着学校logo衫的学生格格不入。

但他觉得放松,像光脚躺在自己的卧室里。

谈恪走到温泉山庄的停车场时,正碰上诚华的老总从里面出来,兜里不知道揣着什么,鼓鼓囊囊。

他朝对方颔首,简单打个招呼,不料却被拉住。

“你前阵子还跟我说没钱,”诚华老总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大力拍着谈恪的肩,“我可才知道,长鲸去年净收益23%,一辆UNICAT才多少钱,六千万你都拿不出来?你说实话,是不是不想跟老哥哥们玩?”

谈恪勾着唇角笑:“真没钱,几个户头加起来,流动资金不到这个数。”

他伸手比了个数字。

诚华的老总不信:“你少来,去年的收益够你拿钞票盖个房子了。”

谈恪露出一点适度的无奈,顺便拉开与对方的肢体距离:“去年底买了点东西,都扔那上面了。”

诚华的老总好奇:“你买了什么?别墅?车?不会买了个岛吧?哎,说到这个岛我想起来了,去年……”

对方兴致上来,一副要滔滔不绝的架势。

谈恪已经不耐烦于这种对话,开口打断:“也没什么,就是台器材。”

他心里盘算着找个借口脱身,电话就恰到好处地响了。他故作歉意:“不好意思,我们副总的电话。”

电话是方显打来的。

谈恪上了车才接起来。

方显那精力过分旺盛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这么久才接,我是不是打扰你好事了?”

谈恪捏捏眉心:“有事就说。”

方显拖腔拖调:“我给你发那么多信息你怎么不回我?我在我老婆家见到你前两天领来公司的小男生了。”

谈恪摸出蓝牙耳机,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你什么时候结的婚,我帮你买个广告位,替全国人民谢谢那位回收你的爱心人士。”

方显嘿嘿一笑:“就我邻居,那个姓沈的大学老师,长得那叫一个漂亮,追到手了就带出来给你们瞧瞧。”

谈恪正在拉安全带的手一顿:“哪个大学的?”

“兰大,”方显美滋滋地显摆,“好像搞天体物理的,牛逼吧。”

谈恪那边忽然就没声音了,方显喂了半天,他才又开口:“你搞搞那些diggers*就算了,不要祸害国家栋梁。”

方显不干了:“太难听了啊,怎么就叫搞?我每一个都是真爱。”

谈恪嗤笑:“对,不给钱就和你闹分手的真爱。”

方显被揭了短,立刻提枪上阵:“你老牛吃嫩草,搞二十岁的小男生,好意思说我吗?”

谈恪打了把方向盘,将车开上山路:“你和谈忻什么时候能改掉无逻辑推理的毛病?那个学生是我小姑的助手,碰上过一两次而已。”

方显阴阳怪气:“哦,碰上了一两次就带人回公司来叫谈忻来给他看手,你好关心啊。”

“我不关心。”谈恪拉下车窗,晚风飒飒地吹进来,“没事我就挂了。”

“别别别,有事。”方显不闹了,“真有事。”

“说。”

天色将晚,万丈云霞如锦。谈恪摘了墨镜,莫名想起从张开的铝合金顶篷中得窥的一片夕照。

方显在电话那边絮絮叨叨:“那个沈老师叫我教他学生英语,就那个小博士。我还寻思一个博士生英语能有多差呢,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还真的是差,差到张不开嘴的那种。”

“我看他的样子,你知道让我想起谁了吗?”方显卖关子。

谈恪不说话不接茬,方显只好自问自答:“我想到Carson了。当年Carson刚进兰开斯特公学的时候,讲英语的样子和他一模一样。不敢视线接触,一个元音要反复发声确认,紧张,迟疑。我觉得这小孩不是不会讲,是不敢讲。”

方显兴致勃勃|起来:“我邻居对这个学生很重视的样子,你说我要是能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他会不会从此对我一见倾心,以身相许,拜倒在我的石榴裤下?”

谈恪很头大。他想了好几秒,才说:“你知道Carson当年有个谈了好久但是后来分手了的亚裔前男友吗?”

方显莫名其妙:“就是他哭得嗷嗷的那个?跟我有什么关系?”

“有。”谈恪说,“Carson那个前男友就是你的邻居。姓沈,叫沈之川,现在在兰大物理院。你上兰大查他的简历就知道,他也是普林斯顿毕业的。”

Carson就是谈恪在普林斯顿的师兄。说起来他认识方显,还是通过他师兄Carson。

方显当年在英国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天才混血少年,身世曲折,十二岁才被父亲家从墨西哥认回来,操一口地道的拉美英语。

公学是个资本主义放大镜。第|二|性|征|刚刚发育完的少年们最擅长背诵爵位,和把人划成三六九等。

方显这样的有钱华人排倒数第一,Carson这种连r和l都分不清的私生混血连倒数第一都排不上。

智商再高,也遮不住棕色的皮肤。

他被人叫“Dalit*”。

倒数第一和负一玩到一起也很自然。

Carson后来咸鱼翻身,16岁进了普林斯顿,从此一路开挂。

方显显然被这个关系震住了。

他和Carson不常见面,常年维持着圣诞节互发明信片的君子之交。

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Carson再次从南极回到美国,恰好碰上方显去和谈恪碰头,三个人才聚在了一起。

那天恰好是沈之川不告而别的日子,Carson当晚喝多了,方显才知道竟然还有这么一段。

谈恪打灯变道,慢慢汇入城市的车流:“你换个人吧。”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含着一股怜悯的味道:“沈之川玩不起,也不会陪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