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1)

大明万妃传 砖娃 8430 字 3个月前

正月己酉(初八),山西太原府地震有声。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八十六。

正月庚戌,初九,宪宗照例往南郊大祀天地,是日晨大雾,咫尺之间不辨人形。宪宗心惊肉跳,唯恐不吉,他宣读祀文后,默默祈求上天再给万贞儿寿命数年。回宫后,他见到万贵妃还睡得安稳,稍许放下心来,他坐在一旁陪伴,到夜半时分,万贵妃醒来服用几口人参膏汤,轻声催他回乾清宫歇息。

次日,初十午时,为庆贺大祀礼成,宪宗需在外廷奉天殿主持盛宴,款待皇亲朝臣,四夷使节。贵妃病重,宪宗哪有心情,但身为君主,也只是身不由己。

赴宴之前,宪宗一早便将礼服穿戴停当,先到安喜宫看望贵妃,令他惊异的是,宫女刚为她沐浴完毕,并将她的头发向上盘起,此时她正半坐在榻上休息。

满脸疲态的万贵妃看见宪宗进来,显得开心,平伸出手,宪宗连忙上前将手放在她手中,贵妃握住宪宗的手,觉得是暖的,便放心地点点头,放下手。宪宗心知面容显得较昨日红润些的万贞儿,是因刚刚沐浴之故,但也勉强露出笑容说:“看上去贞儿气色较昨日倒是好些。”

万贵妃听他这样说,也点头笑了笑。宪宗便在榻前坐下,万贵妃说道:“有陛下在身旁,真是好……陛下今日还主持大宴,早些到才好呢。”

“不急,到正午还早,朕在此等候,到时司礼太监有人会来。”

“那便好,正好在这里坐坐说话。”宪宗便在榻前坐了下来,万贵妃忽然想起什么,“陛下,请为妾打开床尾那对填漆双门立柜,将太后送妾的那只雕花首饰盒取出来。”

宪宗十分熟悉此物,知其对万贞儿意义非凡,十分珍视,时常见她取出首饰擦拭,连忙站起身将首饰盒取出捧给她。万贵妃接过来,情深地用手轻轻抚摸盒上精致的雕花,打开盒盖,华丽光束闪烁而出。

“此物太后曾两次交妾手中,妾又两次物归原主,直至太后临行时赠予妾以为纪念。盒内之物,价值连城,但于妾而言,可贵之处,在这些物件见证此生伴随太后和陛下非比寻常经历。平素珍惜,舍不得戴,但若永不佩戴,岂不辜负太后之情,今日精神尚好,佩戴起来,想必太后在天之灵可以见到。”

“朕为贞儿戴。”宪宗说着便将贵妃手中的剔红饰盒放在摆放烛台的红漆几台上,先自里面取出一只永乐年间,由整块白玉雕成,巧夺天工,晶莹透亮的三股玉绳绞活手镯,万贵妃伸出右臂,宪宗将玉镯套在她手腕之上,轻摇一下,立即三股玉绳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玲珑叮咚之声。贵妃望望宪宗,宪宗点头称赞。接着,宪宗又取出一对宣德金环红宝石耳坠,站起身,将贵妃头拥在怀中,小心翼翼分别将耳坠插入贞儿左右耳环洞。宪宗放开贵妃,贵妃将头轻轻摆动,红宝石闪出璀璨星光。万贵妃又望望宪宗,宪宗再次连连点头。接着,万贵妃让宪宗将那只同样镶嵌有红宝石的螺丝凤纹金桃心为她插在头顶发髻正中处。再将雕有二龙戏珠花卉纹金项圈戴在颈上。

宪宗见盒内还有一对云头双凤纯金掩鬓花,便将其取出,扶着万贵妃的头,轻轻插在她的双鬓之上。此时宪宗再也无法忍得住这些天来压在心中的悲痛,抱着她失声痛哭。

万贵妃柔声问道:“妾今日精神好些,陛下为何要哭泣?接着陛下还要主持朝廷大宴……”

“贞儿精神好转,朕甚是喜悦,只是忽然想起三十年前朕十岁那时,也是正月,贞儿带朕逃离北京,在河北霸县被林指挥使率兵追上,贞儿以死相救。当晚你我在霸州夜市游玩,在一花贩摊前,朕也是将两只鬓花为你插在鬓发之上的情景,那时朕虽然年少,心中已是十分依恋贞儿,那时头戴鬓花的贞儿明媚秀美,笔不可模其样,一切如歌如诗,仿如昨日,朕一时感慨,无法自制……这许多年,贞儿给我这份恩爱,若不得以永远,也望这光阴得以倒流,回到霸州那时,你我重过一次亦好!”

万贵妃听到宪宗这些话,泪水涟涟,但咬住嘴唇不发出声来。

正午时分,鼓乐齐鸣,宪宗在奉天殿升坐,御座东西两侧,光禄寺早已设好珍馐亭、酒亭、膳亭及醯醢亭。宪宗就座后,太子及一众亲王国戚、外藩使节及穿戴朝服的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分别自奉天殿东西两侧进入,五品以下官员则列于殿外东西廊处。站立在东西两侧。宪宗面无表情地望着御座下群臣三呼万岁,行跪拜叩首礼,心想,汝等在此空喊万岁万万岁,贞儿命不久矣,贞儿不在,朕万万岁又有何用!当教坊司高奏《炎精开运之曲》时,群臣向他进第一爵酒,心中悲凉的宪宗一饮而尽,群臣就座。接下便是大乐陆续奏出《皇风之曲》《眷皇明之曲》,奉天殿御座前的三舞杂队翩翩舞起《平定天下之舞》。宪宗将刚刚进上、盛在龙纹青花大碗汤推到一旁,而是随着每支曲子进上的一爵酒饮下,到第九曲《驾六龙之曲》时,他已连饮九爵酒。御座之下朝廷重臣不知圣上悲伤,以为新年尽兴,下面一派欢声笑语。酒水过九爵,大膳开始。宪宗食欲全无,但身为国君,只得强作欢颜,撑着等到宴会完毕,在群臣再度跪拜叩头,乐曲高奏声中起驾,匆匆赶往安喜宫后殿寝宫。

寝宫中守候贵妃的贴身宫女见皇上来了,便暂且回避,留下他二人。

榻前俯身望万贵妃,虽然发髻正中处桃心那颗红宝石璀璨生辉,但她却是双目紧闭,气色颇差,宪宗问道:“贞儿觉得如何?有无进食?”

万贵妃听见是宪宗声音,便睁开了眼,看了他一阵,未有回答,但面露关切,气息微弱地说:“外面的小雪停了没有?”

“已经停了。”

“北京融雪时最冷,记得出入带手炉……”

宪宗连忙说:“会的,会的。”

“在乾清宫半夜起来小解,务必披上皮袍……转眼陛下也四十多岁了,圣体为上,当前国家安泰,国事交给大臣们便好,陛下多些时间抚琴作画读书,方好忘却世俗之事……还有,如今汪直远在南京、张敏已过世,妾也病了,还是将覃昌召回陛下身边服侍,妾才安心。”

宪宗望着万贵妃那憔悴的面容,想到就是这位女子,整整陪伴他这四十一载人生,这无数的日日夜夜,为他操持一切,也许她行将离他而去了,有生之年再思念,亦无得相见,漫漫人生,将如何单独度过?想到此,在心中那一阵悲凉、恐惧之间,他很想依靠在贞儿身边。他除去皇冠,朝服,掀开贵妃凤纹锦面棉衾,在贵妃身边侧身卧下,万贵妃也面对宪宗微侧其身,宪宗便如幼年时那般,将头依偎于她怀中,四十年来熟悉的温暖气息,她肌肤那天生特别的味道及轻抚他颈后的手势,顿时使他心境安稳下来。他刚见到万贞儿身上未穿皇家衣衫,而是穿着一件青色对襟比甲长衫,雪白直领,白裙。

偎在贞儿怀中的宪宗像是自言自语,也像往日宫中闲聊那般:“看到这身衣衫,便见到当年五岁时被叔父逐出宫时,宫中无人愿陪朕,那份恐惧终生难忘,之后贞儿便是身穿这身衣衫出现,拥着朕,安慰朕,背负朕出宫……”

宪宗听见万贞儿的声音:“妾走时不想再穿皇家服装,因为妾愿来世终身作一介平民。”

宪宗想起,过往贞儿不时说,可惜此生未能生于平民之家,在这皇宫里,虽是锦衣玉食,但不得人生自在的话语,便说道:“此生有你贞儿在侧,是我朱见深最大幸事,若有来生之日,那你我皆生于平民之家,相约再成夫妻,平安自在,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无人膜拜我,亦不受毁谤你……”

“好,真好,有你在身边真好……妾等你,一定等你……等你……”

闻着身边万贞儿身上发出熟悉气息,在万贞儿轻轻“等你……等你”的声音中,这些天来心力交瘁的宪宗忽然松弛下来,恍如回到幼年时节,竟不由倚在万贞儿怀中浅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已是入夜时分,此时的万贞儿生命即将燃尽,人生过往,经历种种,皆已淡去,再无气力想得起,眼前光景愈来愈暗,唯有对身边这个人那千万般的眷念还在,扯住她的心。浅睡中的宪宗耳边听见万贞儿微微说出无头无尾的三个字:“……舍不得……”

宪宗清醒过来,心知道万贞儿就要走了,他紧紧拥住她,让她在他怀中过世。就这样,沉寂之中过了几刻。在他怀中的万贞儿觉得如此被他拥着,自己竟是在阴阳之间徘徊流连,不忍离去。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何须令他再如此难过,便尽自己残余之力,推了朱见深一下,并断断续续地说:“见深为……我抚琴来……听……”

为了万贞儿,万事皆可的朱见深听到的恐怕是她人生最后的这个愿望,便将她轻轻放下,盖好棉衾。转身出了后殿。对候在殿门口的覃昌道:“速将前殿朕那张古琴搬来,贵妃要听。”

顷刻之间,覃昌带人已将那张朱漆黑斑古琴连同朱红束腰填漆戗金云龙纹镂空钱纹音箱琴桌摆在后殿廊子正中,后面放好琴凳。此时亥时过半,宫中已是寂静一片,小雪傍晚时已止住,天气转晴,万物被白雪所遮盖,初十渐盈的皓月当空,十里京城,琼楼玉宇,宛如仙境。但在宪宗眼中,这满目银光却皆是凄凉。他在琴前坐下双手在七只琴弦中一动,琴声已响,最常为贵妃弹奏的《花开不言谢》之曲那跌宕起伏,万壑清风之声,自琴桌下一只只镂空钱纹孔中传出,在内廷宫中回**,声声扣人心弦。只见宪宗俯身琴上,时而轻拨慢挑,时而重弹快奏,全身沉浸到曲调旋律之中,道不足那无限往事,诉不完那不尽深情。他眼前的银白雪景变为缤纷的五颜六色,那是宫后苑的花朵,花丛中迎面款款而来的是身穿翠蓝宫女装,笑盈盈的万贞儿……清宁宫宫门下的她身穿蓝色比甲装,背着他离开皇宫……残破院落,寒风凛冽,依偎在她怀中……霸州城中夜市,灯火璀璨……曹钦之乱,火光喧嚣冲天,缠绵悱恻,定情终生……宪宗琴声时而柔情关爱,慰藉伤悲,时而临别依依,难舍难分,这一曲高山流水,今日后知音何在……

此时,仁寿宫中的周太后梳洗卸妆已毕,准备就寝,忽然听到悠悠传来的琴声,心生诧异,便行出寝宫来到正殿,开门站在门前聆听。夏时听见正殿门声,出来看见周太后站在廊前,连忙疾行至正殿中,取出皮袍为她披上:“这正月雪天,太后小心冻着。”

周太后转头望着夏时问道:“听上去好似东边安喜宫方向,莫非是皇上?”

“除了圣上,谁人敢在此半夜之际弹琴。”

“这琴声听来悲切,恐怕是那万妃有事……”

“太后请先回宫,奴现在便前往打探。”

夏时说着便要走,周太后伸手拉住了夏时,神情有些哀伤地说:“不必了,由得他吧,唉……这个痴心皇帝……”周太后摇摇头,放开夏时,径自转身进宫去了,留下夏时一人原地呆呆站着。

同一时分,距安喜宫更近些的坤宁宫中的王皇后也听到如泣如诉的琴声,走了出来。坤宁宫也被白雪覆罩,披着红色外袍的她在月光下红白分明,但宏大的宫殿下,她显得身形渺小。她独自慢慢来到坤宁宫东,在尽头琉璃瓦胸墙前停下,视线阻于坤宁宫东庑及景和门被薄雪覆盖的庑顶,此时已然在宫中二十余载,年四十岁的王皇后伫立于此,听着越过庑顶传来的琴声,这位一生未被夫君所爱,一生未曾体验男女之情的皇后,此时被琴声所动,且为夫君而担忧。

已然就寝的邵宸妃听到琴声,先是坐起来凝听一阵,接着便再倒下,锦衾蒙头,双手掩耳。而在北侧咸阳宫中正在燃香念佛的柏妃,则丝毫不为琴声所动,面色安详,若无其事,继续口中喃喃有词。

此时随着《花开不言谢》,过去的千山万水已在心中走过,此时宪宗半俯在琴上,随着他双手在琴弦上的舞动,曲中最为抒情美丽的乐声,伴着他的泪水一同流淌,送君远去,谢你,舍不得你……

距离琴声最近的万贞儿,在她的生命之花行将凋谢时,耳中隐隐听到熟悉的《花开不言谢》之曲。此时她已口不能言,目不能视物,唯有心中所生影像尚在,那个襁褓之中的皇子,那个挽着她手臂的少年,那个身穿冕服,将她册封为皇贵妃的皇帝……一丝浅浅的笑意渐显,一滴晶莹的眼泪在她眼角出现,见深你要保重,贞儿不能再陪伴你,别了……别了……来世再会……

“砰”的一声,古琴中央第四弦骤断,流淌而出的古琴声随之戛然而止。宪宗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进了安喜宫,并将宫门关闭。

良久,依然站在门外的覃昌有些担心皇上,静静推开宫门进到寝宫,只见宪宗坐于榻前昏灯之下,双目似睁似闭,仿似灵魂出窍。四处寂静无声,贵妃锦衾已然拉上来,遮住面部。此时北面传来玄武门内更鼓房传来三更鼓声,烛光闪烁于明暗之间。

覃昌在宪宗前跪下轻声叫道:“陛下……”

“皇贵妃不在了。”宪宗微微睁开眼点了点头。

“皇贵妃薨逝……天下悲怆,圣上保重龙体。”覃昌满脸是泪。

宪宗伸手示意,覃昌连忙站起来,宪宗拉住他的衣袖,嘴张开,闭上,良久不言,好一阵覃昌才听到宪宗轻声说道:“贞儿去了,朕……恐也难得长久……”

成化二十三年春正月,辛亥,皇贵妃万氏薨,圣上震悼,辍朝七日。谥曰“恭肃端慎荣靖”,葬天寿山西南,凡丧礼皆从厚。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八十六。

祸不单行,宪宗喜爱的,年仅八岁的第五皇女也于同日薨逝。宪宗追封她为长泰公主。

皇贵妃谥号六字,大为超过明朝礼仪皇妃薨逝加二字谥号传统,辍朝七日也是前所未闻。朝臣知道皇贵妃万氏薨逝,心中不免担心皇上悲伤过度。庆幸的是,七日后上朝,他们见到自登基以来,风雨无阻日日上朝的皇上,仍是言语不多,面无表情,比起过往并无不同。但大臣们哪里知道,皇上的心已然随着万贞儿死去了。

自那日起,宪宗变得对世间一切事物兴致全失。往日喜爱的画卷、瓷器、掐丝珐琅如今再也不看,那日在安喜宫前殿看见那只断了弦的古琴,让随身的中官将其移走。他依旧居于乾清宫,听了万贞儿临行时之言,召回覃昌随身。在覃昌眼中,皇上同过往天壤之别。皇上一向对内阁票拟奏本读得仔细,甚至错字皆会指正,此时变得翻阅一下便全部照准。上朝像是例行公事,好在成化二十三年国泰民安,国无大事。下朝后回到乾清宫或坐或卧,一脸茫然。宪宗觉得口中发苦,食欲尽失。每次用膳,只是随便吃几口,面对佳肴美馔,再无笑容可掬的万贞儿在旁为他夹菜进汤。他更怕天黑,没得同万贞儿说东道西,为他更衣盥洗,熄灯轻抚,他便无睡意,漫漫长夜不知如何是好。

世间凡丧失至爱者,皆有此表现,但假以时日,大多皆得以自愈。内廷之中,周太后及宪宗一众嫔妃盼望皇上自悲痛中渐渐行出。她们哪知,不仅皇上对世间诸事再无兴致,正值盛年的他竟然开始安排身后事。身为大明皇帝,他首要想到之事,便是皇位继承。

这些天覃昌无时无刻不守在宪宗身旁,宪宗对这位自幼相识,称得上患难之交的宦官不必像在朝臣之前那样掩盖真实情感。自万贞儿去世后的辍朝七日中,宪宗几乎未讲过什么话语,直到第八日,正月十八下朝后,他忽然在乾清宫问覃昌道:“太子年已十七,以前礼部有为太子遴选太子妃,此事如何?”

覃昌见皇上开口讲话,心中略感轻松,连忙答道:“太后有亲自挑选,意属河北兴济人张氏女子,今年十八岁,张父为国子监生,张女知书达理,美貌贤良。”

“既然太后已定,早日大婚为宜。”

“尚未曾议定日期,何况……”“皇贵妃刚刚薨逝”几字到了覃昌嘴边又停住。

“你立即前往礼部,商定太子尽快完婚之事……”覃昌知道皇上话未讲完,便停着未动,宪宗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道:“你知继承大统者其实并非朕心属太子,他自幼亦未在朕身边长大。朕最喜爱皇子祐杬,他自幼天资奇伟,气禀清纯,朕亲自教诲其究经史以进学,修仁义以成身,行孝悌以厚天伦、尚节俭以立风教。祐杬勤奋好学,谦和有礼,沉浸于经史、文学、医术,极少参与其他皇子消遣游艺,甚得朕及皇贵妃之心。若改立祐杬为太子,乃大明福分。可惜易储未顺天意,有泰山震动警示,朕唯有打消此念。再想起当年朕做太子时那段易储经历,既定之事,还是不再变更为好了。朕皇子甚多,早日为太子迎娶太子妃,也算是宣示此事已决,即使哪日朕不在了,亦确保再无争议。”

“圣上千秋万岁,与天同休。今为朝廷社稷,高瞻远瞩,臣这便去。”覃昌叩首后匆匆离去,一路愈走,心中愈是沉重,好不容易皇上开口,竟是安排身后皇位继承之事。

成化年间,覃昌多次经手皇族典仪,驾轻就熟。他当日便按宪宗旨意偕同礼部尚书,见钦天监监正,算出吉日,并做出太子大婚议程。

按照太子大婚议程,正月二十一,宪宗遣太傅兼太子太师,保国公朱永为正使,少保兼太子太傅兼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刘吉为副使,持节往张氏家,行纳采问名礼。

二月初一,遣英国公张懋为正使,少傅兼太子太师兼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万安为副使,持节往张氏家,行纳徵告期礼。

二月初四,迎亲礼前一日,覃昌偕同礼部官员来向宪宗禀报次日议程。因宪宗是登基后才大婚,未曾经历过太子大婚议程,需覃昌等人预先知照。覃昌眼见皇上在礼部官员禀报时神情呆滞,不知听进去多少,便向礼部官员示意,余下的由他回后宫再报,便草草收场。

陪皇上回到乾清宫,宪宗对覃昌说道:“明日大典有你在朕身边跟着即可,你下去吧,朕想独处一阵。”说罢宪宗便独自进了寝宫,一众近身中官只得在外面候着,没人知道皇上独自在寝宫中做些什么。覃昌离开乾清宫,往司礼监与同僚再就明日迎亲大典布置一番,回到乾清宫天色已暗,问皇上进膳否,中官答进过,但很少。覃昌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次日二月初五,万贵妃薨逝尚未及一月,皇太子便行迎亲礼。晨,覃昌见皇上神情倦怠,好似彻夜未眠。但还是为他穿上预先备好的绛纱袍,戴上通天冠,起驾往外朝而来。

宪宗暂在奉天殿后的华盖殿正中央的御座上小憩,覃昌寸步不离。旧地重来,宪宗追忆起当年自己大婚迎亲那日,万贞儿陪他到此来行迎亲礼,她定是情非所愿,而她又肯来陪我,该是何等贤良!忽然,三通鼓响将宪宗思绪打断,他见鸿胪寺官员跪在他面前叩头。官员是来奏吉时已到,请皇上升座。但宪宗只见鸿胪寺官员嘴动,却不知他在说些什么,覃昌见皇上一动不动,连忙在旁小声提醒:“鸿胪寺奏请陛下奉天殿升座。”宪宗这才站起前往,他在韶乐高奏声中,登上奉天殿御座,奉天殿满朝文武官员身穿簇新礼服分列东西,宪宗落座,乐声止。文武群臣及身旁的覃昌行叩首礼,礼毕,乐声再起,赞引引导身着衮服的太子,自奉天殿左门而入。满心期望迎回太子妃的朱祐樘如春风拂面,他还不知无须多久,他将成为明朝第九代皇帝,今日迎回的太子妃张氏,将成为正宫皇后。

太子行至丹陛拜位,向北四拜后平身。赞引引导太子到前日设好的醮戒位之北站立,司爵在酒馔案上斟酒,太子跪受,饮毕,将酒爵交内使,内使跪受,将酒放回酒馔案上。司馔以果盒跪进太子,太子取少许食之,司馔平身将果盒送回酒馔案上。赞引唱道:“出圭,恭听圣上诫命!”太子手持玉圭静候父亲诫命之词。

醮戒仪式虽然隆重,但真正宪宗按典仪应致诫辞却仅得三句而已,覃昌生怕皇上神情恍惚,到时不记得诫辞,失礼于廷上,前晚特将诫辞以工整楷书写在一张小木板之上,藏于袖中。果然,当皇上听到赞引唱出“恭听圣上诫命”时,竟是毫无反应。此时奉天殿一片寂静,太子及身穿礼服的满朝文武皆等待皇上宣读诫辞,无声无息之下,朝臣们好生奇怪,却又不敢仰首张望。这时,特意站位略前于皇上的覃昌将双手背后,悄悄将小木板自衣袖中抽出,将他工整写下的“往迎尔妻,承宗社稷,敬爱如宾。”三行字在他身后显露给皇上。宪宗见到,方才醒悟,依次读出,声音并不洪亮,但好在语速缓慢,在安静的大殿中还算清楚。之后下面太子朱祐樘大声答“臣谨受命!”乐声再起,群臣对皇上行叩首礼,覃昌小声说:“圣上请降座回宫。”便搀扶宪宗自御座上站起身来。

太子迎亲同皇上迎亲不同,皇上迎亲无须亲自前往皇后家,太子却必须亲往太子妃府上。宪宗退下,太子便率迎亲大队,浩浩****往张氏府上而去。覃昌望着出午门方向的大队,舒了口气,陪伴宪宗回到乾清宫。为皇上传上午膳,皇贵妃薨逝后,宪宗对膳食从不挑拣,无论送上什么,便是胡乱吃几口便起身。宪宗午膳后望着覃昌说道:“你去做你的事,下午朕若想在后宫随便逛逛,告诉他们不必跟随,人多朕反倒心烦。还有,你亲自监督将安喜宫贵妃榻后那只朱漆大柜搬到乾清宫寝宫来,内中有朕要紧物件,不得有差池。”

“是。”覃昌答道,他心想这后宫之中,倒是颇为安全,由得他独自随意走走亦好。宪宗进了寝宫,覃昌在他身后关好门,出来叮嘱了守在外面的中官们一番,便离开乾清宫,往司礼监去了。

下午,太子将太子妃张氏迎回宫。宪宗在乾清宫听见东南边清宁宫太子宫方向鼓乐声不断,觉得吵闹,便信步自乾清宫走了出来。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安喜宫,这是万贵妃走后他第一次回来。仿如昨日,还是那么洁净,宫中静悄悄,已经不再听到太子宫那边的鼓乐声。他径直往后庭而来,推开正殿门,进来后将门随手关上,进到东次间寝宫,一切皆如以往,他在榻前的圈椅上坐了一阵,宫内那些多年未变过的摆设令他觉得亲切,环境使他心身松弛,好像万贵妃随时便可出现。他站起身掀开罗帐,倒头在榻上卧下身来,熟悉的万贵妃身上的气息隐隐袭来,他将衾被拉上来盖住,近一个月来,未曾一次酣睡,心身疲惫的宪宗好似回到了以往,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次日初六,宪宗在外朝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祝贺太子成婚后回到乾清宫,看见覃昌已安排将安喜宫那只大柜安放在御榻之后,他打开柜门,往里面摸索了一回,才将柜门关好。

同日,周太后、王皇后在坤宁宫接受朝廷命妇祝贺。贺典之后周太后、王皇后设宴款待。席中,王皇后照行公事,端庄不苟言笑,周太后则频频向一众命妇劝酒,欢喜之心,溢于言表。太子妃张氏系由她亲自选定,迎回宫中后,太子极为满意,对祖母感谢非常。后来太子即皇帝位,册封张氏为皇后,二人和谐恩爱,以至于他连嫔妃皆不愿纳,二人留下一段佳话。太子六岁时生母纪氏离世,自幼太子由她在仁寿宫中带大,太子视太后为最亲之人。这层关系,确保周太后在后宫崇高地位牢不可破。

三月,万贵妃墓在天寿山西南苏山东麓修成。初四入葬,丧礼从厚。宪宗恨不得陪万贵妃灵柩前往万寿山,但礼仪不允,也是落得个无奈。万贵妃入土,宪宗只想那边她一人独眠地下,既冷且黑;自己这边百无寂寥,万般思念,何时才是尽头?

三月二十五午后,初春,皇宫中懒恹气息飘拂,周太后在仁寿宫坐卧不安,对侍候在侧的主宫太监夏时说:“皇上因皇贵妃薨逝,思念成疾,我心中十分忧虑,你陪我前往乾清宫看望,到时我想单独见皇上。”

不一刻,周太后由夏时及四位宫女随同进了乾清宫正殿,乾清宫一众中官宫女见是皇太后驾到,纷纷跪拜。周太后问道:“皇上在寝宫?”

“是。”

“在歇息?”

“奴等不知,近来皇上说无召唤,奴等不得擅入服侍。”

“你等无须通报皇上,我自己进去便是。”周太后又对夏时说,“你在此候着。”

周太后便只身往东殿而来,穿过东次间,轻轻推开位于东稍间的寝宫宫门,走了进去。

寝宫南面窗皆被窗帷遮住,寝宫内朱红为主的颜色显得愈发阴暗,周太后自明亮的外间进来,一时不能看得清楚。她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等待双目渐渐看清宫内景象。慢慢她发觉这举世最为宏大的寝宫,竟是如此了无生气,地上黑得发亮的金砖好似无人走过;件件巧夺天工的家具一尘不染,工工整整摆在那里,留不下用过的痕迹;每件价值连城的摆设玲珑剔透,无人把玩;壁上历代名家画作上的才子佳人,满面寂寞。

周太后四周环顾,偌大寝宫虽在眼底,但却不知儿子在何处,她想儿子大概在榻上歇息,便迈步往垂着帷幕的那张朱漆雕龙大架子床而来,走到床前,才发觉皇上和衣蜷在床前的一张圈椅中,穿着靴的双足翘在床沿之上。他睁着双眼,但又好似睡去而什么也看不到。周太后心中一阵痛楚,将手轻轻放在儿子肩头说:“皇上若是疲惫,何不在榻上歇息,蜷身在此,岂不更加劳累?”

宪宗这才猛然觉察有人,而且是母亲站在身旁,连忙起身行礼:“不知母后前来,朕只是随便坐坐。这几日身上有些怠倦,未往仁寿宫请安,母后可安好?”

周太后叹了口气说:“身上不适不必请安,我寝食皆好,唯有担忧皇上……”

“都好……都好……”

“皇上这寝宫显得昏暗冷清,又不透气,陛下还是随我到外面起居间吧。”

“好。”宪宗随着母亲出了寝宫,来到起居间,扶周太后先在隔着朱几东侧的椅中落座,先亲自拿起青花龙纹茶壶为太后斟茶,双手呈上,自己才在西侧的椅中坐下。

起居间明亮了许多,周太后侧身在儿子脸上注视了一番,语带关切地说:“我看你消瘦了不少,皇上怎可说无大碍?先帝将大位传于陛下,你身负国家重任,有个人悲伤乃人情之常,但长此以往便有损龙体而有伤社稷了,望陛下节制才是。”

宪宗恭敬地答道:“母后指教极是,朕定然遵照。只是有时明知那道理,却又是心灰意冷,身不由己……”

周太后提高了声音说道:“万妃于陛下而言,情重如山,母亲如何不知?假使陛下若无其事,反倒是薄情寡义了。只是这许多年,母亲同万妃之间,或有相互错怪之处。如今万妃已去,万事皆化作过往烟云。仔细想来,其实母亲应有感念万妃之处。当初随先帝被囚于南宫,丢下年幼的你被景泰鱼肉,幸好有万妃日夜保护。五岁你被逐出,若不是万妃不弃不离,孤身相随,保育有加,恐怕你性命难保。没了你,先帝返朝再立太子,按长幼次序,理应轮到德王见潾。若见潾即位,母亲便与皇太后无缘,今日无非以先帝遗孀身份孤独屈身于某宫室之中,寂寥度日,又焉得今日以太后身份居于仁寿宫福分?”

宪宗不时颔首,周太后声调变缓,有些感慨地说:“不知为何,我近来不时回首几十年来宫中经历,也有将自己同先帝其他嫔妃相比较,发觉自己是个幸运之人。当年先帝一众嫔妃,有生育皇子、公主的,到皇子成年就藩,公主及笄出嫁,便同子女永难相见,如今她们也是落得个思念子女、在后宫独自度日。那些没得生育的,不提也罢了。而我亲生子贵为皇帝,在我身边,殷勤孝顺,终日得以相见,自己则贵为皇太后,在后宫之中备受尊敬。后来,又有六岁亲生孙儿在我身边环绕,成为皇太子,上月又刚迎娶太子妃,大喜当头之时,眼见陛下如今这等颓唐,心中甚是难过,希望陛下保重,成全母亲这等福分得以长长久久。”

宪宗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评论万贞儿,特别是自他登基以来,万贵妃随着时光的过去,愈来愈被内宫、外朝视为邪恶女子,即使他贵为皇帝,再为万贵妃万般不平,亦无可奈何。今日亲耳听到自他出世,便已对万贞儿心怀不满的母亲说出感念话语,既意外,亦感动。

周太后这些言语并非出自安慰儿子,随着她年纪渐长,经历累积,性格已不似年轻时那等虚荣好胜,回首往事,自己将一门心思放在次子见泽身上,自幼对长子见深关切不足,反倒是见深即位后这许多年,从未计较,每日嘘寒问暖,殷勤探看,颇为孝顺。周太后为人傲气,原本这些言语不会在儿子面前吐露,但此时见到儿子至爱万贞儿过世,他孤苦伶仃,丧魂落魄。为人之母心中不禁真是难过,不由得将心中由衷之言讲了出来。

周太后离开后,宪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母亲在他眼中一向美丽,今日近处看,竟也是华发已生,母亲算算不觉已年近六十,亲生子为皇帝,身边长大之孙儿为皇太子,本应安享晚年,若我这一去,必然令她悲伤不已。一向以为母亲最恨万贵妃,原来时过境迁,已非如此,想到母亲已然感念万贞儿恩德,使宪宗对母亲心生感谢。一向觉得母亲自幼同我生疏,但今日看来,世间还是母亲对己真心关爱。想着自己逝去时,母亲悲恸之态,宪宗十分内疚。

次日是三月二十六,宪宗亲笔敕礼部道:“皇太后先抚育朕继承鸿业,再抚育太子进学成身,家室和谐,国本益固,今四海安宁,教化大行,皇太后功德隆重。朕念兹于心,拟为皇太后上徽号以示尊崇,表达朕敬爱之心。”

四月初一辛未,礼部奏上,皇太后上徽号圣慈仁寿皇太后,礼仪日期择于四月十七,宪宗又命文武群臣预先斋戒三日。并遣保国朱永祭告天地,驸马都尉周景祭告太庙,襄城侯李瑾祭告社稷。

四月十七,宪宗为母亲周太后举行极为隆重的上徽号仪式,一早他身穿衮服,出乾清宫时心想,自己不但对母亲生育之恩无以为报,不久抑或又令母亲遭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悲痛,唯有以此略作补偿。这日他抖擞精神,一扫颓势,覃昌见到心中暗自称奇。

宪宗先来到华盖殿,时辰到,鸿胪寺官员奏请起驾往奉天殿。预先在殿内已设宝案及彩舆、香亭、教坊司中和韶乐、锦衣卫卤簿仪仗队。韶乐声中,宪宗御奉天殿,同时册宝官捧徽号宝册及金质徽宝,置于宝案之上。中官举案由殿中门迎出,导御官引导宪宗随行到丹陛下,册宝官捧宝册、徽宝置于彩舆之内,中官抬起彩舆出殿,宪宗亦登辂车随行,左右锦衣卫仪仗、韶乐护卫,浩浩****行过奉天殿广场向南而来。

穿过奉天门,进入奉天门广场,只见前方身穿礼服的文武百官在金水桥南北夹道跪迎,待皇上大队过后,平身跟随。彩舆过了金水桥向东而来,出了左顺门,百官在文华门前列队站立,宪宗则随彩舆往清宁宫而来,这是他做太子时的居所,周太后今日将在此接受徽号宝册。

进了清宁门,宪宗降辂,看见庭中花枝依旧,贞儿已再也不能昔日那般面带微笑,自花丛中走出,心绪又是一阵惆怅。覃昌眼见皇上发呆,知他定是想起做太子时同万贞儿一起的时光,连忙提示道:“陛下,皇太后已经升座。”

宪宗这才回过神来。此时身穿大衫霞帔,头戴凤冠的周太后已在女官引导下在清宁宫正殿宝座上就座,周太后为获此荣耀而欣喜,因为徽号显示了儿子的孝道,朝廷的表彰,但同时她也在为儿子身体忧心。鼓乐声中,载着尊号宝册的彩舆自中门先入殿,停放在太后宝座下。宪宗由中官引领自左门进宫站立在太后宝座左方拜位前,太后向下望着儿子,见他神情较前日精神许多,一下放下心来,宪宗也仰望母亲,感到母亲关切之心。四目对望,几十年相互之间那份疏远,一时间烟消云散,二人脸上皆露出一丝微笑。此时也身穿衮服的皇太子进殿,立于宪宗之侧。鸿胪寺官唱道:“拜。”皇太子及列队于文华门前的百官皆下跪四拜,礼毕平身,乐声止。捧册官将宝册、徽宝自彩舆中取出,在周太后左侧前站立,引礼官奏:“拜。”皇太子率宫内及在外百官再跪。引礼官奏:“进宝册。”捧册官跪着将宝册交宪宗手中。引礼官奏:“宣读宝册。”宪宗将宝册授执事官,执事官大事宣读:“以今日十七……仰酬罔极之恩,远追帝王之孝……谨奉册宝上尊号曰圣慈仁寿皇太后……”

读毕,捧册宝安置于案上。执事官奏:“进徽宝。”捧宝官将纯金所铸,刻有“圣慈仁寿皇太后”字样之徽宝呈宪宗,宪宗授徽宝于执事官,执事官跪将徽宝安置于案上。众人平身。奏乐,乐止,皇上致辞,平时不善言辞的宪宗,此时语句流畅,以上徽号方式,最后道出对母亲的感谢。

宪宗致辞毕,率宫内外群臣,向周太后四跪拜。礼毕,周太后再往奉先殿向列祖列宗行谒告礼。谒告毕,太后还后宫,接受王皇后、诸皇妃、公主祝贺。

次日在内宫,周太后接受在京文武群臣之母亲及夫人们祝贺,并设宴款待。

四月十九,宪宗在奉天殿接受文武群臣上表祝贺。宪宗将太后上尊号一事诏告中外,并抚恤天下。

春去夏至,宪宗心身皆无好转,更加无法适应没有万贵妃在侧的日子,他自觉来日无多,既然皇太子已然娶了太子妃,名分既定,便下诏六月初六,为他一众在世皇子之中,太子以下最为年长的五位行冠礼;并将已行冠礼的五位皇子册封为王,算是尽了父亲临行前对他们的一片心意。

七月十一,戊申,宪宗往于奉天殿主持册封大典。册封皇二子祐杬为兴王、皇三子祐??为岐王、皇四子祐槟为益王、皇五子祐??为衡王、皇六子祐枟为雍王。册封大典后,兴王祐杬往未央宫拜会母亲邵妃。邵妁慈捧着兴王的册宝连声叹气。兴王连忙问道:“母亲共有三亲生子,此次同时被册封为亲王,大喜之日,母亲何故叹息?”

“吾儿有所不知……”邵妁慈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兴王一向孝顺,见母亲有难言之处,便不再追问,便说要陪母亲往宫后苑逛逛。邵妁慈之所以见到兴王册宝叹气,皆因此次被封王之日,便是当初义父怀忠在钟山请大师李涛所测,自己若为皇妃,亲生子孙便世代为大明皇帝之言不准之时。儿子既被封王,哪还能做皇帝,不但皇帝做不成,随之而来的便是要离京就藩,永无相见。想到这些,邵妁慈焉得有不叹气之理。她哪知到白发苍苍之际,已逝兴王之子朱厚熜自藩国进京出现在她面前来继承皇位后,随即追封父亲为“睿宗皇帝”,邵妁慈方明白李涛大师并非浪得虚名。

完成太子大婚、母亲周太后上尊号、五位成年皇子封王几件大事,宪宗心中还有一事念念于兹,他愿在临终前,以册封名号的方式,向后宫之中的一众嫔妃表示歉意,虽然她们为他生儿生女,淑娴安分,谨言慎行,但他这许多年来至爱,却始得万贵妃一人,对她们皆有怠慢,宪宗心中一算,万贵妃、昭妃已薨逝,柏妃一心向佛,早无意接受名号,现后廷十二宫中,邵妁慈已然册封为宸妃,其他尚有九位未曾被册封。宪宗便下诏册封十位嫔妃。加封宸妃邵妁慈为贵妃,其余九位姚妃封为安妃、岳妃为静妃、张妃为德妃、郭妃为惠妃、潘妃为端妃、唐妃为荣妃、章妃为丽妃、王妃为敬妃、杨妃为恭妃。

二十五一早,宪宗身穿衮服,前往奉先殿祭拜列祖列宗。之后鼓乐声中在奉天殿升座,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之下,隆重举行为十位嫔妃举行册封礼。宝册之中,不吝美词,对她们大加赞扬,奉天殿仪式结束后,由黄盖遮送的,安放在彩舆之中的十份册宝,浩浩****通过右顺门,往后宫而来,十位被封嫔妃各自在自己宫中身穿礼服等候。整个紫禁城为此热闹了一整天,到晚方休。此为宪宗最后一次主持朝廷大典。

入夜,宪宗忽然宣覃昌进宫,覃昌见皇上气色尤差,宪宗命他亲自连夜赶往南京,将早已赋闲的汪直秘密带回宫中一见,且叮嘱万万不得与他人知。覃昌见皇上气色如此差,放心不下,但见皇上十分郑重,亦不敢违命,跪拜后漏夜启程,易装骑马向南而去。

宪宗勉强撑着上朝,但到了八月十三,实在支持不住,便敕命群臣道:“朕患泄泻之疾,气体尚弱,欲调理数日,暂免视朝。”

当晚,十几天前被宪宗派往南京的覃昌带着汪直回到北京。覃昌自己换回宫装,将汪直藏在他预先存在紫禁城外友人家中的宫廷皇家单马便车中带进宫。此时已入夜近亥时,宫中黑洞洞一片。覃昌知道皇上急于要见汪直,便将汪直径直带到乾清宫中。过往汪直与皇上、万贵妃之密切,天下人皆知,覃昌更是最为直接的见证者,因此,虽已入夜,他并不通报皇上,而是先进去屏去正守候在皇上身边的中官及宫女,便让汪直自行进了寝宫,自己在汪直身后将门关闭,在外面等候。

自南京往北京一路上,汪直已自覃昌口中得知皇上在万贵妃薨逝后,似是失去生存愿望,龙体直转急下的消息。他独自进到寝宫,跪在宪宗榻前。朦胧中的宪宗听见声音:“奴汪直叩见皇上。”

宪宗立即睁开双目说:“汪直,扶朕起来!”

汪直连忙站起身来,扶着宪宗在榻上坐起身。宪宗见到汪直,看上去十分欣喜,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番,他看到汪直穿着的一身青色长衫,头上官帽如同旧时那般微微歪在一边:“看你这身穿着,不觉记起第一次在昭德宫见到你时。唉,贵妃去了,朕好生难过……你还是扶朕到那椅坐吧,朕有话同你说。”

汪直搀着宪宗在圈椅上坐下,便垂手立于一边,说道:“奴这些年,或在宅中读书写字,或独自游**于江南山水间。淡泊安然,只是心中无时无刻不思念陛下与皇贵妃。惊悉皇贵妃薨逝,汪直只觉山崩地裂,但不敢擅自进京祭奠,唯有在居所立下牌位,每日焚香叩拜。”进京一路汪直又听覃昌说皇上思念成疾,此时亲眼看见,皇上同过往之时,容貌犹如天上地下,不但难以病愈,只恐怕是命不久矣。

汪直天性纯真率直不改,目睹此景,他不会再说那些安慰话语,只是将心中难过之情径直表达道:“此时得以见到皇上,本应欣喜过望,未料到皇上竟是一病如此,奴难过之心,语言难以形容……”

宪宗打断他说:“无须难过,朕信寿命上天自有定数。汪直,朕倒是想问你,你是否知道,朕千秋之后,将葬于何处?”

“昌平天寿山祖陵。”

“与何人同葬?”

“先与皇太子殿下生母纪妃,再与千秋之后皇后二人。”

“此为朕心之所愿耶?”

“非也。”

“何以见得?”

汪直一如既往那般从容不迫,直言不讳地说:“纪妃虽为皇太子生母,但生前大部居于西内,后来入居西内永寿宫时,已然病重,未几薨逝。其一生之中,同陛下不过是一面之缘,安得有那等情深意长?至于当今皇后,敦厚贤惠,只可惜陛下自始便同皇后喜好相异,而交集甚寡。生时未能两情相悦,何来得愿意身后同其万世同穴?”

宪宗又问:“即使朕心不愿,莫非也要同皇后、纪妃同葬?”

“恕臣直言,虽然陛下贵为皇帝,但有些事却也是自己无得选择。此事乃依照大明礼仪,此等礼制被视为国家立国之基,并非依照皇帝个人好恶而定,陛下即使再不情愿,也唯有照规矩而办,更何况身后之事,更加掌控于即位皇帝、朝廷重臣手中。”

宪宗长叹一口气说:“朕也是这样想,那身后就只得由他们去安置了。不过,朕心中实在不甘,此次召你前来,是想将一件事托付于你,你为朕办好,朕也就安心了。”

汪直见宪宗说了这许多,便说:“陛下今日说了这许多话语,这夜也深了,奴恐陛下过于劳累,不如早些歇息,奴明早来,陛下再吩咐如何?”

宪宗摆手回绝道:“汪直,你扶朕到榻后那只朱漆大柜那里。”

汪直连忙上前来到宪宗身旁弯下腰,宪宗将右手伸出,一直搭到汪直的右肩上,汪直用右手握住宪宗的右手,左臂环过宪宗后背,撑住他的左上臂之下,他将步履不稳的宪宗搀到大柜前,让宪宗扶着大柜左柜门站好,汪直便打开右柜门,宪宗指着最下层说道:“最尽头处有一正方铁函,由民间水田装布料包着……对,就是贵妃当年平素在昭德宫中,私下最喜爱穿着那种水田装布料,你为朕取出来。”

汪直几乎将身子钻进大柜,摸索一番,小心翼翼地将被水田装布料包得齐整、方方正正,八寸见方铁函捧了出来。宪宗见到,满面憔悴的面容瞬时间神情亲切,伸出手轻轻抚摸这个物件。当宪宗重新入座后,他捧着铁函问汪直道:“可知内为何物?”

“奴不知。”

“这铁函之内有外层套有银椁的一只金棺,金棺之内盛有多年前朕与贵妃同时剪下之头发……汪直你知,自朕出世至贞儿过世,她哺我育我,若母;教我护我,若姐;尊我侍我,若仆;敬我忠我,若臣;抚我爱我,若妻。贞儿一生于朕,集母、姐、仆、臣、妻为一身,情深似海,恩重如山。若有一日死而不能同贞儿同穴,朕死不瞑目。为此,朕身后这副皮囊,交给朝廷葬在天寿山祖陵,以成全祖宗之制。而朕之活发真身,则与贵妃真身之物安放于此同葬。”

“奴明白,陛下便是为此召奴而来。”

“你在朕与贵妃身边长大,朕同贵妃待你如子,安葬父母亦是儿子应尽之责……”

汪直泪流满面,跪在宪宗面前说道:“奴自幼得到陛下、贵妃培育,亲切关爱,多被委以重任,遭人弹劾后又对奴保护有加,其爱意深长,天地共鉴。今日陛下将此真身安置之事托付与奴,虽然奴心中悲切,却定然小心安置,不负圣上重托,万无一失。不知安置于何处方为圣心所愿?”

“朕这一生除去居住这皇宫之内,便是那五年被叔父囚于那所院落中。大明江山辽阔多姿,你曾有遍览,而朕身为皇上却从未亲眼见过。朕一生皆是随万贞儿度过,自幼她带我行走最多之处非这紫禁城宫后苑莫属,贵妃喜爱花卉,朕爱那苑中数不尽的追忆,若可将这宫后苑作为朕与贞儿真身同葬之地,最合朕意。”

“奴明白,待皇上千秋万岁之后,天黑时,臣将请覃昌带人封闭宫后苑,奴独自一人一夜之间完成,宫后苑钦安殿前开阔,可一览四周花卉,贵妃生前常在此流连,臣将择地于此……再在其上种植树木二株,以为表记。”

宪宗欣慰地点了点头,郑重将手中铁函交到跪在面前的汪直手中:“由你经办此事,朕亦可放心而去。朕累了,你下去吧,无须再来看望,情深不必言离别。完事之后,秘密出宫回到南京,好自过活,即使朝中再有人来请,亦一概婉辞,此生与朝廷再无干系。你少年英雄,已为国立大功于异域,后代史册凡言成化西北军事,必有你汪直大名,人生若此,足矣!”

宪宗哪里知道,虽然汪直得以颐享天年,但在后世史书中他竟然与王振、刘瑾、魏忠贤等人并列,成为明朝四大奸宦之一。

那晚与汪直说了不少话,汪直走后,宪宗觉得应做之事,皆已安排,心里倒是轻松了,但自觉心神也是接近于耗尽,便安卧于乾清宫之内,不再多言。

八月十七,宪宗再敕群臣,因无法上朝,命太子于文华殿代行皇帝之职。

成化二十三年八月甲申(十七)夜,金星犯亢宿。大明宪宗纯皇帝实录,卷二百九十三。

钦天监按天象测之,大不吉,群臣方知不妙,措手不及之下,众人议论纷纷。内阁大臣万安、刘吉、尹直赶忙上疏皇上问安:“臣等已数日未得目睹皇上龙颜,寝食难安,仰望苍穹,不胜思念。皇上登基以来,为国忧勤,夙夜在公,二十四年如一日,未尝有一日不视朝,过往贤明帝王与皇上相比,犹不及也。今皇上偶患微恙,虽渐平复,尤宜谨慎调理。朝政之事,太子已暂代陛下于文华殿主持,皇上宽心,顾养精神,依时进药,周全饮食,尽早痊愈。”

因是内阁联名,覃昌便读给卧榻的宪宗听,宪宗命覃昌代笔写下几句宽慰之言,此为宪宗对大臣奏疏最后一次批复:“朕服药后,疾已渐平。卿等不必忧虑,安心为朝廷办事。”

覃昌代批之后,宪宗记起还有一事未了,又将覃昌唤到近前微声说道:“还有,你往坤宁宫见皇后,代朕说皇后贤淑,二十年来被朕多有冷待,并非故意,朕对皇后心怀歉疚。”

八月二十一,宪宗自知追随万贞儿时日已到,召太子于榻前嘱咐:“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善待皇后王氏,并特别叮嘱:先帝已废嫔妃殉葬,务必遵从,不得有悖。”

八月二十二,己丑,万贵妃薨逝后第七个月,黄昏时分,皇宫内所有人皆知皇上大渐弥留,不敢乱动,各守其所。外朝内廷,一片死寂。当夜幕悄悄降临时,初秋晚风徐徐吹过宫后苑,宪宗驾崩,临行前,他有听到榻前两位女子悲切的哭声,一位是曾经大半世关系冷漠的生母周太后,另一位是终身未得他之爱的王皇后。

当晚,覃昌悄悄将汪直自后殿中带出来,他只见汪直怀中捧着一个包袱。覃昌将他领进宫后苑,自己带领几个亲信宦官,封闭四周入口,将他独自留在苑中。直到后半夜近卯时他方才出来,覃昌径直趁着天色未光,将汪直一直送往正阳门。正阳门外,二人拱手道别,覃昌望着晨色初现中,拍马向南的汪直一路而去,且行且远。

天亮后,覃昌来到宫后苑,四处走走,并未发觉有何异常,唯有钦安殿前好像多了两株小树,他未说什么。但从此之后,当他路过宫后苑时,皆来看看,并交代宫后苑中官记得不时浇水。不知不觉,岁月流逝,这两棵并肩的小树渐渐长大……